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最多相差毫厘,所以不必过谦。我这儿藏书颇多,以后随便借阅。”
最后,刘老仙师又拿来一壶酒,陈平安喝了个微醺,满脸通红走下衣带峰。
闭户观书多岁月,种松皆老作龙鳞,挥毫落纸走云烟,文字哪争三两句,胸怀要有数千年。
陈平安走到鳌鱼背,在山脚溪涧边掬水洗了把脸。
当年刘重润了三十枚谷雨钱跟落魄山租借鳌鱼背三百年,之后再重金聘请墨家匠人和机关师打造出一系列连绵府邸,由于材质特殊,每当日光照射或是月色洒落,山中建筑群的屋脊便熠熠生辉,使得如今的鳌鱼背无意间成了一处小有名气的风景名胜。
当时珠钗岛就那么几个谱牒修士,很多宅子都空置着,刘重润也不在乎,一掷千金之后,也不愿意将那些建筑租借出去。事实上,不少宝瓶洲门派和谱牒修士都愿意给出一笔价格不菲的租金,在这西边大山的某个山头名义上拥有一座宅子,让自家子弟或是山上好友来往游历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怎么都是个面子。
那会儿郑大风还是落魄山看门人,不曾去往五彩天下,就曾与刘重润当面诉苦:“重润妹子,下次别这样了,真的,只会欺负大风哥哥这种厚道纯朴人算哪门子事嘛,山上这些建筑就不止三十枚谷雨钱了,你可以骗我钱,但是不可以伤我的心。要是一个不小心,让天下少掉一个老实本分的好男人,多出一个浪迹丛的风流汉,谁负责?重润妹子,你要是愿意负责,今儿咱俩就先把这桩亲事定下来吧,我这就收拾包裹,去鳌鱼背住下……”
其实光是落魄山首席供奉周肥的手笔,就远远不止三十枚谷雨钱了。早年周首席财大气粗,出手阔绰,一口气拿出了四件品秩不俗的山上法宝作为灰蒙山、朱砂山、蔚霞峰和鳌鱼背的压胜之物。这些重宝落地生根,与山根水运紧密衔接,等到刘重润打捞起那座故国遗物水殿,与前者相得益彰,使得鳌鱼背的水运越发浓郁。刘重润就打算早些跟落魄山补签一份新地契,珠钗岛想要在三百年的基础上,再续签……六百年!
因为按照第一份契约的约定,三百年到期后,珠钗岛修士搬迁离山,可是带不走那些建筑的,不能拆走那些作为栋梁的仙家木材,也不能迁徙山中的仙家卉草木,届时全部自动转为落魄山名下的产业——没法子,这份契约是朱敛做主签的,白纸黑字,一条条写得一清二楚。
珠钗岛女修当年对此颇有埋怨:若是那位青峡岛的账房先生亲自来跟岛主谈买卖,怎么可能会如此刻薄、锱铢必较呢?绝无可能。
处州的鳌鱼背,若是再加上书简湖的珠钗岛,跟黄粱派差不多,也算有了上山和下山。
作为帮忙在大骊王朝眼皮子底下打捞遗址的报酬,刘重润送出一艘龙舟给落魄山,此外还有个双方五五分账的口头承诺。
作为旧国藏宝之地,除了水殿、龙舟两件仙家重宝,其实还有不少珍藏宝物。刘重润的这笔收入,按照朱敛当时的估算,怎么都有五六百枚谷雨钱,只不过当年朱敛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刘重润也就乐得顺水推舟,假装没这么一回事。后来刘重润主动提出愿意担任翻墨龙舟的管事,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这件事,算是投桃报李,帮珠钗岛补上了一份人情债。其中那件被仙人中炼的重宝水殿,如今就被刘重润安置在祖师堂附近。
落魄山的年轻山主主动做客鳌鱼背,好像还是头一遭的稀罕事——主要还是陈平安常年在外的缘故——最开心的肯定不是一直在为如何开口续约犯愁的刘重润,而是那些早就与青峡岛账房先生熟悉的年轻女修。
前些年,落魄山主动示好,让刘重润挑选了几个性格沉稳、资质出众的嫡传弟子去莲藕福地的两处风水宝地潜心修道,为期十年。一处是济渎灵源公沈霖赠送的一部分南薰水殿,另一处是龙亭侯李源赠送的一条溪涧,都是水运充沛之地,极其适宜修行水法的练气士,简直就是为她们珠钗岛修士量身打造的最佳道场。
这些年,刘重润由于已经跻身了金丹境,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很难,所以曾经有过两次外出游历,新收了一拨弟子。小门小派的,对于修道坯子的资质要求不高,能有希望跻身中五境的修道资质就已经算是捡个不小的漏了。
此外她还收了很多山下孤苦少女上山,名义上说是婢女,其实如果能修行,也是有机会加入谱牒的。至于那些不能修行的女子,就每个月领取一笔俸禄,山外若有家族和亲人,平摊下来,每个月约莫能够拿到几十两银子,这是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事。
如此一来,鳌鱼背上莺莺燕燕,便越发热闹了几分。
陆续赶来三名女修,异口同声道:“陈先生!”
她们还是习惯称呼年轻山主为陈先生。
陈平安笑着点头,她们的名字都记得清楚:“流霞、管清、白鹊,你们好。”
当然,只是陈平安记性好的缘故。青峡岛的账房先生是出了名的不解风情,言行举止一板一眼,只会大煞风景。何况当年在书简湖,因为那个驮饭人出身鬼修的关系,当说客的陈平安在珠钗岛渡口吃了很多次闭门羹,别说见着刘岛主,都没办法登山。
其实这件事在珠钗岛内部是极被津津乐道的:呵,咱们珠钗岛是小门派不假,但是我们山门的架子大啊!试问天底下有哪家山头能够一次次拦着陈先生不让登山?是那正阳山还是神诰宗啊?肯定不行也不敢吧!
不过刘重润管得严,谁都不敢往外传,因为一经发现就会被直接剔除谱牒,驱逐下山,没有任何余地。
陈平安跟三位女修闲聊几句就告辞离去。
等他走远,白鹊哈哈大笑,伸出手:“愿赌服输,都赶紧地,掏钱掏钱!”
她是刘重润的小弟子,当年她们几个曾经拿陈平安当赌注,结果只有白鹊挣了钱,因为只有她押注陈平安可以登山,结果就是通杀!
陈平安停步转头,那边立即停下笑声。毕竟今时不同往日,陈先生的身份多了,还一个比一个吓人。以前她们能做的事情,如今再做,尤其是当面,就有点不合时宜了,结果还被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站在原地,笑着打趣道:“管清,听我句劝。第一,别跟白鹊师妹赌钱,她赌运是真好。第二,就算真要赌钱,也别跟流霞师姐一起押注,师姐押什么,你就反着来。”
三名女修一时哑然,等到那一袭青衫走远,才蓦然大笑。
性情古板的陈先生偶尔言语风趣起来还是很好玩的,就像当年流霞埋怨陈先生害她输了十枚雪钱,陈先生就问如果他说一句“活该”,还能不能去见岛主。等到流霞不情不愿说“可以”,陈先生果真就撂下一句“活该”。
白鹊抬起手,做了个挥手的动作,自顾自说道:“帅气!”
当年,有个挣钱挣到双手捧不下的少女与那个年轻账房先生的背影大笑着道谢,身穿青色衣的男人没有转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大概是示意不用客气。
白鹊双手攥拳,使劲晃了晃,满满当当都是雪钱呢。她兴高采烈道:“哈,这件事可不能让师父知道。”
挣钱开心,当然,与陈先生重逢,陈先生还是这般没两样,好像是更开心的事情。
“为什么我们怕师父,都不怕陈先生呢?”
“我觉得就算陈先生以后境界更高,再见了面,还是不怕他的。”
“是不是因为陈先生跟我们一样是穷苦出身,所以对我们就没什么架子,还不是那种假装的平易近人?”
“可也不是谁变得富贵了都会这样啊。就说书简湖那边,境界高了就翻脸不认人的还少吗?他们作践起别人来不是更凶更狠?五八门的手段,只有我们想不到的,就没有他们想不出的,如今离书简湖这么远了,还是想想就后怕。”
“那是为什么呢?”
“因为陈先生天生就是个好人呗。”
“这种理由亏你想得出来……不过仔细想想好像也是。”
珠钗岛的祖师堂名为宝珠阁,女修们议论纷纷之时,刘重润就独自站在门口等着陈平安现身。她梳高髻,体态丰硕,方额广颐,习惯性眯起那双极为狭长的丹凤眼,看着那一袭青衫渐行渐近。
这位昔年垂帘听政多年、主持一国朝政的长公主殿下,当初若非被旧朱荧王朝那个出身皇室的剑修纠缠不休,原本有望成为宝瓶洲第一位女帝。
严格意义上说,真正首个与落魄山正式缔结山上盟约的门派,是刘重润的珠钗岛。
万事开头难,这份香火情可不算小了。
当年珠钗岛所有祖师堂嫡传都跟随魄力极大的刘重润迁徙到龙州,在鳌鱼背落脚,开府立派,等于放弃了旧家业,从头再来。
刘重润这些年修行并不曾有片刻懈怠,再加上将一座水殿作为道场,故而如今是金丹境瓶颈,主修水法,兼修符箓。当初她一眼相中藩属山头中的鳌鱼背,就因为此地水运最为浓郁。主要是那会儿落魄山还没有买入黄湖山,不然如今珠钗岛祖师堂估计就不在鳌鱼背了。
春日融融,刘重润就直接在白玉广场上摆了几案,搁了一盆瓜果和各色点心,亲自煮了一壶茶水待客。她给陈平安递过去一杯雾气袅袅的仙家茶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水杯上出现了一道袖珍彩虹。
长情之人,都喜念旧。陈平安接过茶杯,道了一声谢,笑道:“如今这虹饮茶叶已经被真境宗垄断,价钱都是按两算的,一般仙府有钱都买不着了。”
双方刚开始喝茶,就来了个半点不怯生的活泼少女,走路带风,毫不拘谨。
刘重润笑着介绍道:“我新收的徒弟,叫芸香。”
难怪少女胆子这么大,敢擅作主张来此,只能用皇帝爱幺儿来解释了,像流霞她们几个是绝对不敢来凑热闹的。
等到芸香跟陈平安行完礼,刘重润就让她自己去搬个绣凳过来坐。
刘重润直截了当问道:“陈山主大驾光临,不知有何吩咐?”
陈平安笑道:“无事相求,刘岛主不用紧张,就是随便逛逛,邻里之间的串门而已,珠钗岛已经帮了我们太多忙,哪敢有什么吩咐。”
刘重润顿时哑然。
一旁正襟危坐的芸香眨了眨眼睛:啧啧,听听,陈先生真会说话。不过也难怪师父话里有话,毕竟都快成落魄山的二管家了。
陈平安笑问:“刘岛主,嫡传当中,最近有没有人有机会结丹?”
刘重润一听这个就来气,冷笑道:“你当所有山头都是你们落魄山吗?”
陈平安哑然失笑。
除了陈平安这个当师父的,外人可能都并不清楚,当年那个被他带出福地一起走江湖的小黑炭曾经由衷羡慕两个人。
一个是紫阳府的开山祖师吴懿。第一次跟着师父过去蹭吃蹭喝时,只见广场上,修士、侍女、杂役弟子加起来一千多号人物,浩浩荡荡地给吴懿跪地磕头,口呼“老祖”。这种排场,这种阵仗,一下子就把裴钱给震慑住了,暗自下定决心,以后闯荡江湖,就得按照这个标准来衡量是否混出名堂了:麾下千百号喽啰,见着自己,哗啦啦跪倒一大片,一声声“裴老祖”喊得震天响,打雷一般!
再一个就是珠钗岛的刘重润了。裴钱听老厨子说过,这位刘岛主当年可是垂帘听政的长公主殿下,小黑炭想一想就觉得厉害:一座朝堂大殿之上,左边站着一长排满口之乎者也的文官,右边是带兵打仗杀人如砍瓜切菜的将军,我这个流亡民间的公主毕竟是个冒牌货,拿来随便唬人的,刘姨可不一样!
再加上刘重润做了多年的龙舟渡船管事,按照陈暖树的说法,自家财库每个季度的入账可是好大一笔神仙钱,仅次于牛角渡从各路渡船收取的分账。所以裴钱那会儿就对刘重润格外亲切,发自肺腑觉得刘姨有义气,做事敬业,贼能赚钱,做人真讲究!佩服佩服,必须佩服!
小时候的裴钱能躺着绝不站着,能站着绝不挪步,只有陈暖树去鳌鱼背串门送礼的时候才会跟去,见着了刘重润,一口一个“刘姨”,喊得热络亲切。而刘重润也从不让她失望,次次都有礼物赠送。
落魄山的竹楼一脉有自己的谱牒,门槛之高,就连陈平安这个山主都没能加入,更别提陈灵均了。能够同时让裴钱仰慕、陈暖树感激、周米粒亲近的还真不多,刘重润算一个。
做事,归根结底还是做人,日久见人心。时至今日,一般而言,珠钗岛不说在宝瓶洲横着走,至少根本不用怕惹事。
何况之前在龙舟渡船上,米大剑仙与刘重润也是混成脸熟的,虽说基本上不聊天,但是珠钗岛女修们都喜欢跟那个叫余米的家伙多聊几句——一个男人长得那么好看,多聊几句而已,又不吃亏。可惜就是余米太沉默寡言了,都不怎么爱说话,实在是脸皮太薄了。所以她们就更喜欢拿他开玩笑了,调侃几句,呵,他偶尔还会脸红呢。
刘重润其实不太愿意跟陈平安聊生意,只是对方都登山了,她便忍着心中不适,硬着头皮开口道:“我想要跟落魄山续签鳌鱼背六百年。”
加在一起,就是九百年。占据一处道场长达近千年光阴,其实这等于是跟陈平安直接购买鳌鱼背了。
陈平安抬起茶杯,抿了一口虹饮茶水。
在俱芦洲的龙宫小洞天之内,陈平安买下了对他来说意义非凡的凫水岛,耗费八十枚谷雨钱。当然,这是一个极低的价格,毕竟有灵源公沈霖和龙亭侯李源以及剑仙郦采的浮萍剑湖帮忙。这些身份显贵的大人物对于水龙宗而言都是潜在压力,何况水龙宗本身也愿意凭此与陈平安多出一份山上的香火情。所以刘重润都不好意思提出价格,想着陈平安要是断然拒绝,她就用水殿秘藏的一种水丹药方来作为交换。
陈平安思量片刻,说道:“先前三百年是三十枚谷雨钱,那么续约六百年,就按照先前的价格算,再给我们落魄山六十枚谷雨钱,刘岛主,你觉得怎么样?这个价格当然是很低了,不过就像我前边说的,这些年珠钗岛帮我们极多,出人又出力,落魄山不能不念这份情谊。”
若是少年时,别说租借六百年,将整座鳌鱼背送给珠钗岛就是了。只是年岁越长就越明白一个道理:哪怕是予人善意这种事,我之心无愧疚,对待某事不曾多想,与他人之心思百转,反复思量,同一件事会是两种心思。懂得这个道理不叫无奈,而是成长,照顾他人内心本来就不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刘重润难掩讶异和惊喜,憋了半天,才试探性开口问道:“不再添点谷雨钱?”
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赞叹道:“刘岛主做买卖可以的,我见过变着法子砍价的,就没见过主动涨价的。”
刘重润眯眼而笑:“我这不是良心上过意不去嘛。”
陈平安假装什么都没听懂,只是呵呵一笑,低头喝茶。
之后两人只是闲聊,意态闲适,美若画卷,落在一旁安安静静的少女眼中,二人不涉情爱,却俱是神仙中人。
离开鳌鱼背后,临近落魄山,陈平安停下脚步。
路边有座行亭,里边摆了张桌子,始终没有撤掉。
听说白玄就在这儿认识了不少江湖豪杰,最终编撰出了一本英雄谱。
白首没答应上榜,到底是接连吃过大苦头、栽过跟头的。倒是才与白玄见过一面的九弈峰邱植稀里糊涂就登榜了。
陈平安走入行亭,暂作休歇。
去了一趟鳌鱼背,他很是想念裴钱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开山大弟子。
当年他不在家乡,裴钱每天都会去学塾读书。骑龙巷附近曾经有个不依不饶的妇人说裴钱打死了她家的白鹅,小黑炭赔了钱,但始终坚持不是她干的,陈平安甚至完全可以想象她满脸倔强的模样。那可能是裴钱第一次攒了钱又送出去,心不心疼?
还有那些被裴钱藏在某地的泥偶。按照她当时的说法,是下了场大雨,她一不小心忘记了,不曾鸣鼓收兵,都给滂沱雨水一浇,打散了。但是陈平安很清楚,是被同龄人砸碎了,可能都不是丢远,而是故意砸碎丢了一地。生不生气?
但是可能在小黑炭心中,再如何难过,也比不过年幼时逃难路上,娘亲在一天夜里,背着她爹和她,偷藏了个馒头再偷吃掉。
很多苦难、困顿、坎坷,都可以用一个美好的童年来与之为敌,不落下风。就像寒冬可以用怀念暖春来抵御,不轻松的时日总会过去的。
也可能很多辛苦努力和沉默付出都是在心中与各自不那么美好的童年做一场不为人知的艰难拔河,最多打平,绝无胜算。
其实陈平安自己就是熬过来的,所以会比一般人有更多的耐心和恻隐之心,但是真正让陈平安心软的,还是那些……懂事。比如受了委屈却不觉得有什么的小米粒,比如当年还是顽劣小黑炭的裴钱。
当年,陈平安第一次在五月初五这一天收到礼物,所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好好珍藏着,放在方寸物而不是咫尺物中,始终随身携带。
年少喝酒,总是喜欢用那只养剑葫。成年之后,好像取出养剑葫饮酒的次数就少了。
我与我之外,即是天地之别。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情人一般的旖旎和争执,也有人与这个世界有过仇人一般的怨怼与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