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3章 不陌生

谢狗翻了个白眼。气死老娘了,喝个酒还有这么多道道,看把你得意的,这就算混出名堂了?当年那个独自仗剑横行天下的小陌呢?那个与落宝滩碧霄洞主一起酿酒的小陌呢?那个曾经差点做掉仰止的剑修呢?!谢狗皱了皱鼻子,好像在说:小陌小陌,你变成这样,我可伤心了。

小陌对此视而不见,径直转身走向草头铺子。

谢狗冷不丁一个饿虎扑羊,结果被小陌按住脑袋:“白景!”

刹那之间,小陌和谢狗道心震颤,几乎同时转头望向骑龙巷最高处。

有人坐在那儿,身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女子,双手拄剑,似笑非笑,俯瞰着他们。而那个眼神温柔的男子微笑道:“你们先忙,当我们不存在就是了。”骑龙巷霎时间变成了一座飞升台,顶部依旧是女子拄剑,旁边男子坐在台阶上,双方皆有一双精粹至极的金色眼眸。

谢狗的整副身躯皮囊瞬间如灰尘飘散,继而凝聚为一个姿容崭新的修长女子。

这才是白景的真身真容,白景双手持剑,高高扬起头颅,与顶部那两位对视。

小陌说道:“劝你最好收剑。”

白景眯眼笑道:“机会难得,刚好舒展舒展手脚筋骨。我还真就不信了,他们真能把我一口气拖拽到万年之前的光阴长河中去。如果本事这么大,就不会有今天了!”

将一位万年之后的飞升境圆满剑修从变成由三教祖师坐镇的天地拽回万年之前的旧山河,十五境都做不到!

台阶顶部,单手托腮的男子满脸笑意,轻声道:“我们小陌还是向着白景的,看来有戏。”

白衣女子点头道:“患难见真情嘛。”

小陌虽然听不见顶部那两位存在的言语,不过看着那个既面容熟悉又气息陌生的自家公子,总觉得不像是说了什么好话。

陈平安笑眯起眼,朝小陌轻轻挥手作别,微笑道:“小陌,悠着点啊,可别被生米煮成熟饭了。”

异象随之消散,小陌和谢狗重新置身于骑龙巷中。

谢狗扶了扶头上貂帽,嗤笑道:“假的假的,装神弄鬼,吓我一跳。”

小陌神色尴尬。清清白白的,怎么有种被捉奸在床的错觉?

谢狗埋怨道:“小陌,都怪你,那个存在是循着你的剑道脉络找来的,就像在光阴长河的下游守株待兔,把咱们俩给抓了个正着。”

言语之间,谢狗抬手擦了擦额头汗水,小陌看了一眼,谢狗立即解释:“就算是假的,也很吓唬人啊。天下就这么点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没必要把路走窄了。走,喝酒去,压压惊。”

到了草头铺子,小陌让酒儿帮忙拿来两壶糯米酒,笑着说不用去厨房炒菜了,他们有个地儿光喝酒就行。

谢狗盘腿坐在长凳上,喝了一大碗糯米酒酿,感叹道:“挣点辛苦钱真不容易,小陌你是不知道,我来到浩然天下后,为了攒点钱,这一路走得有多辛苦,山上挖草药山下摆摊子,差点被人调戏呢,混得可惨啦。”

小陌喝了口酒:“真正挣不着钱的人才有资格说辛苦。”

谢狗气呼呼道:“这话说得真像个人。”

小陌放下酒碗,以心声问道:“你敢不敢杀飞升境?”

谢狗眨了眨眼睛:“你睡傻了?”

有什么不敢的?明明是能不能的事,这儿又不是蛮荒天下。

你就这么想我被小夫子抓起来,在功德林陪刘叉一起吃牢饭啊?也对,如此一来,见不着我,你就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了。负心汉说起混账话来,真是比飞剑戳心窝还厉害。

谢狗抽了抽鼻子,擦了擦眼角,见桌对面的小陌无动于衷,也觉得没啥意思,便换了一种脸色,懒洋洋道:“说吧,杀谁?”

小陌说道:“曳落河旧主,仰止。”

谢狗恍然道:“原来是她啊,逃命本事不差,打架本事不顶,很不顶,白瞎了那份道传,看着就烦她。这婆姨要是没有被文庙留在这儿,如今在蛮荒天下的话,呵。”

仰止的一门本命神通谢狗眼馋很多年了,天生就不适合仰止,可若是被谢狗学到手,掰碎了嚼烂了,刚好能够补全谢狗的某份大道缺漏,一个不小心,真就跻身十四境了。

事实上,当初小陌追杀仰止,白景就一直远远跟着,悄无声息,等到搬山老祖袁首出现后,她就跟着现身了。敢打我男人,问过我白景没有?二打二才公平,他们这对神仙眷侣对付一双姘头还不是手到擒来,咋个会输嘛。可惜小陌不愿与自己联手,直接就走了。

“我跟白老爷和文庙可是有约定的。不过嘛……既然是你开口,我可以考虑考虑,前提是你得保证我能活着离开浩然天下。”谢狗伸出一只手掌朝小陌挑了挑眉头,“好处呢?亲兄弟明算账,咱俩要是道侣也就不谈这个了,问题是咱们还不是嘛。”她抹了把嘴,“我如今翻书茫茫多,书上不就都是这么个路数?英雄救美,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了。搁咱俩身上,一样的道理!”

小陌正要说话,酒桌一边,陈平安悄然落座,笑道:“小陌,千万别答应以身相许啊。”

至于谢狗身后,则又有人伸手按住她的貂帽:“刚才不跟你计较,结果还是这么皮?”

谢狗缩了缩脖子,眼神幽怨:“小陌小陌,赶紧帮我说句公道话,我胆子小,怕惨了。”

修道之人,神游万里算个锤子,这俩莫不是神游万年而至?

仙都山,青衫渡。

崔东山掰手指开始计数,将几个盟友名号一一报出:“大泉姚氏、蒲山云草堂、太平山、玉圭宗、皑皑洲刘氏、中土玄密王朝郁氏,六个。暂时就这么点,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各司其职,分工明确,相亲相爱,同舟共济。”

张直点点头:“是个很好的搭配。”

一般的飞升境修士都拢不起这么个大好局势,这就是剑气长城末代隐官的潜在底蕴了。

吴瘦眼皮微颤,尤其是听到有皑皑洲刘氏就想要打退堂鼓了。如今他算是包袱斋桐叶洲分部的三把手,连二把手都没能捞着,属于降职任用,以观后效,要是再做不出点成绩,可是要被祖师堂秋后算账的。倒不是说皑皑洲刘氏赚钱心狠心黑,而是刘氏一向喜欢完全主导一桩买卖,外人只能从旁辅助,无法插手关键财脉的运转。

包袱斋内,很多买卖光动嘴皮子吹得天乱坠是没用的,按照祖师堂规矩,谁要是看中了某桩生意,半数钱得自掏腰包。亏了,砸锅卖铁也好,与人借钱也罢,都得乖乖把钱补上;钱不够,立下字据,写张欠条,反正都得优先补上包袱斋的窟窿,绝不是拿了钱就可以大手大脚开销或是中饱私囊的。而且祖师堂会专门派出账房先生,身份有点类似战场监军,想要绕过此人在账目上动手脚,比登天还难。

吴瘦就有个师叔,足足七百年都在为包袱斋还债。遥想当年师叔最风光时,流霞洲天隅洞天都曾与师叔借过一大笔钱,光是每年吃利息就能躺着享福了,富可敌国算什么,可以说是富可敌洲。结果就是心太肥,搅和进了一桩上下宗的内部事务中去,大伤元气,偷鸡不成蚀把米。

崔东山瞥了眼吴瘦微妙的神色变化。精于赚钱,也只知道赚钱,看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莫非张直这是赶来青衫渡钓鱼,以吴瘦作饵?就像大鱼难钓易脱钩,但是对张直这种老狐狸来说,一次提竿大鱼出水就可以大致推断出自家先生的心性,毕竟张直肯定没那胆子觉得自己可以真的一鼓作气钓起隐官陈平安,和落魄山、青萍剑宗两座新兴宗门。简而言之,张直就是奔着故意让大鱼脱钩来的,只为整个包袱斋作长远计。崔东山比较烦这个,就懒得七弯八拐,以心声直接问道:“张直,你这么精明的人,为何要故意带着个吴瘦来这边自讨没趣?”

张直笑道:“还是不如崔宗主和你家先生精明。”

“此话怎讲?小心点说话,你可别步吴老祖的后尘。”

“崔宗主何必明知故问。”

“张直啊张直,我装傻自有装傻的本事和底气,可你跟我装傻就是真傻了。奉劝一句,我如今是青萍剑宗的宗主,也可以跟着先生依葫芦画瓢下出第二道逐客令,你们包袱斋在桐叶洲南边的买卖我管不着,那边是玉圭宗的地盘,我跟现任宗主韦滢半点不熟,跟上任姜老宗主也不算太熟,但是北边的买卖,即日起,就别想顺遂了。”

当初宝瓶洲的包袱斋是被绣虎崔瀺驱逐出境的,下场跟刘桃枝的西山剑隐类似,都属于不欢而散,就此结下了梁子。崔瀺绝对不允许有任何外来势力在那场即将到来的战事中出现半点分歧,扯后腿,各行其是。这是因为战事未起,包袱斋就嗅到了危机。不过浩然九洲的包袱斋分部,只有吴瘦的宝瓶洲表现得过于市侩了。

陈平安根本不用去理会其中的弯弯绕绕,所以先前陈平安在桌上所谓的逐客令,就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如今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的这场大战才打了一半,别想着把便宜占尽,既然有本事避害,就别再想着趋利了,至少宝瓶洲就别想了。

而张直故意带着吴瘦登门拜访,何尝不是一种试探?对于这个年轻隐官,张直有三件事需要验证:第一,他会不会担任大骊国师,继承文脉师兄绣虎崔瀺的衣钵;第二,青萍剑宗在这桐叶洲有无担任一洲仙府执牛耳者的野心;第三,陈平安的心性与绣虎有多相似,又有多少差异,他张直和包袱斋才好看菜下碟。

包袱斋在这边到底投入多少本钱,得先看过三个答案才能有个粗略的定论,因为包袱斋真正在意的两座渡口已经不在那个南方诸国恢复极快的宝瓶洲,而在桐叶洲和扶摇洲。天下九洲有仙家渡口处,或明或暗,几乎都有包袱斋的买卖。

崔东山突然笑道:“吴瘦的包袱斋当年在宝瓶洲没有做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吧?”

张直淡然道:“要是有,哪里需要米剑仙提醒吴瘦自己找个地方,我早就帮他挑好了。包袱斋是我一手创建起来的,我是劳碌命,事无巨细都喜欢亲自盯着,所以包袱斋始终就是个一言堂。举个例子,我要是中土大龙湫的宗主,处置小龙湫那几个吃里爬外的孽障,根本无须通过祖师堂议事,一言决之,只需派出龙髯仙君到小龙湫就地处决。做买卖的人有自己的生财之道,自古而然,只是生意人归根结底还是做人,还是要讲一讲底线的。买卖想长久,跟着大势走,可要是亏心事做多了,人不收天收。”

听到这里,崔东山点点头:“这才算明白人说了些敞亮话嘛。”

张直说道:“当年赶走了包袱斋,崔国师立即为宝瓶洲引入了范先生和商家,就像为后者清场。吃了这个闷亏,我们包袱斋认栽,咎由自取,没什么怨言。”

“那就照陈先生说的,关于宝瓶洲重新开张一事,何时天下太平了,包袱斋和落魄山再来好好商议。至于桐叶洲这边,包袱斋诚意如何,底色又如何,我觉得可以用开凿大渎的合作一事作为开端。崔宗主意下如何?”

吴瘦知道自家祖师与白衣少年在以心声交流,他是悔青了肠子。早知道就跟那个小姑娘讨要一碗热茶了,也好过现在干坐着。

不知为何,那位年轻隐官又走出了屋子,身边还跟着那个拎着炉子的黑衣小姑娘。

现在吴瘦再瞧见这个洞府境的小水怪,堂堂元婴境,但凡在座诸位不觉得砢碜,他都恨不得跪地磕头高呼姑奶奶了。

周米粒又给所有人添了茶水,轮到吴瘦时,吴瘦赶忙低头与小姑娘连连道谢,差点热泪盈眶。

崔东山笑道:“上个胖子同样走了遭仙都山,还不如你幸运呢。”

陈平安坐在长凳上,周米粒就坐在一旁。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把合拢起来的玉竹折扇,轻轻放在桌上,笑道:“方才在屋内才记起之前在鸳鸯渚仔细逛过张先生亲自开设的包袱斋,斋名和气。开门做买卖,果然是和气生财,我跟几个朋友大开眼界,好像还欠了张先生一个人情,两张字据。天下事,一码归一码,买卖不成仁义在。”

原来之前在和气斋内,陈平安一眼相中了这把珍贵折扇,只是当时身上没带多少神仙钱,囊中羞涩,不承想斋内很快就有一位符箓美人姗姗而至,主动提出可以让陈平安先行带走扇子,以后在任意一处渡口包袱斋补上钱就是了,事后包袱斋肯定会自行销毁欠条字据。之后李槐瞧上了那块好似盆景的仙山,一位老柳树精就栖息其中,包袱斋开价十枚谷雨钱,陈平安就又代替李槐订立了一张字据。

崔东山伸手拿过折扇,啪一声打开,扇面节录苏子《祈雨帖》,另外一面是谪仙山柳洲草书《龙蛰诗》。扇子本身完全可以视为一件水法重宝了,法宝品秩跑不掉的,资质好一点的剑修,运道好,拣选一个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时日,沐浴更衣之后,打开扇子,一边看草书一边看天候,机缘巧合之下,说不定还能学点昔年剑仙柳洲的些许剑意仙气。

崔东山疑惑道:“先生,当时包袱斋开在鹦鹉洲,好像不在鸳鸯渚。”

陈平安恍然道:“这样吗?那就是我记岔了。”

吴瘦都快崩溃了:隐官大人你说话这么有诚意的吗?

张直从袖中摸出两张字据,落款人都是落魄山陈平安,其中一张欠条是折扇的五十枚谷雨钱,另外一张是仙山盆景的十枚谷雨钱。

崔东山扫了一眼,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拿出六十枚谷雨钱,打算为先生分忧,把债务还清了,取回欠条。

别销毁啊,得保留下来,以后可以给嫩道人瞅瞅。十枚谷雨钱?傻了吧,那位老柳树精可是与纯阳真人吕喦论过道的,拳头大小的山石上边,“仙山”二字可是吕喦以剑气书写,这等崖刻,可是真迹!

但是张直却以手指按住两张欠条,笑道:“陈先生今天给出六十枚谷雨钱就算结清债务了,按照规矩,这两张欠条需要立即销毁。但是我想要跟陈先生打个商量,我们包袱斋能不能七十枚谷雨钱,相当于与陈先生买下这两张借据?”

周米粒呆住了:好人山主的字,不过两句“落魄山陈平安”就赚了十枚谷雨钱,这么值钱的吗?!

陈平安笑着摇头:“太不合规矩了,还是钱货两讫比较清爽。”

张直笑道:“并不是专门为陈先生破例,这种事,包袱斋历史上不乏前例。”

崔东山冷笑道:“七十枚谷雨钱,打发叫子呢?七百枚!”

周米粒又震惊了:大白鹅,不对,可爱可敬的大师兄跟人做买卖,一向喜欢这么狮子大开口吗?不怕被人打啊?

不承想那个张先生立即从袖中摸出只大袋子放在桌上,迅速将两张欠条收回袖中:“那就一言为定,就此钱货两讫!”

“落魄山陈平安”的真迹以后只会越来越值钱,当然很难值钱到十二个字就需要用七百枚谷雨钱去买的份上,那也太夸张了,几十枚谷雨钱是比较恰当、稳妥的价格,以后和气斋碰到千金难买心头好的山上土财主,不愁卖。但这可是两张欠条,意义非凡,尤其还是陈平安参加中土文庙议事之前订立的字据,这就等于多出个意义深远、极有嚼头的历史掌故了,如此一来,七百枚,真心不贵。

吴瘦看到这一幕后,心中佩服不已:不愧是自家包袱斋的老祖师,做买卖足够果决,出手够快够狠。

崔东山小心翼翼地去拽那一大袋子谷雨钱。亏得不是官场,不然这算不算是某种雅贿?唉,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天上又掉了七百枚谷雨钱下来,自家账房先生种秋得多高兴啊。

陈平安面带微笑地看着做贼似的崔东山,崔东山只得中途更换路线,将钱袋子推到周米粒跟前,语重心长道:“右护法,此钱归公,记得好好保管啊,回头交给风鸢渡船上的韦账房,不许贪墨啊。”

周米粒双手抱住钱袋子。嘿,真沉!小姑娘挺直腰杆:“得令!”

她突然皱了皱眉头,偷偷看了眼出手阔绰的张先生,挠挠脸,还是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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