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从低沉的云层飘落,将大江两岸变成一片斑驳的颜色。
盛唐门外中江楼的塔顶上已经积起了雪花,寒冷的江风从窗外刮过,斗角下成排的风铃发出柔和的叮当声。
铃声混着寒意从窗页间的缝隙窜入顶层的室内,屋里的角落升起两个火盆,庞丁拨弄了一下盆里的炭火,火焰更旺了一些,盆中不断吐出热量,让屋中的四人感受不到寒意。
桌面上的菜肴已经上过,方以智埋头坐在桌前,伸手将桌上的一杯酒拿起一饮而尽,旁边还坐着他的弟弟方其义。
方家祖传易经传承,方其义的名字跟方以智一般,都是他祖父方大镇取的,出自《易文言传》的"直其正也,方其义也"。方大镇官至大理寺少卿,算是朝廷高官了,方孔炤也是封疆大吏,方家是真正的名门望族。
当年桐城民乱的时候方其义只有十四岁,在当时庞雨眼中,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庞雨从方其义这里获得关于士绅招募打行的关键信息,从而确定士绅势力占优,民乱即将平定,才有后来的云际寺虎口夺食。
几年没见,方其义已经是青年人,不再像少年人那样洒脱,面对名震天下的庞总兵,方其义身上多了些拘谨。
庞雨提起酒壶,又重新给方以智满上,「方兄大病初愈,又在湖广南京之间奔波劳累,饮酒不宜太急。」
方以智脸颊瘦削容色憔悴,胡子稀疏又杂乱,仿佛这短短两年间,就从当年意气风发的龙眠狂生变成了邋遢颓废的中年人。
当年庞雨见他时,还是一个底层的衙役,方以智是名门望族的少爷,两人之间地位相距悬殊,庞雨连跟方以智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桐城民变时庞雨与方家似敌似友,互相纠葛颇深。最终靠着桐城民变,庞雨进入张国维的视野,获得了进身的基础。五年之后,安庆营雄踞中江,庞雨名动朝野,已成为大明腹地重要力量,而方以智只是刚中举的举人,两人之间仍然相距悬殊。
方以智本已伸手端起杯子要饮,听了庞雨的话之后又放下,呆呆的看着酒杯道,「当日迁居去南京时,便是从此处走的,父亲当日还说,等中原太平了,总还是要回来的。」
庞雨安慰道,「总会有那一日,方先生定能如愿还乡的。」
方以智似乎没听进去,只是眼神呆滞的看看桌面出神,方其义见状连忙接道,「我们暂居南都,流寇连番临江,隔着大江尚要担惊受怕,但此番回安庆,却从未担忧流寇滋扰。全靠将军操持安庆军务,令流寇不敢复顾,在南京说起庞将军是安庆人,在下都与有荣焉。」
庞雨连忙谦虚道,「方小弟客气,在下领兵在外时,与衙门打交道多,说是安庆来的营伍,提到桐城方家,鲜有不知道的,我们得了不少便利,也是与有荣焉。」
方以智突然开口道,「未曾想只一年之间,姑父和大姑在济南殉难,尸骨未曾寻得。家父又为奸人所害,以致身陷囹圄,甚或生死皆未可知。」
他说的姑父是张秉文,是桐城考出去的进士,民变的时候也在铜城,方孔炤跟庞雨交易的时候,还特意将张秉文的名字加入申详。
张秉文官至山东布政使,是山东的行政大员,庞雨勤王的时候也曾计划过去济南,通过张秉文的同乡关系获得后勤支援,但当时清军集中在直隶南部,预测的动向是向西,与济南方向相反。
后来清军雷霆东进,安庆营的机动速度不足以到达济南,只能避开锋芒往东南方撤退,不久后济南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