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年轻男女相貌有几分相似,被直呼其名的贵公子睁开眼,打了个哈欠,睡眼惺忪,坐起身笑问道:“又怎么了?有谁惹到你啦?只管跟二哥说,保证没有隔夜仇。”
女子怒其不争,难道家族将来就靠这种惫懒货色挑大梁吗?恨不得一马鞭甩在对方脸上:“马研山,瞧瞧你这副烂酒鬼德行,给马彻牵马都不配!”
马研山嬉皮笑脸道:“表弟而已,从小就只会读死书死读书。三岁看老,真不是咒这小子,我觉得他以后出息不到哪里去。退一万步说,就算这小子读书有出息,做到了公卿又如何?再说了,我不也是探郎出身?马彻这个小兔崽子,有本事就去连中三元好了,我这个当哥的,亲自负责给他办场酒宴,六部,小九卿,他想要几个正印官给他敬酒?五个够不够?不够的话,我可以喊十个……”说到这里,贵公子抬起那只手持金鞭的胳膊,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只手,笑道:“就怕马彻不领情。”
那马彻是公认的神童,典型的白衣之士,已经有了卿相声望。与这个吊儿郎当的“马探”不同,马彻生长在富贵丛中、销金窟里,少年已读万卷书。
见那女子就要动手打人,马研山只得求饶道:“马月眉,好妹妹,算我怕了你了。说吧,到底是什么天大事情,要劳您大驾,亲自抓我回家。”
马月眉瞪眼训斥道:“家里事,回家说去!”
马研山微笑道:“没事,宋夫人也不是外人。”
美妇人满脸无奈,可不敢掺和马氏的家务事。
玉宣国京城,约莫在二十年前搬来了一户马姓人家。马家人一到京城,就用高价买下了一栋前朝宰相旧宅。
一国之内,所谓的富豪之家,是分三种境界的:第一种是很多百姓都知道,这样的有钱人家,数量很多;第二种,是所有百姓都听说过,这就屈指可数了;而最后一种,是所有百姓和几乎整个地方官场都不知道,甚至连听都没听说过。马家就属于最后一种,明明既富且贵,却名声不显。只有跻身朝廷中枢的一小撮公卿将相,和几个山上门派,才对这个外来家族有所耳闻。具体是什么来历,扑朔迷离,只有几个无从考证的小道消息:有人说这个马家,是那大骊王朝某个上柱国的“钱袋子”;也有人说现任家主有个极有出息的大儿子,上山修行,极其天才,年纪轻轻就是陆地神仙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整个家族就跟着飞黄腾达。
京城内最大的酒楼,一座仙家客栈,还有京畿之地的那座仙家渡口,都是马家的私人产业。此外还有数量众多的银庄、矿山,只是它们都记在家族扶植起来的各路傀儡名下,可能是某位皇子、县主的家奴,可能是某位侍郎的爱子、漕运总督的远房亲戚。
眼前这个吊儿郎当的马研山,少年时就参加过科举,一路过关斩将,最终骑白马,探京城。
可事实上,却是妹妹马月眉替考,他这个当哥哥的,白得一个探郎的身份。如今在翰林院当差,懒得点卯,至于考核,考不到他头上。玉宣国京城这边,从礼部到翰林院,从头到尾,没有泄露半点风声。足可见马氏的威势到了何种夸张地步。
当年举族搬迁来玉宣国京城,经过二十来年的开枝散叶,四代同堂,加上几房子弟,最新编修的那部族谱有了百余人。
马家不是不能把持朝政,是完全没有这个想法,这其实归功于马研山和马月眉这对兄妹的那个精明娘亲。
马研山眯眼道:“容我猜一猜,该不会是他,终于回家了吧?”
马月眉默不作声。
马研山脸色淡然道:“咱们俩就这么个亲哥,不是堂哥不是表哥,名副其实的亲哥唉,是咱们同一个爹娘的大哥。月眉,你说说看,从我们两个生下来算起,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见过我们一次吗?”
马研山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微笑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好像,似乎,可能,大概,一次都没有啊。”身披雪白狐裘的贵公子后仰倒去,跷起腿:“这样顾家的好大哥,上哪儿找去喔?”
马月眉黑着脸说道:“少在这边胡说八道,赶紧给我滚回去!”
她对那个没有见过一面的大哥始终敬若神明,若非马研山是二哥,她真就一鞭子砸下去了。其实那场席卷半洲的大战落幕,世道重归太平时,他们就有过回乡祭祖的想法,只是平时无比疼爱他们两个的爹娘,唯独在这件事上如何都不同意,用各种理由推托,只说他们一家都搬迁出来这么多年了,路途遥远。约莫是担心马研山和马月眉偷偷离家出走,甚至严令这对兄妹不可擅自返乡,否则就家法伺候。他们两个,与爹娘反复提了几次,都不管用,也就打消了念头。
因为家里有座仙家渡口,还有两条往南边跑商贸的私人渡船,所以可以经常接触山上邸报。对于祖籍所在的那个家乡,兄妹两个都是好奇的,不过不同于对那座骊珠洞天心神往之的妹妹马月眉,马研山对那些山上的神神道道并不感兴趣,这个游手好闲的酒鬼浪荡子,他唯一好奇的事情,还是那北岳披云山的夜游宴。马研山想要亲身参加一次,见一见世面就知足。
马研山站起身,笑道:“行了行了,回去与爹娘说一声,今晚肯定回家住,若是两个时辰内没有见着我的人影,就派人来打断我的腿!”
马月眉转身离去,马研山偷偷朝一个骑马佩剑的少女挤眉弄眼。少女面无表情,却依旧挨了马月眉狠狠一鞭子,少女脸上瞬间出现一条血槽,还是纹丝不动。
马研山对此亦是无动于衷,等到她们策马远去,重新躺回地板,随口问道:“我那个哥哥,很厉害吗?”
美妇人妩媚而笑,点头道:“当然,厉害得实在是不能再厉害了。”说到这里,她眼神恍惚,幽幽叹息一声,可惜始终未能见着一面。
她是本地的山神,山名折耳。按照如今的山水谱牒,她是七品神位。在一个藩属国内,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马研山眼神恍惚道:“既然是亲哥哥,为何我们做得好,不管,做得坏了,也不管呢?”
她笑着解释道:“按照山上的说法,入山修道,六亲缘浅,不宜牵扯过深。”
马研山哈了一声:“直接说六亲不认呗。”
她犹豫了一下,俯下身,伸出两根手指,轻轻揉搓马研山的太阳穴,小声道:“这种赌气话,以后还是莫要说了。”
这对兄妹的那个大哥,对于她这种小国的山神而言,简直是那种远在天边、高不可攀的存在——一个四十多岁的玉璞境,板上钉钉的仙人境,将来甚至有可能是飞升境,一洲年轻十人的榜首呢。在他的屁股后头,有风雷园的元婴境剑仙刘灞桥,有真境宗仙人刘老成的嫡传弟子,还有一位观湖书院的年轻副山长……
这不是高不可攀是什么?
最匪夷所思的,是此人竟然可以敕令许多远古神灵!她都担心,哪天真有幸瞧见了对方,一言不合,自己哪句话说得差了,可能对方打个响指,她的金身就当场崩碎了。
察觉到妇人的细微异样,马研山重新坐起身,从她裙摆下边好不容易摸出一壶酒,妇人咯咯直笑,他仰头灌了一大口仙家酒酿,伸出拇指,抹了抹嘴角:“我那个大哥,脾气不好嘛,这是举洲皆知的事实。听说他在那座兵家祖庭修行的时候,连同门都不放过,被他废掉了好几个修道天才,就是个天字号的惹祸精。”
假扮沽酒妇人的山神娘娘轻声笑道:“有这么一个大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研山,听我句劝,真要见了面,千万别跟他怄气啊。”
马研山置若罔闻,不知为何,显得忧心忡忡。
妇人疑惑道:“怎么了?”
马研山晃着酒壶,抬头望向夜幕:“你说明儿会下雨吗?”
妇人掩嘴笑道:“肯定不会。”
马研山喃喃道:“但是总有一天会打雷下雨,对不对?”
若是一般酒客说如此傻话,这位山神娘娘也就当没听见了,她很清楚,这个看似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马研山,很不简单。只说西岳储君之山的山神,也就是宋夫人的那位顶头上司,就对马研山很看重,经常私下宴请此人。
她想了想,说道:“肯定迟早会下雨,但是只要有那么一把大伞撑着,莫说是黄豆大小的雨点,就算天上下刀子都不怕。”
马研山神色间依然布满阴霾,拢了拢狐裘领子,低声骂道:“狗日的倒春寒。”
虽然马研山整天浪迹丛,声名狼藉,在人情世故这一块,却比那个看似聪明的妹妹,直觉更加敏锐。说句实话,马研山是把妹妹马月眉当个傻子看待的,可她终究是自己的同胞妹妹,脾气差点就差点,马研山一直不跟她计较什么。
马研山记得自己小时候,有次深夜散步,循着灯光路过父亲的书房,发现爹娘好像正在里边谈事情,父亲不知为何暴跳如雷,连连大骂狗杂种,一个就该早死早超生的小贱种,踩了什么狗屎,竟然能够攀附上一尊山君……越说越气,还直接摔碎了一只价格不菲的官窑笔筒。娘亲便出声埋怨一句,三百两银子呢,就这么摔没了,败家比挣钱本事大。然后娘亲就开始编派那个姓魏的,不是个什么好东西,按照传回的消息,好像只是红烛镇附近棋墩山土地的卑贱出身……一个孩子,当时就默默蹲在墙脚根,竖起耳朵。
当年搬家,可能是在躲什么?
前些年,爹娘的这种焦虑就更明显了。自家的仙家客栈和渡口,开始有人专门负责搜集大骊旧龙州的情报,关于披云山和牛角渡的消息,不分大小巨细,都会被秘密记录在案。
照理说,这是毫无道理的事情。马家的底蕴,马研山最清楚不过,父亲极其擅长经营之道,天生就是当商人的材料,娘亲也是极有眼光和魄力的,甚至很多时候,要比父亲更有主见,用马研山的话说,就是特别“来事”。京城那拨品秩足够高的诰命夫人,不足一手之数,不是一般的大富大贵,如今她们却都隐约“唯马首是瞻”。嘿,马首是瞻,这个说法好,妙极。要不是出了他这么个喜欢惹是生非的不肖子,实在扶不起来,估计各种势力盘根错节的马家,早就从玉宣国幕后走到前台了。
当然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那几个家族宗房之外的旁支子弟,好像连他都不如,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甚至还闹出了不少人命,这么多年,他没少帮忙擦屁股。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他只是假装不知道而已,比如:京畿之地的一处皇庄私自设置了一个牢狱,专门用来杀人取乐;一拨玉宣国京城豪阀子弟,还会经常举办所谓的“秋狩”,成群结队去南边的几个小国境内,在当地权贵子弟的带领下,骑马背弓,专门挑选那些乡野村落,或手起刀落,或挽弓射箭……事后当地官府就用马匪流寇的名义结案,甚至还能与朝廷骗取一笔用来“练兵”的军饷,这拨权贵当中,就有两个姓马的旁支子弟。
马研山曾经亲眼见到,一个出身很好的懦弱少年,原本大概算是个与自家马彻差不多的读书种子吧,自从他参加过一场乘坐仙家渡船远游的秋狩后,少年再与人对视,眼神就变得凌厉异常。妹妹马月眉对此还奇怪来着。马研山只是开玩笑说:“少年到了时候就会开窍,有什么好奇怪的?不信?你看他如今看女子,还只是看脸吗?都会看胸脯腚儿大长腿了。”
马家在京城并不扎眼,当年精心挑选的宅子所在街道,其实都是些祖上阔过的破落户而已。甚至很多当了二十年的街坊邻居,都只是将马家误认为一个小有家底的暴发户,平时相处起来,可能都瞧不上只是有几个臭钱的马家。
马家府门张贴的彩绘门神,家族供奉修士,那拨不是七境就是六境的护院拳师……
马研山大略估算过,就马家明里暗里的底蕴,别说对付个玉宣国生意上的对手或仇敌,就是扫平宝瓶洲山上的一座三流仙府,都足够了。
马研山收起杂乱思绪,伸手拍了拍美妇人的脸颊:“山名更改一事,我肯定会帮忙的。”这位山神娘娘一直觉得折耳山不好听,想要改名为“折腰”。
妇人不恼反笑,施了个万福,与马研山致谢。马研山走出酒肆,拇指抵住食指,吹了一声口哨,很快就跑来一匹没有缰绳的枣红色骏马。
醉醺醺的贵公子娴熟上马,手中金鞭重重一甩,在官道上纵马狂奔。
折耳山祠庙附近的一座山岭,有个青年坐在一棵古松树枝上边,看着远方山脚酒肆,那支骑队来了又去,最后是那个狐裘公子纵马扬鞭。他站起身,视野开阔,折耳山素来以山势高耸著称,周边群山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远山绵延,如庙堂朝士抱玉笏;近山美若仕女盘鬒发。
此身如在巨海中,青浪昂头复垂首。这个第一次踏足玉宣国山河的青年,孑然一身,双手抱住后脑勺,远眺那座灯火如昼的繁华京城。他扯了扯嘴角,自言自语道:“不朽是不朽的牢笼,永生是永生的代价。”身形一闪而逝。
山脚酒肆那边,美妇人正在关门,她转头望向那个缓缓走来的年轻男子,妩媚笑道:“客官,对不住,酒铺要打烊了。”
青年笑道:“既然是开门做生意,不差这一会儿。”
妇人皱了皱眉头,若非瞧不出对方的道行深浅,她还不稀罕这点酒钱,脸上挤出个笑容:“公子,酒肆是小,酒水却贵。”
青年点头道:“价格再贵都不怕,宋夫人都记在马研山账上好了。”
妇人心一紧,一只绣鞋鞋尖不易察觉地轻轻碾土,与折耳山祠庙供奉的那尊金身相互牵引。
青年缓缓前行,走向酒肆,当他第一步落地时,山神娘娘就惊骇地发现自己与祠庙金身失去了联系。
青年与那个身体僵硬的山神娘娘即将擦肩而过之时,突然伸出手,胳膊挽住她的脖子,将她往后拖曳而去,走了几步,约莫是嫌弃对方累赘,轻轻一推,美妇人便摔倒在店铺内。青年走入铺子,一屁股坐地,一手撑在膝盖上,再挥挥手:“赶紧地,煮两壶铺子最贵的酒水,年头越久越好。”
妇人摇晃起身,胆战心惊,颤声道:“小神折耳山宋腴,敢问仙师名讳?”
“我运气不错,投了个好胎,跟马研山同姓。”青年咧嘴笑道,“看在你跟我这个宝贝弟弟关系如此好的分上,就直接喊我名字好了,马苦玄。”
宋腴脸色惨白。
马苦玄问道:“怎么,还要我亲自煮酒请你喝?”
在折耳山神忙着煮酒的时候,面朝铺子大门的马苦玄单手托腮,死死盯着路旁茂密的丛丛野草。
他要是再不来玉宣国京城,估计就只能收尸了吧?说来有趣,杏巷的他,跟那个泥瓶巷姓陈的泥腿子,一个同龄人眼中的傻子,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扫把星,差不多时候离开家乡,好像此生皆喜作远游,他们留在家乡的岁月反而不多。
新仇变旧恨,怨如春草,游子更行更远还生。就像有一坛窖藏了四十多年的老酒,被某人摆放在一张桌上,对饮双方,愿不愿意喝都得喝,醉者必死醒者生。
惊蛰一过,斗指丁;春分将至,斗指壬。
庭院静谧,淡淡风溶溶月,被道士称呼为薛姑娘的红裙女鬼,今夜换上了一身素雅白裙,来这边赏。毕竟女鬼也是女子,屋内衣裙满满当当几大箱子。不过她只是孤芳自赏罢了,与那种女为悦己者容,没有一枚铜钱的关系。毕竟那个中年道士,论相貌,真心不够看,又是个掉钱眼里出不来、俗不可耐的庸碌男人。
墙里开满地,院内还有一架秋千。她坐在木板上,双手拽着绳子,脚尖一点地面再悬空,一架秋千便轻轻摇晃起来。
其实在道士入住之前,宅子早就荒废了,杂草丛生,蛇鼠流窜。如今却是处处井然有序,开满院,争芳斗艳。
那个作为最大功臣的中年道士,此刻正蹲在台阶顶部,一手端着装满某种草药汁水的白碗,一手手持木柄刷子,在那儿擦拭牙齿,偶尔抬起头,喉咙咕咚作响,再一口吐掉汁水,重新“洗刷”牙齿。
她问道:“就只是蒲公英熬成的汤汁,用来洗牙,真有你说得那么玄乎?能够帮人稳固齿牙,壮筋骨?”
蒲公英如野草一般,别称黄郎,它们随意生长在石罅砖隙间,天底下的草图集、画册,好像都不稀罕绘录此物。
“骗你作甚,有钱挣吗?”道士刚刚仰头灌了一口汁水,这会儿使劲点头,含糊不清道,“若是按照药方炼制成一种山上的仙家还少丹,须发皆白的古稀老人服了,都能白发还黑,齿落更生,青壮男子吃了,更了不得,效果绝佳,像张侯这样的,服用此丹,耳目清明,筋骨强健,完全不在话下。”
薛如意笑呵呵道:“好巧不巧,道长刚好手边有这么一瓶秘制丹药,对吧?就是价格不便宜,不过熟人可以打五折?”
“没呢,天底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情?”道士歪头吐出一口汁水,将那柄木刷子斜放在白碗内,将白碗放在脚边,摇头道,“薛姑娘还记得前些日子的粥菜吗?还说鲜嫩好吃呢,询问贫道是什么菜蔬来着。当时贫道卖了个关子,故意没有说破,其实就是这蒲公英的早春叶苗了,只需入锅煠熟,再用贫道秘制的辣酱、麻油稍微一拌,拿来就白米粥吃,山珍海错都是没法比的。”
薛如意点点头,在犒劳五脏庙这件事上,这位道长还是很有几手的,而且都不太钱。
道士试探性问道:“要是薛姑娘诚心,我就可以循着那张药方炼制一炉丹药,张侯最近读书太辛苦了,得补补,再过段时日,蒲公英可就老了,丹药效果会没那么好。”
薛如意白了一眼,拐弯抹角兜了这么大个圈子,还不是想要从她兜里骗钱?
无须旁人推动,一架秋千自行晃荡,一高一低,她就看着那些高高低低的卉草木,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红墙黄蜡梅,美极了。
按照这个道士的说法,一个人侥幸生逢盛世,百虑可忘,若是再精通种植草之术,宛如四时皆春,可教人不知老之将至。所以一座庭院,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或地植或盆栽,草繁茂,清香扑鼻,不同种,次第开,或浓而不妖,或淡而不冷。宅子庭院这边,光是被道士作为迎春的盆栽,就多达七八种之多,除了松竹梅外,还有数盆被道士说成是迎春“主帅”的。
几句话倒是说得漂亮,其实就是被道士拿出去卖钱罢了。比如其中有一盆不知道士从哪里搬来的卉,枝干粗如女子手臂,部分已脱皮露骨,老根突起如龙爪,栽在一只红砂盆中,做古拙欹斜形貌。哪怕只是个外行,薛如意都知道这盆景,不愁出高价的买家。那几本被道士说成“殿春”的地栽芍药,种在向阳处,天寒地冻时,道士还曾特地为它们铺盖稻草,今年入春后,道士都会逐日浇水,在发芽前,他还曾特地浇粪水施肥一次,当时看得薛如意直皱眉头。
薛如意瞥了眼整齐摆放在墙角的那几盆盆栽,枝条细长,略带蔓性,开鹅黄。许多盆景在院内来来去去,大概都被换成一粒粒碎银子,唯独此,出现后就没动过一盆,可能是那个道士特别喜欢,当然更可能是卖不出好价钱,就干脆不卖了。
她伸手指了指,问道:“你最钟情那几盆金腰带?”此有个更通俗的名称:迎春。
道士抬头看了眼墙角那边,点头道:“贫道于木如名帅将兵,多多益善,来者不拒。此率先迎春,开能够抢在梅之先呢,而且开既多,期又长久,所以贫道最喜欢此,没有之一。”
她心不在焉问道:“吴镝,你本名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