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6章 有限杯长少年

而后他化作一道剑光返回犹夷峰,赊月疑惑道:“干吗把弟子让给徐小桥?”

刘羡阳嘿嘿笑道:“其实走到一半我就后悔了。收个徒弟,就跟屁股后头多个拖油瓶差不多,劳心又劳力。再说了,与其被人喊师父,不如当个宗主师叔来得轻松惬意。”

赊月见他不愿说实话,也无所谓真相是什么了。

刘羡阳正色道:“我准备闭关了。”

赊月说道:“明早能一起吃饭不?”

刘羡阳笑道:“我尽量争取明年的明天咱们能一起吃顿早饭。”

赊月奇怪道:“打个瞌睡而已,需要这么久?”

刘羡阳点头道:“这次确实不太一样。我先前在梦里遇到了一个怪人,看不清对方的面容,如果没有猜错的话,他极有可能是远古天下十豪之一的那位不知名剑修。先前在一处古战场遗址碰头,他竟然察觉到了我的踪迹,只是我们没有聊天,对方估计是被我的炼剑资质给震惊到了,在收拾战场的时候就丢了个眼神给我,我是什么脑子,当时就心领神会了。”

说得轻巧,其实当时刘羡阳汗毛倒竖,对方只是一个凌厉眼神,刘羡阳差点就要被直接打退出自己的梦境。

赊月问道:“你心领神会啥了?”

刘羡阳说道:“这位前辈求我与他学剑嘛。”

赊月犹豫了一下,提醒道:“那个家伙好像在远古岁月里就是出了名的性格清高,脾气差,跟谁都不亲近的,你悠着点。”

刘羡阳笑呵呵道:“当年在骊珠洞天,要论长辈缘,我是独一份的好。”

赊月将信将疑:“能比陈隐官更好?”

刘羡阳一听就不开心了,抬起脚,摆了个金鸡独立的姿势,伸手拍了拍膝盖:“要是比这个,陈平安的本事,只到我这里。”

赊月就喜欢听这些,笑着点点头。

刘羡阳蹲下身,打算闭关之前跟余姑娘多聊几句闲天。

等到跻身仙人境,他与余姑娘就是名副其实的一双神仙眷侣了吧?

其实等到谢灵结束闭关成为玉璞境,龙泉剑宗就同时拥有三位剑仙了。再说,不还有余姑娘这位数座天下的年轻十人之一?昔年陈平安在这个榜单上边只列第十一,就是个垫底货色。

赊月见他不着急闭关,就继续问:“阮师傅好像对自身破境没什么想法?”

尤其是刘羡阳跻身上五境和接任宗主后,阮邛就更不上心了。

刘羡阳笑得合不拢嘴:“阮铁匠资质没我好呗,玉璞境就到顶了。何况阮铁匠更喜欢铸剑,对修行本身不太感兴趣。”

赊月小声说道:“我听徐小桥说,阮师傅辞了两次首席供奉,皇帝都没答应。”

来自旧大霜王朝的道门天仙曹溶,出身俱芦洲骸骨滩的白骨剑客蒲禳,再加上那个自称来自倒悬山师刀房的女冠柳伯奇,这几位都是大骊宋氏极力拉拢却求而不得的供奉人选,他们等到战事落幕便都翩然离去,远游别洲。

想到这里,刘羡阳撇撇嘴。大骊朝廷未尝没有充实供奉实力、加深山上底蕴的打算,如果不是这几个奇人异士与宋集薪那个小骚包关系更亲近,宋和绝对会更多的心思去挽留。其实刘羡阳跟宋集薪不对付很久了,一个嫌弃对方手无缚鸡之力,一个嫌弃对方穷酸粗鄙。

刘羡阳说道:“放心吧,宋和很会做人的,最少在他当皇帝的时候是绝对不会答应阮铁匠卸任首席供奉的。”

赊月感叹道:“蛮荒那边就没有这样的弯弯绕绕。”

刘羡阳说道:“等我出关,打算走一趟洪州,总觉得那边透着古怪。”

赊月点头道:“不都说那儿是上古十二位剑仙的羽化之地吗,你是剑修,要是心有感应,就对路了。而且我听说那边确实有些代代相传的古老习俗,很有‘娱神遗老,永年之术’的意思,按照你们浩然天下的说法,最早的祭祀之法,在巫在祝,继而在史官,然后才是士大夫。况且自古有高山和巨木处,往往就是祭祀所在。”

犹豫了一下,赊月还是没有把某人扯进来,不然刘羡阳带上对方一起,如果真是奔着访幽探胜求宝而去,肯定把握更大,以某人的行事风格,见好就收,都能让天高三尺吧。

刘羡阳笑容灿烂。老话说娶妻娶贤,况且余姑娘何止是贤惠。

赊月突然说道:“刘羡阳,你真想好了?”

刘羡阳一头雾水:“想好什么?”

赊月瞪眼:“装傻吗?我的身份,终究是藏不住的。”

她倒是无所谓,可刘羡阳毕竟是一宗之主,就像先前董谷因为那个心结,不就在酒桌上喝得两眼稀里哗啦的?

刘羡阳笑了笑:“余姑娘是怕外人说闲话吗?这有啥好担心的,谁让我不痛快,我就让谁不痛快。谁喜欢说闲话,刚好我又比较闲,有一个算一个,一个都不放过。所以你若只是因为担心我才担心这些,就更没必要了,咱俩都不担这个心。”

赊月小声说道:“你是半点不在意吗?”

刘羡阳咧嘴笑道:“我肯定是一一计较过了,再来不在意啊。”

赊月好像这才满意,圆圆脸上浮现小酒窝。

双手抱住后脑勺的刘羡阳想起一事,从袖中摸出一方印章,攥在手心,轻轻摩挲。

赊月知道那方印章是谁送给刘羡阳的。虽说刘羡阳常说年少事,其实她还是不太理解刘羡阳跟陈平安的关系怎么可以那么好,后者甚至愿意将前者视为兄长。她一直觉得年轻隐官那么聪明的人,是不太会愿意依赖他人的,尤其是认定的事情,就会格外坚决,道心不可移动丝毫。但是在刘羡阳这边,陈平安好像是很能听劝的。

最让她觉得没道理的一点是刘羡阳心比天宽,陈平安却心思幽深。一个什么都懒得多想半点,就算天塌下来都不耽误手头的事情;一个好像路边有一粒芝麻都要捡起来揣摩来历。都说朋友之间性格投缘才能关系长久,刘与陈却是截然相反的性格。

刘羡阳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赊月知道刘羡阳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点点头:“难道不奇怪吗?”

刘羡阳摇摇头:“其实不奇怪,因为他一直胆子最小,长不大嘛。”

少年安能长少年?陈平安能长少年。

小镇东门外不远有个驿站,是与槐黄县衙差不多时候建立的,官方名为如故驿,不过小镇百姓还是习惯称之为鸡鸣驿。

郑大风今天就一路逛荡到了鸡鸣驿,驿丞是小镇本土出身,早年是龙窑督造署的胥吏,挪个窝而已,反正都是不入流的品秩,从驿卒一步步做起,终于混了个一把手。他年轻时候跟郑大风是酒桌赌桌上的好兄弟,经常是郑大风押大他就押小,总能赢钱。两人再去黄二娘的铺子喝酒,反正又是郑大风赊账。这家伙凭此攒了不少媳妇本,据说近期都开始替他那个不成才的孙子谋个急递铺差事了。今儿见着了消失多年的郑大风,很是嘘寒问暖了一通,只是驿丞官小事情多,两人叙旧的时候,常有携带公文袋的驿卒来押、勘合,郑大风也不愿打搅这个公务繁忙的老兄弟,约好有空就一起喝酒。临行之前,郑大风冷不丁问一句:“你不是师兄吧?”驿丞愣了半天,问他说啥,郑大风连忙说没事,踱步走出驿站。都怪陈平安那家伙,连累自己都喜欢疑神疑鬼了。

郑大风这趟下山,除了驿站,就去了趟以前的神仙坟。因为今天是二月初三,郑大风就去了文庙那边,却没去主殿祭拜那些吃冷猪头肉的圣贤,而是拣选了一间偏殿,对着其中一尊神像,双手合掌,念念有词。汉子难得如此神色肃穆。

郑大风都懒得回自己那个位于小镇东门附近的黄泥屋子,连只母蚊子都没,想想就伤心。岔出驿路,寻个僻静处,郑大风悬好符剑,拈出一张遮掩身形的符箓,御风去往牛角渡。此符被郑大风取名为墙根劝架符,又名梁上君子符。汉子又是伤感叹息一声,只觉得这种宝贵符箓落在自己手里实在是大材小用,不务正业,屈才了啊。

牛角渡的包袱斋生意一般,郑大风双手负后,步入一间冷冷清清的铺子。

柜台后边的珠钗岛女修听见脚步声抬起头,看清来人后,白了一眼,立即低下头,自顾自翻书看。

郑大风斜靠柜台,笑眯眯道:“管清妹子,几年没见,长大了啊。”

最后几个字,汉子特别咬文嚼字。

名为管清的女子抬起头,就看到那家伙飞快偏移视线。她恼羞成怒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东西!”

郑大风唉了一声,嬉皮笑脸道:“咋个不说狗改不了吃屎呢,果然管清妹子还是淑女,骂人都不会,轻飘飘的,挠痒痒呢。”

管清瞪眼道:“姓郑的,警告你啊,有事说事,没事赶紧滚蛋。”

她实在是受够了这个自诩风流的家伙,满嘴土得掉渣、腻歪至极的所谓“情话”,哪怕只是想一想就要起鸡皮疙瘩。陈先生那么个正经人,怎么找了个这么个不靠谱的家伙当落魄山的看门人?

郑大风轻轻捶打心口,咳嗽几声,问道:“流霞姐姐和白鹊妹子呢,没跟你在一起吗?我可是一回家乡就立即与山主询问你们是瘦了还是胖了,修行顺不顺利,山主说如今你们都在鳌鱼背闲着呢。”

管清抄起一把算盘就砸过去,郑大风一个低头转身,再一个伸腿,以脚尖轻轻一挑算盘,伸手抓住,再轻轻放在桌上,摊开手心,滚动算盘珠子,笑道:“大风哥这一手抖搂得漂不漂亮,是不是风采依旧?还是犹胜往昔?”

管清深吸一口气:“郑大风,你再这么无赖,我就要去落魄山跟陈山主告状了!要是陈山主捣糨糊当和事佬,铺子这边的生意我就撒手不管了!你再想恶心人半句,就得去鳌鱼背闯山门!”

郑大风抹了把脸,竟然没有废话半句,一瘸一拐地默默离去。

就在管清略有愧疚,觉得是不是把话说重了的时候,那汉子冷不丁一个身体后仰,探头探脑道:“管清妹子,当真这么绝情吗?大风哥今天专门为你刮了胡子,换了身干净衣服,你就不问问大风哥这么些年去哪儿潇洒了,在外有无娶妻生子……”

管清想起一个百试不爽的独门诀窍,学师妹白鹊,双指并拢,使劲一挥,沉声道:“消失!”

郑大风立即伸手一抓,好似将一物揣入怀中,这才心满意足离去。

但凡是有珠钗岛女修当临时掌柜的铺子,郑大风都一一逛过,她们与管清妹子一般,都与郑大风“打情骂俏”了一番。

神清气爽的汉子来到一间悬“永年斋”匾额的店铺,正了正衣襟。今日登门,绝对不能再次败退而走。

牛角山渡口只租了少数包袱斋给外人,其中长春宫就要了两间铺子,租金可以忽略不计。铺子掌柜是个中年妇人模样的女修,姿容不难看,但也不算好看,正在翻看一部百看不厌的《兰谱》。她与郑大风并不陌生,见着了多年不曾露面的汉子,立即故意趴在柜台上,嫣然笑道:“哟,这不是大风兄弟嘛,又遛鸟呢。来来来,赶紧把那只小麻雀放出笼子给姐姐耍耍……愣着做什么啊?趁着铺子没有外人,有什么好难为情的?在外边逛荡那么些年,还是这么脸皮薄,瞧你这点出息……”

郑大风咝一声,真心顶不住啊,只得神色腼腆道:“帘栊道友,哪有你这么待客的,容易吓跑客人。”

道号帘栊的妇人从柜台上的果盘里拈起一个柑橘狠狠砸过去,嗤笑道:“在附近铺子的威风呢?”

郑大风赶紧弯腰接住那枚暗器,悻悻然道:“我这不是长得不那么英俊,相貌不占便宜,就只好在情话上边下功夫了嘛。”

帘栊在这儿看顾生意,纯属散心。她与长春宫现任宫主是同辈且同脉,不过辈分高,年纪小,是那种“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关门弟子,因为始终无法打破龙门境瓶颈,心灰意冷,就主动来看铺子了。郑大风以前常来唠嗑,刚好两个都是能聊的,而且荤素不忌,所以这么多年没见郑大风,帘栊还真有几分想念来着,当然跟那种男女情愫是绝对不沾边的。

郑大风手肘抵在柜台上,斜着身子,伸手捋头发,吹嘘自己与撰写《兰谱》的朱藕是怎么个相熟法,有机会定要介绍给帘栊姐姐认识认识,再拽文几句:“幽居静养山中,作林泉烟霞主人,一日长似两日,若活九十年,便是百八十,所得不已多乎。闲居又有三乐,可以颐养天年,食春笋,夏衣薜荔,雪夜读禁书……”

帘栊就喜欢这个丑汉的那股斯文劲头。说句良心话,要不是郑大风的模样实在是寒碜了点,真心不至于打光棍到今天。

铺子来了个郑大风没见过的外乡女修,她见着了里边唾沫四溅的汉子,可能是听到了帘栊的心声介绍,主动说道:“见过郑先生,我叫甘怡,来自长春宫。”

郑大风立即点头:“甘姨好,很好很好,喊我大风也行,喊声小郑也可。”

甘怡听出汉子的“误会”,只得笑着解释道:“甘甜的甘,心旷神怡的怡。”

郑大风委屈道:“不然呢?我岂会不认得大名鼎鼎的醴泉渡船甘管事。”

人之灵气,一身精神,具乎双目。这位金丹女修就当得起“明眸善睐”的赞誉,尤其是甘怡姐姐在笑时,还有两个酒靥,美。

甘怡一笑置之。山上山下的无赖汉实在是见多了,不缺眼前这么一号人物。

郑大风就要识趣告辞离去。跟帘栊姐姐聊了半天,口渴舌燥的,打算去自家兄弟的北岳山君府喝酒。

不熟知历史典故的人,即便是如今的朝廷史官,恐怕都不会清楚那艘醴泉渡船对大骊宋氏而言意味着什么。

在大骊宋氏还是卢氏藩属国的时候,每逢旱灾,就需要与长春宫借调这艘行云布雨的法宝渡船,再邀请长春宫仙师施法请雨。可以说,在大骊宋氏最为艰苦的岁月里,这艘渡船每每在干裂大地上空出现,就是一种……希望。故而最近百年的长春宫年谱上边,不可谓不“满纸烟云、黄紫贵气”。因为除了大骊宋氏三代皇帝经常莅临长春宫,大骊太后南簪当年更是在此结茅隐居修养,更有国师崔瀺,曾经亲自参加过两次长春宫女修晋升金丹地仙的开峰典礼,这在如今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让那只绣虎参加某个门派的庆典?别说是新晋宗门,就算是神诰宗,云林姜氏请得动?那场正阳山观礼,朝廷也只是派出了巡狩使曹枰。更早的龙泉剑宗建立,以及刘羡阳接任宗主,都是大骊礼部尚书出面。

甘怡再次听到了帘栊的心声,犹豫了一下,以心声与郑大风说道:“郑先生,有一事相商。”

郑大风立即停步转身,搓手笑道:“鄙人尚未婚娶。”甘怡就当没听见,自顾自说道:“我愿意将跳鱼山转售给落魄山,不知郑先生能否代为传话,帮我与陈山主知会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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