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庙是在秘密布阵。可能所有的山巅“随军修士”,包括龙虎山大天师赵天籁、火龙真人等所有飞升境修士在内,这些年都在充当……苦力。
难怪当初至圣先师在镇妖楼内,古怪地询问陈平安:“你若是周密,会如何针对礼圣?”
得到陈平安的答案后,至圣先师好像也没有太过意外。
礼圣踩在脚下的那座符山,山中不计其数的金色符箓,都已经彻底黯淡无光。一次次伸手抵御蛮荒天下的冲撞,再一点点拨转船头,即便有一座符山数百万符箓源源不断的增益,礼圣的法相依旧不可避免地渐渐转为疏淡,就像一幅画卷的用笔,由饱蘸墨水的重笔,转为淡墨落笔,最终枯墨。这艘循着那条“青道”冲撞向浩然天下的渡船,其轨迹已经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偏移。
礼圣每一次出手,天外就会响起一阵洪钟大吕般的声响,震耳欲聋,一圈圈道气涟漪荡漾在无尽太虚境界中。因为涟漪相互间隔实在太短,就连官乙这拨大妖都需要各自调动本命物稳定道心。
胡涂有点幸灾乐祸,啧啧笑道:“可怜小夫子,就只能这么站着挨打吗?怎么像是铁匠打铁,也太费劲了些。”
遥想当年,那拨书生当中的小夫子是何等意气风发。曾经有头资历极老的前辈大妖,还是剑修,不知怎么惹到了小夫子,被小夫子单枪匹马找到了老巢,活活打死。当时还有些妖族修士,境界、手段都不差,愣是没一个敢出手帮忙,反而退得远远的,就那么眼睁睁看着小夫子拎着颗鲜血淋漓的头颅离开。临走之前,小夫子还与那拨看客撂下三个字:别收尸。当时的看客当中就有胡涂,还有在后世捞了个搬山老祖称号的朱厌。
与其说是帮忙收尸,其实无异于捡漏,毕竟一个妖族飞升境巅峰修士真身的残缺尸体,是一座当之无愧的宝山。能够拿来炼化的,除了那具尸体,其实还有蕴藏其中的道意,若是炼化及时,就等于凭空多出一条甚至数条远古道脉术法。那个最终化作一条雄伟“山脉”的妖族身躯,直到河畔议事后,所在地划给了蛮荒天下,才成为一件有主之物。结果还是被朱厌成功收入手中,再被这个搬山老祖将蕴藏一条剑道的山脉炼为一把长剑。
胡涂笑容浓郁几分:“实在没有想到,我们不在的万年之中,蛮荒天下还能冒出个周密。”可以让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小夫子如此憋屈,痛快痛快,只是旁观,就觉得舒坦。
小心起见,胡涂在言语讥讽时还是施展了一手隔绝天地。然而他还是莫名其妙挨了一手肘,瞬间倒飞出去数千里,整个鼻子都塌陷下去。胡涂没有丝毫犹豫,根本来不及与那个无名氏道一声谢,身形轰然散作无数股黑烟,瞬间散开,就像朝大地撒下一张巨网一般,疯狂涌向蛮荒天下。
一张“符箓”悬停在胡涂原先站立的位置,看高度,刚好是胡涂的脖颈附近。这张“符箓”没有符纸,只有一个金光熠熠的“斩”字。
附近几头大妖都知道此符的厉害之处,一旦符箓砸中胡涂,就会扎根于其真身当中,尤其是会纠缠胡涂的那个妖族真名。
无名氏收起手中那只酒壶,笑着抱拳与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遥遥致歉:“一时手痒,恕罪恕罪,看在曾经一起喝酒的分上,别计较了。”
一个“斩”字,瞬间化作八条笔直的金色长线,相互拧转归拢为一根绳索,飞掠回那位青年修士袖中。
无名氏露出一抹恍惚神色,很早以前,虽然人间大地之上,各族大修士之间也有动辄就分生死的战斗,可最拔尖的那拨修士,不论是怎样的大道根脚,是如何截然不同的出身,其实各自关系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一种后世无法想象的轻松氛围。就像离垢,曾经与那拨书生关系融洽,交情相当不差,如果按照后世的山上算法,离垢都可以算是至圣先师的半个不记名弟子。而这个替胡涂出拳挡下一劫的无名氏,也与祭出斩字符的三山九侯先生,以及落宝滩的碧霄洞主很熟悉,在远古岁月,与他们多次并肩作战,共同对抗那些巡狩大地、肆意斩杀地仙的神灵。
蛮荒大地之上,山顶那边,少女姿容的晷刻,抬起一只枯瘦的手,轻轻捶打心口。是浩然天下设置在蛮荒几处的大阵开启了,使得她有锥心之痛。白泽伸手拍了拍少女的胳膊,晷刻这才眉头舒展几分。
在胡涂即将在蛮荒天下落地,心中窃喜时,白泽无奈摇头,你说你招惹谁不好,偏要招惹那个三山九侯先生。而胡涂最糊涂的地方,是他不该这么快重返大地,蛮荒天下的土壤,就不是人间的土壤了吗?
刚刚聚拢起数万条黑烟的胡涂,在脚尖即将点地时,就敏锐察觉到大事不妙,他立即抬起脚,不承想周边千里的蛮荒大地,骤然间如浪般起伏,一下子就将胡涂的脚踝裹挟其中。胡涂叫苦不迭,再次施展出另外一种本命遁法,却徒劳无功,好像被一个巨大旋涡扯入其中,又像是被人拖曳着登山而去。下一刻,胡涂就惊骇地发现自己来到了那个青年修士身边,他咽了口唾沫,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三山九侯先生神色淡然道:“不与礼圣道个歉?”
胡涂刹那间脸色铁青,迅速挤出个笑脸,有模有样地与前方的礼圣作揖行礼:“是我乱说话,在这里乖乖与小夫子赔罪了。”
被两位十四境大修士联手针对,这种滋味,可想而知。
白泽抬头望向天外,犹豫了一下,没有开口,胡涂也该吃一次苦头了。
先前曳落河聚在一起,议事过后,各自散开,其中竹冠老道士就与胡涂还有那个老妪,擅自暗中行事,在今年开春时分,联袂走了一趟日坠归墟渡口的边界。他们三个自以为凭借其实力,不说横扫那座渡口,难道还不能来去自如?在去的路上,他们就商量好了,随便杀掉几十万浩然山下士卒,好给斐然那拨年轻后辈们看看。只是半路上,竹冠老道士算了一卦,看着那个卦象,他的心里开始犯嘀咕了,之后又算了两卦,心情越来越凝重,只是碍于面子,还是陪着胡涂和老妪继续赶路。竹冠老道士毕竟谨慎,先在半路抓了两个妖族修士,分别是玉璞境和仙人境。先将那个玉璞境作为诱饵抛出去,让其去往浩然天下中土神洲某个大王朝的驻军所在,玉璞境还没出手,就被发现踪迹,给当场截杀了。
之后胡涂几个,就让那个仅剩的仙人境妖族,专门去截杀那些浩然天下的斥候和一些小规模骑兵,确实小有成效,还杀了数拨蝼蚁一般的所谓随军修士。在竹冠老道士的推衍之下,这个好似牵线傀儡的仙人境妖族,如同刺客,故意隐藏修为和境界,四处流窜,寻找那些驻地偏远的王朝军伍,专门斩杀那些山下武将和他们身边的随军修士。差不多一个月过后,这个仙人境妖族刚鬼鬼祟祟露头,就被一位身穿绣龙道袍的老真人,在千里之外以两条火龙烹杀得灰都不剩下半点,竹冠老道士他们三个差点陷入一个包围圈,真就只差一点。
竹冠老道士凭借一件半炼远古神兵的预兆感知到危险,果断迅速撤离。果不其然,他们三个前脚刚走,后脚就出现了数位浩然大修士。除了那个火龙真人,还有一个身穿黄紫法衣的背剑道士,以及两位剑修、一位气势惊人的女子武夫。
撇开那拨现身的浩然顶尖高手,老妪还凭借天地灵气的细微涟漪,敏锐发现正在途中的几股隐藏气息,估计因为扑了个空,就各自退去了。
晷刻问道:“三山九侯先生为何这么坚定地站在礼圣这边?”
白泽笑道:“其实早些时候,他们两个关系一般,很一般,我还给他们劝过架。”
有些朋友,一见如故,如饮烈酒,比如白泽跟小夫子。有些交情,却是一壶需要文火慢热之酒,就是礼圣跟三山九侯先生了。
登天一役结束后,在天下初定、逐渐趋于太平的上古岁月,约莫七八千年前,礼圣曾经做过一个尝试,专门邀请三山九侯先生出山,一起为浩然天下制定“新礼”。
天下事,归根结底,无非是分成阳间事和阴间事。显而易见,礼圣与三山九侯先生,就分别负责这两事。于是就有了后者的立碑昭告阴冥,碑上刻有七个大字:太平寰宇斩痴顽。而陆沉也将那些躲藏在阴冥路上的鬼仙,类似仙簪城大妖乌啼,比喻为“痴顽”之辈。
事实上,在那段漫长的远古岁月里,三山九侯先生与当年那位十豪之一的人间第一位鬼修,关系极好。甚至可以说,在某种程度上,三山九侯先生就是后世所有鬼物阴灵的真正护道者。
郑居中与李希圣和符箓于玄同时以心声说了一句。片刻后,三人各自心算推衍,得出三个结果,是蛮荒三处不同地点。郑居中在这个基础上,单独演算。
很快,蛮荒天下金翠城那边,就少了一个看似寂寂无名却已是金翠城真正主人的幕僚。
白泽眯起眼,他今天大部分注意力,其实都放在那个白帝城城主身上。白泽突然以心声说道:“晷刻,立即找出胡涂隐匿真身的准确位置。”
晷刻犹豫了一下,看在先前白泽伸手相助的分上,还是点点头。
天外,礼圣头也不转,一手抵住蛮荒天下,微笑道:“真身不在,诚意不够吧?”
毕竟是一头活了万年多的远古大妖,保命本事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杀力不够,逃命来凑嘛。胡涂硬着头皮说道:“实在不敢以真身来见礼圣。”
礼圣点头道:“倒是说了句实诚话。”
胡涂嗓音微颤,说了句脸皮不薄的言语:“要是没事,我就走了,不敢耽误礼圣出手。”
礼圣笑着提议道:“不如你来试试看?”省得站着说话不腰疼。
胡涂还没开口“婉拒”这份邀请,就道心一震。
原来是白泽喊了一声胡涂的真名,沉声道:“直接舍弃这具分身不要,要快!”
不等胡涂有任何动作,礼圣一招手,胡涂分身的整个身躯便风驰电掣一般往前边掠去。礼圣伸手抓住胡涂这具分身的脑袋,稍稍用力,就逼迫这头蛮荒大妖现出“真身”,再随随便便将其往那艘蛮荒“渡船”上边按去。
胡涂的分身与蛮荒天下接触的瞬间,就像山间崖壁上开出一朵鲜血四溅的小。
郑居中远远看着那些溅射开来的散乱鲜血,弯曲手指,轻轻一勾,鲜血凝聚成一条纤细长线,落入郑居中手心。郑居中微微晃动手掌,那条鲜血变成一粒珠子,在他的掌心内滴溜溜旋转不停。
蛮荒大地之上的另外一个白帝城城主,随之稍稍更改路线,来到一座隐藏极深的洞府秘境门口。这个郑居中双指并拢作剑诀,如刀切豆腐一般,打破层层禁制,都不用绕路,径直向前即可。
胡涂看到那个面带笑意的家伙,顿时脸色惨白,被闲庭信步而来的郑居中一拳打穿胸腔。转瞬间又有异象,白泽来到两人身侧,一手按住胡涂头颅,一手推向郑居中,硬生生将双方扯开,再一卷袖子,将胡涂收入袖中,一并离开这处洞府秘境。
郑居中轻轻抖了抖手腕,被甩掉的鲜血在空中再次凝为一粒珠子,被他收入袖中。
再晚来片刻,胡涂至少跌境,若是白泽不来,那么蛮荒天下就再没有胡涂了。
郑居中心中默念几下,微笑道:“螳螂捕蝉,可惜你们几只黄雀都不太济事啊,飞得太慢。”
话语落定,郑居中消失不见,秘境内就出现了大妖初升的身影,他环顾四周,冷哼一声。
天外,竹冠老道士单手缩在袖内掐诀不停,霎时间便神色僵硬起来,干笑几声:“贫道就不留在这边看热闹了,先回,先回。”
官乙幽幽叹息一声,点点头,无奈道:“一起吧。”
这个背剑秉拂的老道士,刚要弯腰轻拍坐骑,眼角余光就发现那个站在琉璃阁最高层的白袍男子,正笑望向自己。老道士顿时毛骨悚然,你他娘的看我作甚?无冤无仇的,怎么就盯上贫道了?贫道招你惹你了?只是化名王尤物,又不是真尤物。你倒是看看贫道身边的官乙啊!
郑居中好像知道老道士心中所想,便以心声与竹冠老者笑言一句:“官乙好看也好杀,你难看却难杀,你自己说说看,我不看你看谁。”
姓郑的,你他娘的脑子有坑吧,有你这么想事情的?
于玄看了眼琉璃阁内的郑居中,又转头看了眼那个竹冠老道士,不知为何,又忍不住看了看那个年轻隐官。
至人神矣。
只见礼圣脚踩两座符山,突然法相拔高至少一倍,双足带动符山,如穿靴行走。礼圣侧过身,将那面由本命字汇聚而成的金色镜子留在原地,镜子如一堵松软却韧性十足的墙壁,继续拦阻“渡船”的去路。礼圣再以后背撞击蛮荒天下,而身后那条箓河,就像一条重新铺设的崭新轨道,岔开原先那条青道。礼圣法相身体后仰,双脚先后抬起,重重踩踏太虚,法相向后越发倾斜几分,一点点使“渡船”走向发生偏移,将整座蛮荒天下推向那条箓河水道中,礼圣那尊巨大法相的后背,与整座蛮荒天下摩擦出一片无比绚烂的琉璃光彩。
那拨跑来看戏的远古大妖,只剩下离垢和无名氏。
无名氏忍不住重新拿出酒壶,狠狠灌了口酒水,爽朗笑道:“不用怀疑了,白玉京那位真无敌再无敌,肯定打不过小夫子。”
离垢说道:“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吗?”
无名氏点头道:“必须高兴啊,这说明万年以来,所谓的天才和术法再多,还是不如我们那辈修士的大道之高。”
离垢说道:“不能这么算,小夫子在这一万年内,研习术法极多。”
无名氏脸色古怪,憋了半天,还是没能忍住,抬手拍了拍重瞳少年的脑袋:“晓得你当年为何在那拨人族道士、书生当中混不开吗?”
离垢说道:“不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