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玄忍不住以心声询问吕喦:“纯阳道友,就这?”其实老真人与这位据说从青冥天下返回浩然天下没多久的道士也是头回见面。
吕喦微笑道:“于前辈拭目以待就是了。”
于玄只得按下心头疑惑,点点头。起一座小天地阵法,对他们这些修士来说,不是易如反掌的小事?当然了,说句良心话,这座小天地的坚韧程度,还是很出乎于玄意料的。撇开那些压箱底的大符不谈,就算是于玄亲自出手,估摸着没有二十几张攻伐符箓,还真不一定能够破开天地屏障。剑修的烦人之处,除了剑修的一剑破万法,还在于这些本命飞剑的古怪神通。该不是文圣与礼圣打商量,希冀着帮助关门弟子在文庙功德簿上添一笔?换成别人,于玄还会担心是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可换成老秀才,于玄觉得还真不会委屈了对方,就算跟老秀才当面对峙,老秀才无非是撂下一句:“是又如何,不服气的话,你来打我啊。”
陈平安说道:“恳请各位稍稍放开神识,观想出平时炼气的自家道场所在。”
郑居中率先观想出一座白帝城琉璃阁。吕喦随后观想出梦粱国境内那座汾河神祠附近的吕公祠。于玄观想出了正宗山门所在的一座填金峰,此地曾是老人最早选择的道场和宗门发轫之地。小陌观想的道场相对比较敷衍,是昔年酿酒所在的碧霄洞落宝滩的一栋茅屋。谢狗则很不客气,她所观想之物,直接就是一轮耀耀大日。
因为刻意不设禁制,彻底放开神识,故而这些道场在小天地内都得以“显化”出清晰轮廓,纤毫毕现。
于玄暂时不清楚陈平安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就如纯阳道友所说,拭目以待便是。
然后陈平安驾驭那把本命飞剑井中月,就像一位世间最擅长工笔白描的绘画大家,而这些道场就像一份份底本。就好比陈平安从青蚨坊得来那幅《惜哉剑气疏》字帖后,只需双钩填本,对着真迹临摹描字即可,故而最为接近真迹。
陈平安的两把本命飞剑,其中笼中雀就是一座空虚天地,如人之躯壳;另外一把井中月,则一剑化作四十余万把细微飞剑,搭建出这座天地躯壳的筋骨脉络、基础框架,似为人身躯壳填充血脉骨肉。
只见一座屋脊铺满碧绿琉璃瓦的白帝城琉璃阁,率先在郑居中四周拔地而起,无数条金色丝线开始向上蔓延生发,而每一条金线就是一把由井中月细分出的一柄飞剑。而这座九层高的琉璃阁,雕栏画栋,翘檐悬铃,匾额楹联……甚至连那某些栏杆上长久摩挲而出的不起眼痕迹,以及某些匾额经过数千年风吹日晒的细微干裂缝隙,皆清晰可见……但是真正玄妙之处,还是当郑居中开启此地阵法,一座琉璃阁便好像有灵智的灵物,如获敕令,而且在此期间,那些金色丝线不断调整细节,能够自行缝补和修缮那些道法的漏洞和缺陷,而千万个“合道”处,金色的琉璃阁瞬间变成真实色彩。
当最后两根还在游走的金色丝线衔接在一起时,阵法即“一”,整座白帝城琉璃阁,就像……或者说“就是”,被陈平安一举搬迁到了这座天外笼中雀内。
郑居中轻拍栏杆,点点头,笑道:“尚可。”
白景微微皱眉,抽了抽鼻子:“这都行?!”她忍不住补上一句:“这也太变态了吧!”
然后是小陌的道场,依旧是陈平安用来练手的。
郑居中故意率先观想出琉璃阁,其实就等同于一种无形传道,帮助陈平安查漏补缺。最为关键的地方,是琉璃阁内并无任何一个“有灵活物”,难度不大。
至于营建那座吕公祠,陈平安更是熟能生巧,信手拈来。持麈背剑的吕喦,站在祠外水塘边的杨柳树荫中,看了眼塘中那些浮出水面啄食杨、水虫的游鱼,这位纯阳道人捻须点头,陈平安道法精进的速度十分可观。
随后于玄的那座填金峰,就更有气了,因为不光是满山古木草,就连在山外翱翔徘徊的灵禽都一一出现。
各类建筑和山水石泉等,这类“死物”,陈平安将其具象化,毫无凝滞,但是那些卉草木和灵禽的出现,意味着这座天地,除了真实之外,还是活的。
这就是李希圣先前所谓的“辅助”之功了。
在陈平安祭出笼中雀之后,以及通过井中月建造一座座道场之前,李希圣就没有闲着,只见这位在骊珠洞天年轻一辈当中可谓寂寂无名的儒家子弟,凌空蹈虚,行乎万物之上,就像陆沉对“无人之境,无境之人”的赞誉一般,泠然御风无所凭,肩挑大道游太虚。而且李希圣好像能够无视笼中雀的天地限制,疑是冲虚去,不为天地囚,自由穿梭于剑阵天地内外。李希圣从袖中不断拈出符箓,多是些极其罕见的单字符,一律在符纸上单写山、水、云、雨、雷等字,一个个都是意思极大的文字,帮助这座笼中雀大阵从内外两边同时稳固边境线。
小陌感慨良久,心情复杂。前不久自家公子才与自己提及“四层”一事,其中第二层的关键所在,就是要通过耗费不计其数的符箓来填充无底洞,最终达成某个大境界,有那“江长天作限”“山固壤无朽”的止境之美。天对地,山水相依,在这其中,五行运转,日月起落,一年四季二十四节气递进,大道循环往复,生生不息。而这个姓李的读书人,好像早就可以做到这一层境界了。
万年之后的修道之人,天才辈出,在“术”上的钻研程度和一路登高,确实是万年之前没法比的。
白景此刻就坐在一轮袖珍大日之内,大如山头而已,更像是一种陈平安的“借用”,跟白景观想而出的那处远古道场似是而非。对于自家山主的敷衍了事,潦草对待,白景也懒得计较。
吕喦微微一笑。
于玄站在那座填金峰之巅,咳嗽几声,以心声赞叹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了不得。”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下次与老秀才碰头,对方再拐弯抹角变着法子称赞自己的关门弟子,于玄打算附和几句,不用违心了。
于玄突然脸色古怪起来:“这种本该往死里藏掖的压箱底的秘不示人的独行大道,就这么显露出来了?以后陈平安再跟人问剑怎么办?岂不是失去了先手优势?”
吕喦说道:“我们这些在场修士又不会外传。要说一些鬼鬼祟祟的大修士,试图通过推衍得出结论,比较难吧。”
于玄笑着点头:“也对,不过谨慎起见,我还是用点关门和拦路的小法子好了,总不能让一个年轻人为了公事,如此吃亏。”
只见于玄双指并拢,在紫气法袍的袖口上“抹出”一张符箓,随后符箓化作一道紫气,萦绕陈平安四周,转瞬间飞旋数圈,然后逐渐消散。随即于玄跳脚骂骂咧咧:“你大爷的,做事情太不讲究了,哪家狗崽子,这么阴魂不散吗?多大仇,时时刻刻都在推衍观测陈平安?”
片刻之后,于玄又开始骂娘,原来竟然不止一家势力在暗中窥探陈平安的命理走势,相比前者通过星象牵引的路数,后者的手段要更为隐蔽。听见纯阳道友的一句心声后,于玄轻轻点头,抬起两只袖子,默念“开道”二字,萦绕陈平安身边的两缕符箓紫气,遥遥与那两个势力的山头道场一线牵引。与此同时,吕喦抬起双手,双指并拢,分别在两根紫气长线上轻轻屈指一弹,再挥袖一抹,便有剑光如虹,一闪而逝。刹那间两条纤细如绳的剑光,便有天雷震动声势,分别去往两地,一在浩然天下中土神洲,一在青冥天下五城之一。
中土阴阳家陆氏一座戒备森严的观星台,被一道笔直坠落的“天雷”当场砸掉半数。而白玉京某座城内的那架天象仪,被那道从天外而至的凌厉剑光循着蛛丝马迹找到,当场化作齑粉。一位负责看管这架天象仪的仙人境道官被直接炸出屋外,灰头土脸不说,身上那件珍贵法袍更是直接作废。他又惊又惧,气得跺脚,懊恼不已,这件仙兵品秩的重宝可以修缮,但是关于那个年轻隐官诸多不可复制的线索,就都毁于一旦了。
陈平安与两位前辈抱拳致谢。
吕喦点头致意:“不用客气,就当是你以后帮忙护道一场的定金了。”
于玄笑道:“无须道谢,老夫平生最不喜欢这等见不得光的鬼蜮伎俩。”
李希圣与陈平安并肩站在一轮明月中,眺望远方:“不用着急,至少还有两刻钟光阴,礼圣才会与蛮荒天下开始接触。”李希圣伸手指向极远处:“三山九侯先生与于前辈,已经各自设置了三座符山和一条宝箓长河,只是路途遥远,你看不真切。”
于玄笑道:“我就是小打小闹,比不得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贻笑大方,贻笑大方了。”
上次去扶摇洲,一场架打完,当时没用完的几十万张符箓,这下子算是彻底见底了,一张没剩下。
陈平安忍不住问道:“李大哥,为什么不多喊些飞升境修士过来帮忙?”
李希圣笑着解释道:“有些是帮不上忙,有些则是脱不开身。”
于玄抚须而笑:“亚圣与文圣,还有文庙教主董夫子,虽然他们都是十四境,但属于合道地利,来这边出手,很容易帮倒忙。”
老真人的言下之意,合道地利跻身的十四境约束太多,不爽利,比起合道天时、人和两种方式,还是差了点意思。
至于浩然九洲的那些山水神祇,需要稳固各自辖境内的山根水运。事实上,在陈平安被拉来此地之前,神君“大醮”周游等中土五岳山君,还有王朱、李邺侯等四海水君,以及沈霖、杨这些身居高位的各洲大渎公侯伯,都已经分别得到一道文庙密旨,让他们去命令各自境内的所有下属神灵和各地城隍庙,务必立即返归神位,坐稳祠庙“金身”。
先前郑居中已经提醒过李希圣,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轻易“合道”,如此一来,那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一气化三清”的三教之争,儒生李希圣就彻底输了。
天外有一股磅礴气机汹涌而至,如潮水拍岸,笼中雀天地随之摇晃起来。好一个惊世骇俗的山雨欲来风满楼,货真价实的天上大风了,竟然让陈平安瞬间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谢狗学那小米粒说话方式,赶忙喊道:“山主山主,开门开门!”
陈平安稳住身躯和魂魄,置若罔闻,老子跟你不熟。
李希圣笑道:“机会难得,确实可以将天地适当打开一道府门,放心接纳其中灵气。而且精纯灵气之外,还有一些萦绕在天幕的远古道气,被蛮荒天下裹挟而至,得以脱离一座天地的大道禁锢,率先冲击而至,就藏在这股汹涌跌宕的道法大潮当中。你不妨先全盘收下,事后返回浩然,可以慢慢抽丝剥茧,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类似这样的潮水,大概还有两次。”
小心谨慎之余,见好就收,是陈平安的一贯作风。陈平安立即打开一扇大门,笼中雀天地就像打开一个口袋,门口地界呈现出喇叭形状,能够容纳更多的灵气潮水。之后百余里“河床”水道,又宛如一只横放在大地上的肚大口小水瓶,使得灵气潮水易进难退。接下来一段河床又有上升态势,使得那潮头由远而近,冲入水瓶河床内,潮头推拥,水声如雷,一浪叠一浪涌。陈平安又现学现用,与李希圣依葫芦画瓢,临时画出了十数张风字符,丢在门外,如十数尊风部神灵鼓吹,助长潮势。
符箓于玄忍不住说道:“纯阳道友,是我的错觉吗?陈隐官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吕喦答非所问:“陈平安施展此法,是依循宝瓶洲那条钱塘江大潮的形成原理,天时,风向,地形,水流,都是契合的。”
简而言之,在不影响整座天地稳固气象的前提下,这几乎就是陈平安容纳最多灵气潮水的最佳方式了。
谢狗赶忙转头望向茅屋旁的小陌:“小陌小陌,帮我跟山主说句公道话呗,书上说啦,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嘞。”
小陌到底是入乡随俗,帮忙杀价道:“公子跟你八二分账,你要是答应,我就跟公子开口。”
谢狗虽然恢复了真身,但是性情似乎还是那个少女,怒道:“杀猪呢?!你们俩怎么不干脆明抢啊?”
对郑居中、于玄、吕喦这些得道之士而言,自身洞府的开辟数量和窍穴蕴藉灵气早已达到饱和程度,故而这份如潮水般涌来的天地灵气,是比较鸡肋的,小陌身为飞升境圆满剑修,也是差不多的情况。尤其是郑居中这位魔道巨擘,因为做到了前所未有的一桩壮举,一人两个十四境,修行早已无须灵气。
只有剑修谢狗,她是个顶会过日子的,先前陈平安没有被喊来之前,她就拿出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法宝,开始储存灵气,两轮潮水过后,收获颇丰。毕竟这种两座天下对撞而带起的天外大潮,可不是一个飞升境修士御风来到天外就能随随便便撞见的奇观和机缘。至于谢狗为何没有直接冲出这座天地,当然还是以大局为重。这些灵气收获只是小菜一碟,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头。
陈平安朝谢狗那边瞥了几眼,估算了一下她那堆宝物能够额外接纳灵气潮水的容量,以心声说道:“五五分成,如何?”
“好说好说,十分公道!”谢狗哈哈大笑,身形风驰电掣,直奔门口,十数件宝物如天乱坠,四散而开,如龙汲水,吸纳潮水灵气。
于玄啧啧道:“纯阳道友,你瞧瞧,剑修就是好啊,任你万事临头,递出一剑即可,一剑不够就多出几剑,咱们俩啊,都是缝补匠和劳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