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4章 太平年

人间订婚店,天下撮合山,被后世誉为月老牵红线的蔡道煌曾经掌管着一部姻缘簿子。

陆沉在骊珠洞天亲自确定过一件事,那部“说有用毫无用处,说没用极其有用”的姻缘簿子早就不在小镇开喜事铺子的老人手上了,不出意外,此事又是药铺杨老头的手笔。其中半部姻缘簿子早就落在了柳七手上,他之所以与好友曹组联袂远游异乡,从浩然来到青冥,极有可能就是奔着剩余半部来的。是朝歌?

柳七词篇的最大特色本就是为天下所有有情却未能成眷属之人诉苦,那么试图凭借整部姻缘簿子来为天下有情人牵红线也确实契合柳七的大道。宝瓶洲武夫崔诚一辈子都以读书人自居,最终只收了两个弟子,还都是不记名的那种,结果一不小心就教出了两个止境。

陆沉喟然长叹一声。

非是武夫不自由,早有崔诚立上头。

日升月落,都是剑术。

林江仙,旧名谢新恩,不过一样是个藏头藏尾的化名了。他真正的名字,恐怕就在剑气长城避暑行宫的秘档上写着吧。

旧隐官萧愻,新隐官陈平安。旧刑官豪素,新刑官齐狩。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三个有官身头衔的剑修之中,唯有至今不知所终也不知死活的祭官始终是旧不换新。

发现陆掌教陷入沉思,杨凝性后退三步,打了个稽首,轻声道:“陆掌教,晚辈这就离开此地。”

陆沉回过神,笑道:“一起一起。”

单手撑住栏杆,一个翻越,陆沉去向神霄城。

神霄城现任城主已经是那个小道童模样的姜云生,上任城主,道号拟古的姚可久最终未能返乡。

好如故人,不饮杯自空,可惜故人不似。

在家乡的城头上,有个名叫方艾的少年剑修捡到了姚可久遗留的拂尘木柄。也只有他和董画符选择留在神霄城,其余七位剑修都散入白玉京其余城楼,很快就成了正式道官,各有师承。

这木柄,算是姚可久的唯一遗物,陆沉见旧物如见故人,所以经常来神霄城找方艾喝酒。

今天酒桌上,方艾倒酒,非要让喝了个满脸微红的陆掌教多喝一碗。

董画符今天也过来蹭酒,陆沉的酒水,值点钱的。

陆沉低头看了眼满满当当的酒碗,哀叹一声,抬头埋怨道:“瞧瞧,又给倒满了,下次别再这样了啊,不然下下次我就不来了。”

方艾点头笑道:“下不为例。”

刚到神霄城的时候,方艾还是个货真价实的少年郎。

陆沉抿了一口酒水,打了个冷战,一哆嗦,赶紧眯眼而笑:“好酒好酒。”

陆沉跷着二郎腿,斜靠石桌,问道:“方艾,以后想不想坐上神霄城的头把交椅?”

方艾说道:“先当上了副城主再说。”

言下之意,当然想当城主。当了城主,想必就不缺神仙钱了。剑修炼剑公认就是个无底洞,消耗的天材地宝都能堆积成山。

但是姜云生才当上神霄城城主没几年,按照白玉京的旧例,这就意味着短则大几百年、长则数千年都不会更换城主了,倒是副城主还是有点盼头的,一来没城主那么一个萝卜一个坑,何况只要理由足够,能够让两位掌教同时点头,就不是不可以临时添置。

陆沉就喜欢方艾这点,想啥说啥,不矫情,笑道:“贫道有个锦囊妙计,想不想听?”

方艾赶紧敬酒,自己先走一个。

陆沉满脸神秘兮兮,咬紧牙关,只蹦出一个字:“熬!”

方艾扯了扯嘴角:陆掌教你这不是废话吗,我要是能熬出个三五千年的道龄,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哪里当不了城主、楼主。真要有诚意,让我去陆掌教你的南华城当副城主啊,你只要敢这么做,你看我敢不敢当。

陆沉问道:“会想念家乡吗?”

方艾照实说道:“偶尔。”

陆沉似乎小有意外,笑道:“就只是偶尔?”

方艾点头道:“就只是偶尔。”不经常想,但偶尔想起时,就会特别想。

陆沉手掌轻轻拍打桌面:“对的,这种想念,就叫思乡。”

陆沉曾经学那绣虎,为道号山青的小师弟设置过一个类似书简湖的问心局,可惜山青给出的那份答卷在陆沉看来不伦不类,既不像余师兄,也不像陈平安。这让陆沉大失所望,可毕竟是亲自领进白玉京大门的,不好就这么撒手不管,于是山青这位小师弟就被陆沉丢到了五彩天下。

陆沉放下酒碗,一手横在桌上,伸长双腿,两只鞋子轻轻互敲,显得无聊至极。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城里边都说那个进入候补的白骨真人是你的分身之一?”

陆沉立即坐直身体,抖了抖衣襟,神色肃穆,沉声道:“可不是。”

董画符说道:“那你打得过余斗吗?”

陆沉赶紧端碗抿了口酒,一边连忙摆手:“打不过打不过,余师兄的真无敌又不是吹出来的名号。大家都是混江湖的,既然是江湖中人,就只有取错的名字,绝没有给错的绰号。”

董画符问道:“陆掌教是剑修吗?”

陆沉想了想,都是半个自家人了,就坦言相告,伸手挡在嘴边:“贫道剑术不够纯粹,算不得真正的剑修。”

董画符又问道:“除了白骨真人,二十来个候补之中,还有陆掌教的分身吗?”

陆沉嘿嘿笑道:“你猜。”

他娘的,贫道真不能再有问必答了,再这样被董黑炭询问下去,就要彻底自揭老底了。

就在此时,一个宫装女子姗姗而来,笑语嫣然,一双眼眸却是噙着盈盈泪水,喃喃道:“无情郎,负心汉,可还好?”

陆沉瞥了眼女子,跳起身,双手叉腰就开始破口大骂对方太缺德,唾沫四溅的,方才酒水算是白喝了。只不过陆沉的骂人言语都是董画符和方艾听不懂的某种古语。

女子停下脚步,朝陆沉伸出手,满脸哀愁:“陆郎,妾身别无所求,只求把心还我。”

陆沉挥了挥袖子:“别闹了。”

女子随之变换身形,是一位老道士形容。方艾吓了一跳,好像是……道祖?!他在神霄城祖师堂墙上的挂像上见过。

陆沉翻了个白眼道:“不知死活。”

于是老道士又变成一个中年道士,陆沉叹了口气:“要打架就随你。”

只是而后陆沉又补了一句:“贫道再拉上余师兄。”

最终此人变成了一个木讷的少年,想要去拿酒喝,只是走到石桌方丈之外便好像遇到了一堵无形墙壁。他弯曲手指,敲了敲那层禁制,点头道:“陆沉果然精通佛法。”

陆沉提醒道:“不要得寸进尺。”

他点头道:“好说。”

修道之人想要维持本心,就如鬼物维持一点真性灵光不失。是人是鬼是仙,都恰似一叶扁舟泛海而游,得有一块压舱石,作为一颗道心的定海神针,通俗来说,就是一种执念,就是在行刻舟求剑之举。而且按照当初人间第一位道士传下的心法,维持本性,又延伸出同源不同流的数条道脉。而这个化外天魔的大道根脚,从某种程度上说,便是那道士,或者说所有修道之人汇总起来的某种……影子。万年幽暗室,一盏省油灯。

他笑道:“你们聊你们的。”

陆沉点头道:“我们继续。”

方艾已经心弦紧绷起来,还是董画符心大,继续问道:“倒悬山有座捉放亭,倒悬山又是余斗的山字印,就几步路,为啥不去剑气长城?”

听到这个问题,方艾也竖起耳朵,等着陆沉的答案。

董画符的言下之意很简单,既然是真无敌,咋不去剑气长城找老大剑仙干一架,万一打赢了,谁敢不认你这个绰号?

陆沉赶紧给自己倒了一碗酒,得先压压惊。此问难答啊,这个董黑炭怎么总问些如此刁钻的难题。

陆沉抿酒慢饮,感觉一口酒能喝一天。

董画符说道:“既然不想回答,喝酒就是了。”

陆沉感叹道:“老大剑仙合道剑气长城,就很尴尬了嘛。”

方艾插嘴问道:“余掌教是觉得在那边问剑不占地利,要吃亏?”

陆沉摇摇头:“不是吃亏不吃亏的事情,余师兄打不过的,肯定会输。但余师兄不是怕输才不去剑气长城,若是如此误会,那你们就太小看余师兄了。余师兄这辈子求的就是一个‘输’字,痛痛快快打一场,心悦诚服输一场。只是一旦余师兄放开手脚与老大剑仙真正问剑一场,后果太大,牵连太广。”

董画符问道:“难道余斗能够一剑斩开城墙?”

陆沉摇摇头:“做不到。”

托月山大祖之所以能够做成此事,是因为陈清都要递出那一剑,帮着飞升城去往五彩天下。只看后来几位剑仙联袂搬徙一轮明月皓彩,就知道这种跨越天下的举措难度有多大了。陈清都在蛮荒妖族的眼皮子底下做成此事,甲子帐不是没有考量和推衍的,算来算去,都是一个结果,拦不住,谁拦谁死,可能只有托月山大祖与文海周密算是例外。但是这两位各自都有更长远的谋划,不可能出手与陈清都直接硬碰硬。就像天下剑修,剑术剑道最高者踮起脚尖都只够得着陈清都的肩膀一样,这怎么打,还怎么问剑?

董画符犹豫了一下,陆沉好像猜出董画符心中所想,微笑道:“那个人啊,这是个好问题。”

万年之前的天下十豪,其中就有一位剑修。此人剑道之长,剑术之高,杀力之大,防御之强,本命飞剑品秩之多之好,都是个“最”字!

陆沉朝禁制之外杵着的化外天魔撇撇嘴,示意这厮亲眼目睹过那位的出剑风采。

当年登天一役总计有三条主要路线,那位剑修便负责领衔其中一条。

化外天魔微笑道:“不还是死了。”

陆沉翻了个白眼:“喂喂喂,注意点啊,说话客气些。”

化外天魔笑问:“你们想不想看那幅画卷?”

陆沉站起身:“一起走走。”

化外天魔摇摇头,身形逐渐消散,讥讽道:“陆沉,泥菩萨过江,还是忙你自个儿的事去吧。”

幽州偏远地界,县城内一座名为注虚观的小道观前,一阵清风吹过,街上凭空出现了一个头戴莲冠的年轻道士。

这座寂寂无名的道观自然已经人去楼空,陆沉抬头看了眼匾额:挹盈注虚,取有余以补不足。

嗯,不错不错,有点学问,一看就是自己的手笔。持盈之道,挹而损之,方可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寓意好,好兆头……陆沉自嘲道:“慢了一步而已。”

他一跺脚,抖了抖袖子,掐指一算,开始骂骂咧咧:“老高啊老高,一大把年纪了,何必蹚浑水呢,真不怕晚节不保?你等着,最好是躲在华阳宫里边当缩头乌龟,别被小道在山外找到你,不然非要喷你满脸唾沫星子不可……咦,还真在山外啊,老高你够高,当真是半点瞧不起小道。好家伙,一个个的,都欺负小道脾气好吗?有本事你们去跟余师兄打一架啊,光拣软柿子捏,算什么英雄好汉!”

注虚观道官毛锥暂无道号,曾经担任小观管伙食的典客,就是个厨子,嗯,还是掌勺大厨。

其实道观之内的二十多号人物,甚至这座道观本身都是这位白骨真人所化,如此一来,才能够瞒天过海,蒙混过关。所以如今县衙那边闹哄哄的,郡城也不敢有丝毫隐瞒,已经上报给了朝廷,相信过不了多久,白玉京就会收到一封紫泥封密信。辖境内出了这么一档子大事,处理不慎是要捅娄子的,拥有正式道牒的道官老爷就那么消失不见了,岂会有这等怪事?

陆沉斜瞥一眼道观外边街上的书摊,都没来得及收走。至于那些书,都给搬空了,估计是孩子们的手笔,就像故意留下了一封信,或者说是自己寄给自己的家书?反正充满了某种不太友善的讥讽之意。

陆掌教那叫一个气啊,自己把自己给气着了,都没法子找外人倒苦水。

大雪时节,一叶扁舟停在江心水缓处,船头有人戴斗笠、披蓑衣,好个闲情逸致的孤舟独钓。垂钓者是一个俊逸的道士,头戴硬檐圆帽的混元巾,以一支黄杨木簪横贯发髻。

有个人从天而降,下坠速度却是极慢,如雪晃晃悠悠,刚好飘落在船头,摊开手掌,一油纸包酱肉夹着几颗蒜瓣。

这个不速之客丢了颗蒜瓣在嘴里,稍稍挪步,来到钓鱼人身后,抬起脚,对准后者的后脑勺,看样子就要来上一脚。只是那条腿晃了半天也没敢出脚,又拿了块酱肉丢入嘴里,那条腿轻轻落地,含糊不清道:“老高,这就不太合适了吧?”

始终目不转睛盯着那根鱼线的木簪道士语气淡然道:“陆掌教何出此言?”

陆沉气呼呼道:“明知故问,喜欢装傻,跟贫道耍无赖是吧?先拜师!”

木簪道士扯了扯嘴角。

陆沉最烦这家伙的这种表情。既要德高望重,又能平易近人,其实看遍天下也不多。玄都观孙老哥那样的毕竟是少之又少,眼前这个老高就不行,一年到头摆着张臭脸,谁见谁怕。

陆沉蹲下身问道:“那厮是不是躲去你们华阳宫老祖洞了?”

“听不懂陆掌教在说什么。”

“背地里做这种勾当,也太缺德了点。”

“好好的,陆掌教为何要骂道祖呢?”

“啥意思?”

“贫道的地肺山在白玉京的功劳簿上的记载可不薄,怎么都该有好几页的篇幅,贫道要是缺德,这座青冥天下有几个敢自称不缺德?由此可见,你们白玉京的教化之功堪忧,那么陆掌教的师尊管着这座天下万余年,管了个什么?”

“道理还能这么讲?老高,你高啊。”

“陆掌教才是奇人高语,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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