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工夫过后,赵浮阳转头望向门外,瞧见两个身影,冷哼一声:“你还舍得回来?”原来是虞阵和苻气来了。
虞醇脂立马不乐意了,瞪眼道:“虞阵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摆什么脸色?不是你亲生的,便这般不待见吗?”
赵浮阳说道:“虞阵要是我亲生的,敢这么一年到头不着家,不乐意分担半点两府事务,就知道在外边游手好闲,早就被我吊起来打几顿了。”
虞阵神色尴尬。事实上,赵浮阳这个后爹待他不薄,既当父亲又当师父,悉心传道,称得上倾囊相授,还赐下一件镇山之宝,比亲爹还亲了。
虞醇脂笑问道:“这位小哥是?”
虞阵笑着介绍道:“一个朋友,姓燕名射,是云霄王朝那边的散修,一起走过那座古怪的秋风祠,换命交情。”
赵浮阳笑道:“小兄弟有个好名字,式燕且誉,好尔无射。燕而娱乐,始终不已,若真能如此,真是无事小神仙了。”
苻气连忙抱拳:“晚辈拜见赵府君、虞府君。”
虞阵与妹妹赵胭不一样,他曾经去过书简湖,跟田湖君和秦傕这种山上的世交长辈都不陌生,所以直截了当说道:“方才在泼墨峰那边,程虔和张彩芹一起露面了。老真人让父亲在今夜交出嗣天子玉玺,等今年梅雨结束,其余两方一并归还青杏国柳氏。如果合欢山这边不答应此事,从我离开泼墨峰开始计时,半个时辰之内,程虔就会亲自登山。”
秦傕面无表情。赵浮阳微皱眉头。
虞醇脂疑惑道:“这个程虔,莫不是昏头了?还是碍于情面,承受不住天曹郡张氏的怒火,必须给后者一个交代。即便如此,也不至于他这一把老骨头亲自登山涉险吧?虞阵,可曾瞧见天曹郡张氏子弟和青杏国供奉修士的行踪,附近是否隐匿有程虔麾下朱兵?”
虞阵摇摇头:“好像就只有程虔和张彩芹。”
虞醇脂哑然失笑,难不成就靠他们两个,再加上小镇的张雨脚和金缕,就要跟合欢山干架?
程老儿也不晓得挑个投胎的好日子,偏偏选今天?那三方玉玺,本来就只是一桩青杏国“破财消灾”的买卖,谈妥了价格,根本犯不着打打杀杀,程虔作为护国真人,何必如此意气用事,非要与合欢山斗个你死我活?青杏国就不怕在这边大伤元气?
赵浮阳眯眼道:“事出反常必有妖。程虔这个人最务实,绝对不会为了天曹郡张氏强出头。”
程虔是只极有城府的老狐狸,年轻那会儿就擅长算计,否则当年清静峰金仙庵,同样有个金丹境地仙,本该是顺势继承掌门的不二人选,为何是刚刚结丹没几年的垂青峰程虔接任了掌门?
虞醇脂问道:“张筇会不会躲在暗处?”
张筇是天曹郡张氏老祖,也就是剑仙张彩芹的太爷爷,因为前些年在陪都战场立下战功,得到了一块大骊刑部颁发的三等无事牌。要是这个老东西真不要半点脸皮了,只需悬挂这块腰牌,大摇大摆登山,翻箱倒柜,四处搜寻玉玺,赵浮阳和虞醇脂还真就拦都不敢拦。只是上次张氏修士攻打合欢山,张筇不知为何,没有露面。
赵浮阳心情沉重起来,仔细斟酌一番:“实在不行,我亲自走一趟泼墨峰。”
虞阵告辞离去,他要给苻气安排一个下榻宅邸。
赵胭跟着走出宴客厅,虞阵小声问道:“老三呢?”
赵胭神色古怪,玩味笑道:“三姐在忙着梳妆打扮吧。”
虞阵不再多问。
上山一处地气神异之地,四周白雪皑皑,却有一口温泉,热气升腾。合欢山的三小姐,与一个坠鸢山山祠的山神娘娘,在此泼水嬉戏,岸边胡乱堆满衣裙,各色首饰散乱在地。她们俱是美人,皮肤白嫩,犹如玉膏凝脂。双方追逐嬉笑过后,两具雪白酮体便纠缠在一起,温泉内水翻腾,如两尾白蛇在水中做胡旋舞。一个年轻道士蹲在不远处,伸长脖子,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嘴上却默默念叨着非礼勿视非礼勿闻。
小镇外与白茅道别后,背剑少年独自徒步走在夜幕中,来到一棵枯树下,遥望那两山做依偎状的合欢山。可惜受限于符箓分身的境界,看不真切,缩地山河与掌观山河这类地仙神通,都成了奢望。
这也是他先前没有直奔山脚小镇的原因,若是遭遇意外,就等于整座大阵前功尽弃,必须尽量不与地仙修士起冲突。
山精水怪,尤其是蛟龙后裔之属,其实有两种成道方式,一种是最为普遍的走水,还有一种相对稀少,就是“盘山”。拣选一条灵气充沛、形势稳固的龙脉,盘踞其中,慢慢炼化山根,汲取天地灵气和风水土运。
只是这条修炼道路门槛高,对血脉的要求极高。
他望向某处,笑道:“那位不姓柳的姑娘,何必隐匿身形,都是朋友。”
视野中,先凭空出现那把油纸伞,再缓缓露出一双绣鞋,最后便是那个无头女鬼,比起泼墨峰时,此刻她身上多了个包裹。
背剑少年笑道:“姑娘一路跟踪至此,是有事吗?”
她施了个万福,摘下包裹再打开,竟是……一颗眉眼清秀的女子头颅,她将那颗头颅放在脖颈上边,这才满脸歉意道:“先前路上,有一位少年剑仙在,到了小镇那边,人多眼杂,始终没有与陈公子独处的机会,只得出此下策。公子独处水井旁时,只因为附近巷弄恰好就是那拨骑卒的落脚地,我还是不敢现身。对了,陈公子,我姓周名楸,木字旁加个‘秋’字的楸,公子直呼其名便是了,是真名。”
少年笑着点头:“不知道周姑娘找我有什么事情?”无头女鬼如今有了一颗脑袋,瞧着反而有点不适应了。
周楸眨了眨一双秋水长眸:“陈公子先前曾言,我若是去往书简湖五岛派,会有机缘?”
背剑少年沉默片刻,有点难为情:“瞎扯的。”
周楸摇摇头:“我相信陈公子不是胡乱说的。”
少年笑道:“为何?”
她嫣然一笑:“女子直觉。”
少年似乎并不着急刨根问底,他指了指合欢山,好奇问道:“周姑娘可知赵、虞两位府君的大道根脚?”
周楸点头道:“一蟒一狐,俱是山野精怪出身,极有名气,一般修道之士不敢招惹。双方以一条大江为界,百年间,就有了江左有毒蟒、江右有妖狐的说法,后来才知道原来双方早就结为道侣了。等到那场大战落幕,两位府君各自占山为王,修补破碎山头,尤其是虞府君不知施展了何等神通手段,竟然能够将乌藤山搬迁至此,与坠鸢山做依偎状,对外说是嫁妆。实则……”说到这里,周楸有点难以启齿。
少年倒是个老江湖,语气淡然道:“两山如‘交尾’,是一门颇为高深的道门房中术。”
周楸小有意外,她眼神坚毅地说道:“传闻赵府君其实是某个正统仙府出身,所以能够凭借道法压制天性和戾气。而坠鸢山中,自古就有一处禁制重重的隐蔽洞窟,内有石壁崖刻,其神异内容类似谶语,‘毒雾飞鸢坠,腥风白蟒盘,一朝化蛟归海去,山中只留老头陀’。小镇山门口的那棵古树,便是赵府君的一根龙角雏形。寻常望气士所见的那张蛇蜕,其实是障眼法,此外还有‘龙气缠古树’的说法,以及坠鸢山中那口温泉常有虹光出废池,不过是赵府君故意让人散布出去的谣言罢了。”
少年疑惑道:“周姑娘懂得这么多?”
周楸犹豫了一下:“我是谍子出身。”
此话一出,两人沉默。周楸其实一直在等对方询问自己的意图,结果看对方好像根本不感兴趣,总不能就这么耗着,她只得主动说道:“我们无法离开合欢山地界,就想着请陈公子帮忙将一位小恩公带出此地,之后是往北去青杏国京城,还是南下皆可。”
“我们?”
“我有某些难言之隐,恕我不能详细告知陈公子。”
那草鞋少年说道:“周姑娘,我可是老江湖了,换成你,愿意在这么个穷山恶水之地,掺和这种事情吗?”
周楸说道:“恳请陈公子相信,我们绝无任何歹意和险恶用心。”她从袖中取出两只钱袋子道:“一袋小暑钱,一袋雪钱,前者是酬劳,后者是那位于我们有恩之人的盘缠。陈公子只需要将他带离合欢山地界,之后便可分道扬镳。在那之后,陈公子只管走自己的江湖路,这个于我们有恩之人是生是死,但凭天命,总之都与陈公子无关了。”
少年笑道:“即便我傻了吧唧信了你们,可你们就这么信得过我?”
周楸幽幽叹息一声:“实在是没法子了。”
少年点头道:“周姑娘这句话才是实诚话,我比较爱听。行吧,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多条路,这趟镖,我接了!”
周楸抛出那两袋神仙钱,她转头望向不远处,柔声道:“青泥,出来吧。都听见了吧?你就跟着陈公子离开此地,以后都别回来了。”
亦是一个撑伞的,不过却是阳间人,并非鬼物。显然,这两把油纸伞都有障眼法的功效。周楸与他挥手作别,不给对方言语挽留的机会,身形一闪而逝。
一个黝黑少年红着眼睛,咬着嘴唇,斜挎着个布包裹,将油纸伞合拢起来,拎在手里。两人对视,差不多年龄,个头也差不多。
那黝黑少年嗓音沙哑,主动开口问道:“听周姐姐说,你是个江湖高手。”一个四境武夫,他是有概念的。
背剑少年点头道:“纠正一下,我不是一般的高手,是正儿八经的武学宗师。一般的江湖人士,学艺不精,根本走不到小镇,更走不出小镇。”
那小镇少年才与这个叫陈仁的聊了一句,就有点烦对方了:周姐姐和他们,真没有看错人吗?
他叹了口气:“我叫青泥,青色的青,泥土的泥,不是那个‘亲昵’……”
背剑少年摆摆手:“一个假名,连姓氏都没有,你不用跟我解释,而且我贵人多忘事,记不住。”
青泥一时语噎。
陈仁问道:“怎么把油纸伞合拢起来了,不打开隐藏身形?”
青泥犹豫了一下,解释道:“我灵气不够,从小镇走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背剑少年开始挪步。
片刻之后,青泥停步,震惊道:“我们不是远离合欢山吗?为何返回小镇?”
陈仁没好气道:“你就没有看出你的周姐姐已经心存死志,打算慷慨赴义了?”
青泥站在原地。
陈仁转过头,笑道:“就这么怕死?周楸养了一头小白眼狼吗?”
青泥最终还是没有破口大骂。
背剑少年径直前行,双臂抱胸:“跟上,怕什么?一座合欢山而已,些许邪祟精怪罢了,谈笑间灰飞烟灭……”
青泥脸上惨白无色。
十分豪杰气概的背剑少年,突然神色慌张起来,一个弓腰前扑,往路边荒草丛一跃而去,使劲招手,压低嗓音喊道:“不妥,有鬼物路过!赶紧躲起来!”
见那青泥还愣在原地,只得骂骂咧咧蹦跳起身,一把抓住那黝黑少年的脖子,往路边一丢,腾云驾雾一般,即将重重摔在草地中,又被那陈仁抓住肩头轻轻一放,最终两人一起趴在个小土坡后边,陈仁小声提醒道:“小傻子,要是能打开油纸伞就赶紧的,不行就屏住呼吸,别泄露了身上活人的阳气,这些鬼物凶煞对这个最是敏锐,可别连累了我。”
青泥伸手绕到脖子,有点生疼,闷声道:“不用你教。”他在小镇长大,如何跟鬼物打交道,最是熟稔。
十数头鬼物敲锣打鼓而过,为首一个身披铠甲、武将模样的家伙瞧见地上那些脚印,嗅了嗅,蓦然一声暴喝:“谁?!滚出来受死!”
青泥心一紧,不知哪里露出马脚了。照理说,按照周姐姐传授给自己的那篇口诀,是绝对不会泄露阳气的。黝黑少年转头一看,顿时目瞪口呆。只见那个背剑的家伙匍匐在地,已经逃出去数丈远,快是真快啊,几个眨眼工夫,草间窸窸窣窣,就没了身影。
这家伙是打算将他撇下不管了?刚收了钱,就这么溜之大吉了?书上不是说押镖的都是舍生忘死的好汉?退一步说,多少得讲一点江湖道义和礼义廉耻吧?
青泥躲无可躲,逃无可逃,只得壮起胆子站起身。按照周姐姐的说法,青泥没有练武的资质,只学了些三脚猫功夫用来强身健体,对付鬼物毫无用处。而且那个刘伯伯说过,习武之人,若无拳意上身,都是空谈,对付几个市井地痞尚可,杀妖捉鬼就免了。
黝黑少年从袖中摸出几支小巧卷轴,猛然间一抖,哗啦啦摊开四幅不大的挂像,他双指并拢,霎时间涨红脸,调用仅剩的一点天地灵气,那些挂像竟然悬空而停。青泥这一手,还真就把那些已经亮出兵器的鬼物给吓住了。
背剑少年蹲在草丛中,揉了揉下巴,这个化名青泥的小姑娘,还真是个练气士,不过只是一境,好像是刻意延缓了破境。倒也不难猜,没有合适的鬼道修行之法,在那座阴气极重、鬼魅横行的小镇,一个练气士随便开府,汲取天地灵气,很难抽丝剥茧,祛除那些凶煞浊气,根基不稳,很容易被潮水倒灌几处本命气府,轻则伤及大道根本,重则心性大变,变得嗜杀。
他见到那四幅画像,便有点哭笑不得。有那位神诰宗祁真祁天君,道门老神仙嘛,昔年一洲仙师执牛耳者。还有两张画像,是曾经贴满一洲山下门户的袁、曹两幅彩绘门神。要说这三位,被那青泥拿来震慑妖魔鬼怪,辟邪……虽说没什么用处,可也算合情合理。只是最后一幅画像,青衫仗剑,是个年轻男子。陈仁一时无言,揉了揉眉心。
只见那四幅悬空挂像环绕少年,缓缓旋转起来,有模有样,还挺有几分仙家风采。而那拨过路鬼物先是充满警惕,还真怕遇到个山上修士,继而看那黝黑少年身形摇摇欲坠,就开始嘲讽大笑。为首鬼将拔刀出鞘,砍了再说,路上就当夜宵了。若是这几幅挂像当真管用,那随身携带三教祖师的挂像,岂不是就可以横行天下了?
只是片刻之后,为首鬼物便觉得如遭雷击,晃了晃脑袋,竟是双膝一软,就要跪地。它胡乱劈出几个刀,咋咋呼呼,边挥刀边跑,一下子就没了身影,其余喽啰见势不妙,瞬间作鸟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