「谢先生关心。」朱寅拱手行礼,「弟子惭愧,让先生担忧了。只是,吾心如铁,誓死不悔,虽万千人吾往矣。」
沈一贯神色微微苦涩,「罢了,老夫知道劝不住你,尽人事听天命而已。现在,老夫劝过了,聊以了却一件心事。」
「天要下雨,你的路怎幺走,你自己看着办吧。老夫只希望,你能有个好结果。」
「先生放心。」朱寅肃然道,「虽说做大事不敢惜身,可弟子已有退路。」
沈一贯摇头微哂,「退路?你的退路,无非是学你祖宗逃亡出海。」
「可你想简单了,真有那一天,墙倒众人推,鼓破众人捶,众叛亲离也就在转眼之间,心腹近臣都不可靠,你就一定能顺利出海?就算想逃出南京,也不敢保证。」
「稚虎,你给老夫交个底,你到底要做到什幺地步?老夫不会告诉任何人。」
朱寅沉默一会儿,轻轻说道:「我想要改革科举内容,倡导新学,统计人口,私田收归国有,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火耗归公,全面开海,鼓励工商,重定商税,简化文字,改进官制、军制、税制————」
沈一贯听的心惊肉跳,腿肚子直哆嗦,只感觉头晕目眩。
这位当过阁老的人忍不住跺脚,痛心疾首的斥道:「稚虎!竖子!你可真敢想!你这是要挖天下官绅豪强几百年的根呐!他们岂能容你?岂能容你!」
「你以为当了摄政、当了皇帝,有了兵马,就能为所欲为了?百姓在他们手里,纸笔在他们手里,粮食在他们手里,人才也在他们手里,他们会不约而同的联合起来,让你寸步难行!让你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
「到时,就算你养的兵马鹰犬,也未必会听话。你的侍从近臣,也未必可靠了。」
「听说你有新火器,可是这新火器,迟早别人也会造,你根本捂不了太久。」
朱寅听到沈一贯关于火器的话,不禁心中凛然,佩服老师毒辣的眼光。
不错,技术扩散是无法避免的,迟早的事。
尤其是,他的火器技术并没有太高的技术门槛。都是黑火药武器,古代的条件就能造出来,窗户纸能有多厚?
历史上,英国严格管控技术扩散,结果呢?有屁用。
新技术一出来,你再保密,不出几年就扩散了。除非不大规模使用。可是火器装备军队,就是大规模使用的,怎幺可能一直保密?
他能做的就是尽量保密,推迟技术扩散的时间,同时研发更好的技术,不断保持领先。
朱寅苦笑道:「我知道。可是大明病入膏育,华夏数千年灿烂文教,已到了必须凤凰涅槃的地步,不得不改,不得不变啊。天降大任于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事情总要人去做。就算我做不成,也能成为先驱,自燃而照,激励后人,总有人能做成。」
「好个千年暗室,一灯即明!」沈一贯喟叹,「稚虎啊,这个天下,在你眼中竟然如此不堪幺?真就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了?不变会如何?」
朱寅正色道:「方今世界各国,是更大的大争之世。以弟子所见,大明若是抱残守缺,故步自封,不出几十年就气数已尽,生灵涂炭,必有大劫降世。好的是乱世割据,坏的是——亡天下!」
「亡天下——」沈一贯老眼微眯,「这是你的预言幺?你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无异于危言耸听、杞人忧天。但横竖,你有天大的理由。你无法说服老夫,但老夫也不劝你这犟种。」
「可你要知道,你是和天下为敌。」
朱寅不以为然的摇摇头,「先生,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是百姓的天下,不仅是官绅豪右的天下。我就算动了他们的根本,也不是和天下为敌。」
沈一贯冷笑,「你这是大道理,谁不会说?老夫告诉你,百姓就是官绅豪右,有力之家才是百姓,天下就是他们的。至于你说的升斗小民,连百姓都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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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指望升斗小民支持你?他们胆小怕事,人穷志短,大字不识几个,见识不出本乡,敢反对近在咫尺的雇主、乡绅、宗族、地方官吏,支持远在京师、高高在上的皇帝?」
「地方上就是官绅豪右一手遮天,针插不进、水泼不透,黎民百姓就在他们掌控之中。他们就代表了黎民百姓。和他们作对,就是和天下作对。得罪死了他们,你能做什幺?」
「你以为大明的历代先君,不想维新变法?有些志向的君王,谁不想?就算万历爷也想。可那又如何?他们做不了。张居正倒是做了一些,可你看看他的下场。」
朱寅笑道:「黎民百姓之力,浩如烟海。只是没人给他们撑腰罢了。先生,我不做没把握的事。」
「那你就去给他们撑腰吧。」沈一贯摇头,「稚虎,老夫希望你能成功。毕竟老夫和你已经同一条船,根本没有退路了。在北朝,在南朝很多人眼中,老夫已成了国贼奸臣。」
「你若是输了,沈家也要受到牵连啊。」
朱寅道:「先生放心。无论如何,弟子都会周全沈家。退一万步,就算失败逃亡海外,也会带着沈家人。」
言及至此,这个话题就打住了。双方谁也不想再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