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怎么?你们要抗旨么?”(大章节)
宁波府城,西郊白云庄,沈氏别业。
这里是沈氏家族的一处庄园,景色清幽旖旎,四季开不败,更有四明山白云可望,杖锡寺古钟可闻。
被虎牙特务带回南方的前阁臣沈一贯,在此隐居已经数月了。
当了七八年的内阁大臣,沈一贯早就习惯了入值文渊阁、辅弼国政的重任在肩,突然变得无官一身轻,当真大不是滋味。
沈一贯只能整日间读书操琴,烹茶著书。或承儿孙嘘寒问暖、晨昏定省,倒也得享了之前在北京时欠缺的天伦之乐。白发老妻也能随侍身边,朝夕相处。
那些早年的同乡旧友,如今也能时常走动,白首相聚。少年时多次游历、离乡后魂牵梦绕的老家山水,也能故地重游了。
如此悠游岁月,闲观庭前开落,卷罢《黄庭》卧看山。几个月下来,竟消弭了沈阁老的一腔怨气,反而看淡了很多。
数月以来,看到宁波百姓,对弟子朱寅尽多敬仰之情,神童庙香火旺盛,言及朱寅都是称先生而不名。
可见这个弟子的名声,不但没有因为所谓“靖难”而损毁,反倒声誉更隆,民心更附。
甚至,很多人得知他是朱寅老师,连带着对他也更加敬仰了。
这让沈一贯的心情更是复杂难言。事到如今,他埋怨也是枉然,只能安慰自己“有徒如此,夫复何求”。
可是沈一贯毕竟是北京的阁老,深受隆庆、万历两朝恩泽,每当想到自己的弟子是个处心积虑的“乱臣贼子”,他都有种晚节大亏、枉为人臣的惭愧。
可这种惭愧,却远远说不上负罪感。或许即便是这种惭愧,也只是他自己欺骗自己的的虚情假意。
沈先生的心,谁知道呢?
就是老妻王氏,也摸不清老先生的念想啊。
这一日,沈先生正在暖阁中和几个年幼的孙辈烤火谈古,奴仆持贴禀报道:“老爷,蓬莱仙客和瑶琴仙子到了。”
沈一贯嘴角一抽,放下怀中的幼孙,目中露出意味难明的笑意,“屠家父女不在家中好好修炼参悟、写诗唱戏,来我这俗尘之地有何贵干?请他们进来吧,就到这个暖阁。”
“是!”奴仆放下名帖,领命而去。
那名帖之上,赫然是“屠隆”、“屠瑶琴”这对父女的名字,江南大名鼎鼎的蓬莱仙客、瑶琴仙子。
很快,一个穿道袍、披鹤氅、戴黄冠的中年男子,就笑呵呵的来到暖阁外,朗声说道:“沈老相国在上,晚生屠隆稽首了。”
此人萧萧肃肃、气色清举,正是自称蓬莱仙客、大明青莲的江南狂生,屠隆。
江南士林皆知,越国有两大狂士。一是绍兴徐渭,二是宁波屠隆。两人一样的才高八斗、惊才绝艳,一样的狂放不羁、傲视王侯。
区别是,徐渭是入世之狂,屠隆出世之狂。
屠隆身后还亦步亦趋的跟着一位二十几岁的女子,也是身穿道袍,却是抱着一具琵琶。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一位上门卖艺的琵琶女。
此女是屠隆之女,善于诗词音乐的才女屠瑶琴,自称瑶琴仙子。
按说她的长相,雅姿妍丽,清逸出尘,也的确有几分仙子的气质,不全是自吹自擂。
“晚辈拜见沈老相公!”屠瑶琴怀抱琵琶,蹲身道个万福。
屠隆和沈一贯有姻亲关系,虽然隔得比较远,也算是亲戚了。
沈一贯答了礼,请了座,随手拿起案上的《黄庭经》,皮里阳秋的说道:“前次家仆去集市买朱砂,都说朱砂贵了。仙人也愁吗?”
屠隆闻言,一双狭长微翘的眼眸,顿时笑意满盈。
“晚生就知道,来意瞒不过老相国。如今物贵,已知人间疾苦。特来化个缘。”
他脸皮倒也很厚,打起秋风来毫无愧色。
沈一贯恨不得说:“我欠你的?”
但沈先生城府很深,岂能为了一点黄白之物,就得罪蓬莱仙客?当然不能。
屠隆意味深长的笑道:“禅意曰,不贪名利,休争闲气,永弃尘机。老相国出世之心陶然物外,晚生望尘莫及。”
他这句话,乍听似乎出自肺腑,却又有暗讽之意。
“哦?”沈阁老抚须一哂,“你不仅仅是来化缘吧?老夫还不知你的做派?今日你就是夜猫子入宅,怕是又有一番令人讨厌的门道。”
他的神色有点恨其不争:
“说起来,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也曾金殿授官、牧守一方。却是学谁不好,偏要学那狂狷无良的徐文长?”
“哈哈!”屠隆大笑,“老相国,晚生学徐文长不好么?他如今可是武英殿大学士,代掌国政,宣麻拜相啊。”
“徐渭一介秀才,洒脱一生,旷达一世,傲视王侯如等闲。临了临了,偏偏还能入阁为相,总揆百官!还写了《夏神纪》,洛阳纸贵,奉为华夏神史之首。君子三不朽,徐渭一件不落,可谓完人呐。天下能及者,宁几人哉?”
“比起这位徐阁老,我这个两榜进士不值一哂。”
沈一贯神色微动,目光幽邃的老眼微眯,自顾自的呷了一口碧涧明月,老神在在的笑骂道:
“你这竖子,果然意有所指。也罢,老夫今日权且看看,你究竟意欲何为。说的好了,老夫就再大方的施舍你一次,不教你这蓬莱仙客空手而归。”
屠隆笑而不语,忽然对女儿屠瑶琴点点头。
这瑶琴仙子见父亲示意,立刻素手一弹,一串玲珑之音,就从玉指拨弄的指间泠泠而出,声动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