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进了道观后,不等洪淼客套寒暄,那个背着铜钱古剑的年轻道官就手托一面照妖镜御风而起,光芒照耀四方。他缓缓移动手中铜镜,就连灵境观内的钟楼鼓楼也没有放过,最后身形飘落回院中。作为观主的洪淼隐约露出一抹怒容,但是从头到尾都没有出声。
在洪淼屋内,一番盘问过后,三位道官将内容记录在册,就此离去,徒步下山后,御风远游。他们还留给洪淼一份府城公文,老道士等于即刻起就不再是观主了,返回府城后,另有任用。
之后洪淼便喊来常庚,将道观账簿交给他,让他们耐心等着下任住持赴任,财物、账簿和书籍之类的交接都不用他们担心,反正账房也就只剩下几十两银子。老道士还说自己在道观几处都张贴了符箓,千万别随便揭下,可以驱鬼避邪的。结果之后几天,道观里边人人自危,所幸也没见着啥鬼祟。庙祝刘方一听说此事,本来还想趁着新观主没来,去洪淼的屋子里睡几晚,结果一听说洪淼在道观里边张贴符箓了,吓得掉头就走,打定主意几个月内坚决不上山,反正有无庙祝,道观都没差。
道观后边邻近一块菜园子,有口早已干涸多年的水井,除了落叶和积雪,什么都没有。早年林摅经常吓唬其余几个,故意说那里边其实有投井自尽的女鬼,结果被洪淼无意间听了去,把林摅骂了个狗血淋头。
土膏发现马重这家伙最近就像变了个人,原先几个人分工明确,谁都不乐意多做半点,但是马重却主动包揽下了菜园子的所有活计,而且经常起夜,很久才返回屋子。久而久之,就连林摅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只是乐见其成:拦着别人勤快做事做什么?
陈丛被土膏提醒过后,也觉得确实奇怪,想了想,就与土膏约好,晚上不睡觉,去看看马重到底在做什么。结果陈丛睡得像头猪,土膏强撑着眼皮子,明明听到了马重开门关门的细微动静,可终究是胆子小,也怕冷,想了想,还是睡觉了。
那口水井内壁如挂画,是个身穿鲜红嫁衣的美艳女子,真是名副其实的美人如画了,这也是她之前能够躲过照妖镜的原因。当时光线如火流入水井,确实让这鬼物觉得焦灼难忍。只是奇了怪哉,她最近总觉得小道观里边有那么点惹人心烦的细微痕迹,便趁着小道观暂无道官坐镇的空当,凭借一道独门秘术,仔仔细细勘察了一遍道观各处角落。原来是那个名叫谈薮的小丫头片子动了手脚,境界不高,却暗中留下了一张家传符箓,就张贴在洪淼屋内的书桌底下。
杀手锏?确实能算是心思缜密了,运气好,再过几十年,或者一两百年,说不定老娘还会忌惮几分。呵呵,现在跟老娘玩心计,小姑娘你还嫩得很。
至于马重,确实是被她魇了,五迷三道的。但其实她更清楚,如果不是马重自己不靠谱,不会如此顺利。
不管如何,她打算在此长久修行了。
南河国京城,护国真人夜观天象,收回视线后,坐在蒲团上幽幽叹息一声,哪敢将心中某个猜测告诉外人,连皇帝陛下都不敢多嘴半句:如今边境线那边有一处占地不大的隐蔽山水,极有可能是某位大修士在某种特殊情况下的……道化痕迹。比如一位得道之士山中幽居的道场,闭关途中无法抑制自身道气流散,怎么都该是仙人境起步。或者说是某位大修士悄无声息兵解离世,一身道气彻底流散天地间。
不管如何,老真人更不敢将此事禀告白玉京。归根结底,这处古怪地盘只是来历不明,若是论影响,说破天去,终究还是件小事——不过就是多出一只龙门境鬼物罢了。一旦惊动白玉京,可就不是什么小事了,一个不小心就会变成天大的事情,别说是他,就连皇帝陛下和整个朝廷都承受不起那个后果。
要是白玉京大掌教还在,或是陆掌教管着天下事,倒是问题不大。说不定运气极好,还能让那位喜好游戏人间的陆掌教大驾光临南河国京城一趟呢。可如今是那位余掌教掌管天下事务……既然不是什么大事,一只最多就是个金丹境的鬼物袭扰,也没闹出什么大麻烦,那就小事化了,只要抓住女鬼就行。
闰月峰山巅,辛苦停下走桩,微微心动,下意识转头望向一个方向。
只是最近这段时日,辛苦实在是见到了太多的古怪,就不去深究了。尤其是那个林江仙的出现,之后又有碧霄洞主,之前则有那位莫名其妙算了一卦就口吐鲜血的永州龙师……
颍川郡小县城郊外,山上灵境观内,深夜时分,马重又去了水井边,径直跳下去,落在井底,见到了那幅美人壁画。
林摅睡得很踏实,鼾声如雷。土膏翻来覆去,还是没能壮起胆子跟踪马重,犹豫着要不要告知老观主此事。只是他突然发现,地址都没有一个,怎么找嘛。
陈丛躺在距离窗口最近的位置,右手贴着腹部,左手轻轻握拳,手背贴着右手心,攥着一枚作为装饰物的瓷片。可能是做了什么美梦的缘故,他嘴角微翘,面带微笑。
似睡非睡,似醒非醒,这个皮肤微黑、模样周正的少年只在心中念念有词:道之在我者就是德。宛转其中不能出离无明窟宅。
现在未来,种种厄难,不如意事,悉皆消除,身心自在,平安吉祥。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拨雪寻春,烧灯续昼。
这次跨海北归,大致算准了那位落魄山访客的南下速度,所以并不是特别着急赶路,陈平安便一路上演练那门剑术遁法,身形一次次化作十数道剑光,在碧波之上以一种近乎无视光阴长河的遁法悠游人间。准确说来,是所有剑光能够循着光阴长河的某些细微水脉,形若“走水”,在天地间如无境之人入无人之境。
陈平安经过数以万计的反复研习,终于跟宁姚第一次施展这门遁术时有差不多的火候,大概这就叫勤能补拙?
在一座临近宝瓶洲陆地的海中岛屿暂作休歇,陈平安蹲在树枝上施展水法,双手掌心水流如泉淙淙涌出,他就着水洗了把脸。
小陌坐在一旁,绿竹杖横放在膝,说道:“公子好资质。”
陈平安气笑道:“少说几句昧良心的话,溜须拍马对我没用。”
小陌神色认真道:“天下剑术,不同剑修施展出来的姿态,高低有别是常理,之所以如此,无非是受限于剑修当下的境界。按照那位传授小陌剑术的前辈的话来谈,能够从不同剑术当中汲取最多道法真意者,即是一种隐性的天才,如此修行,就叫破障。”
陈平安若有所思,抹了把脸上的水迹,抖了抖手:“多聊几句。”
小陌继续说道:“剑修资质的好坏,不能光看初始阶段学剑的快慢,那只是一般意义上的天才、庸人之别,认知还是太浅。比如小陌施展这门剑术,自然轻松惬意,但是于自身剑术则毫无精进,对人身小天地亦并无裨益;公子则不然,这就是剑术天下的另外一种深层意义所在,剑术终究是死的,持剑者却是活人。打个比方,小陌陪公子一路北游,使用这门剑术,无非是以自身灵气作为酒水,好似在自饮自酌,不会增加丝毫粹然剑意,反而是一种消耗灵气的举动;公子施展开来,却是从天地外饮水,淬炼自身体魄、增长剑意,剑修的后劲便是从此而来。公子你,还有剑气长城的宗垣,可能就都属于这种剑修,韧性十足,厚积薄发,随着岁月推移,越往后,道越无漏路越宽。”
陈平安点头笑道:“这个说法,很解渴。”
看来小陌跟贾老神仙在聊闲天这件事上看似是不同的路数,实则属于大道殊途同归。
小陌沉默片刻,伸手轻轻摩挲着绿竹杖,感慨道:“很多所谓显性的修道天才,学得越快,反而会错过越多。也许可以用更多的剑术、神通来弥补和遮掩,但是终究有一天,站在门外时,每一个修道之人的人身小天地所能够容纳的道法还是有定数的,那么最终瓶颈一来,就是登天之难,就要四处碰壁,要吃大苦头了。”
“这也是包括小陌在内,连同白景、仰止、朱厌几个,为何当初跻身飞升境如此顺遂,又为何打破飞升境瓶颈如此之难的原因。我们在登高途中行走太快,太过追求看得见摸得着的境界,而忽略了虚无缥缈的道意汲取,错过了太多本该多加留心的事情,因为我们从骨子里就不信这个,或者说,我们其实只相信剑术、道法,不肯相信自己。”
利弊皆有。好处是蛮荒天下的飞升境修士是数座天下公认杀力最高的,坏处就是妖族修士跻身十四境的数量相较于其余三座天下的人族修士,始终处于下风。
陈平安说道:“最后这句话,意思就很大了。”
小陌说道:“故而我们如今施展剑术也好,抖搂仙法神通也罢,都是一种回忆和追溯。公子与宗垣却并非如此,是一种每一步都脚踏实地的登高眺望,既看更高处的前行道路,也看来时路。当然,比起白景跟我,朱厌和仰止的修道资质又要逊色一筹。”
陈平安说道:“你的这些个修行心得,回头我让崔东山转告柴芜、孙春王他们几个,相信会很有用处。”
小陌微笑道:“先前在风鸢渡船上,我已经与柴芜几个孩子说过此事了,看样子都已经听进去。只不过这类空泛道理,恐怕还要结合他们自身的修行关隘,有了诸多切身体会,事理相互验证,才能真正嚼碎、吃透。”
陈平安点头道:“概莫能外。”
老话说得好,欲知上山路,需问下山人。他娘的,果然只有天才跟天才才有话聊。
陈平安看似随意笑道:“说不定你很快就可以与仰止故友重逢了,因为仰止与我做了桩大买卖,得以在文庙恢复自由身,会参与桐叶洲大渎开凿一事。”
小陌跟青同其实算不得什么故友,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但是小陌跟仰止却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朋友了。
小陌闻言转头看了眼自家公子,却看不出什么表情和道心涟漪,就压下心中疑惑。
陈平安突然心神微动,立即从袖中摸出一张符箓,一下子就笑容灿烂起来,整个人的气息浑然一变,判若两人,这让小陌如释重负。
陈平安手上这张大符的符纸得自夜航船吴霜降,当时吴霜降赠送给崔东山和姜尚真总计四张降真青绿箓,价值连城,曾是浩然天下类似神诰宗这些道门用来请下白玉京掌教的专用符箓,珍稀程度可想而知。画符之法则是崔东山取法于符箓于玄,名为显符,只需两人各持一张,但是如果双方距离太过遥远,比如一旦跨洲,便如同枯笔淡墨,文字内容就会变得极其模糊。此外,这种家书,寄信和收信存在着不小的滞后性。而符箓呈现出来的文字是一种崔东山独创的鬼画符,如今只有陈平安看过那本册子,所以就算这张符箓落入别人之手,也是看天书。
陈平安收起那张符箓,起身笑道:“小陌,我得返回仙都山一趟了,需要见一位长辈,着急赶路,要用上三山符,你先回落魄山等我就是了。”
先前一起离开镇妖楼,青同就发现了端倪,陈平安手持三山符远渡山河,却能不消耗自身阴德。是出自《丹书真迹》的三山符不假,只不过画符之人却是与老秀才送出红包上边的吉语作者一样。陈平安上次返回仙都山后就有了个大致估算,如果不跨洲,能够使用八次;若是跨洲,最多三次。而小陌学会了三山符,不宜早早用完三次,所以陈平安打算独自返回青萍剑宗。
小陌神色犹豫,说道:“还是让我陪公子一起吧?”
陈平安笑道:“总计不过三炷香的工夫,路过的又是熟悉的太平山和蒲山,能出什么问题?不用担心。之后回落魄山,我还是会使用三山符,估计跟你差不多时候到达槐黄县。”我不担心自己,我是在担心你啊,小陌!
小陌略作思量,点头道:“我会在此停步,登高远观桐叶洲两山附近,若有些许意外,公子只需祭出飞剑,剑光一起,我就会立即赶到,等到三炷香工夫过后,我再继续赶路,抓紧返回落魄山。公子其实也不必太过匆忙赶路,有朱先生在山上,公子稍晚返回,想必问题不大。”
陈平安使劲点头:“肯定没问题。”
小陌好奇问道:“是哪位前辈做客青萍剑宗,值得公子如此郑重其事?”
因为不管是上次落魄山建立宗门庆典,还是此次青萍剑宗下宗创立,真正能够让山主陈平安亲自现身待客的人其实很少很少,即便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这样的山上老神仙,或是蒲山叶芸芸这种拳镇半洲的武学大宗师,陈平安都没有刻意表现得如何热络,故而大泉王朝的老将军姚镇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之前陈平安专程离开仙都山,找到了那艘北游的大泉渡船。至于刘景龙、钟魁、张山峰他们几个,与陈平安关系太好,又算同辈,相互间都不计较这些。
陈平安笑道:“是宝瓶洲竟陵山祠庙的那位宋前辈。”
小陌恍然大悟:原来如此,难怪公子会如此兴师动众,甚至不惜直接消耗掉两次三山符。通过耳报神小米粒得知,公子第一次赶赴剑气长城途中曾经结识了一位喜欢吃火锅、出门翻皇历的江湖前辈。
符箓之上,崔东山寄来的这封书信内容很简单:梳水国宋雨烧造访青萍剑宗,听说先生不在山上,来了就走,不曾自报身份。
山上神仙的证道长生不朽,驻颜有术,甚至可以在仙人境时返老还童,选择与某个岁数匹配的容貌。但是江湖故人的老去却是不可逆的,年轻人下次下山,再走江湖,某些老人可能就不在江湖了。
原本陈平安打算这次返回宝瓶洲招待完白景之后就去三个地方:竟陵山、仙游县、洪州豫章郡采伐院。而且前两个地方都打算待久点,再不那么来去匆忙。
陈平安手持三山符,径直出现在太平山的山门口。
山巅祖师堂遗址处长久亮着一道璀璨剑光,剑气冲霄。这就是黄庭的行事风格,等于是以此昭告一洲北方诸多山头仙府,谁再敢打太平山的主意,就是与她问剑。
陈平安按照规矩,在山脚点燃三炷山香,礼敬那位素未谋面的三山九侯先生。
先前在镇妖楼,青同泄露过天机:远古天下十豪,候补只有四位,其中就有作为天下符箓开山鼻祖的三山九侯先生。
陈平安抬头瞥了眼天幕,那里有一把古剑悬空,剑气如纤细雪白的瀑布垂挂空中,倾泻在太平山之巅,凝聚不散。
若是黄庭祭出一把本命飞剑,想要营造出同等规模的气象,就太过消耗她的心神了,注定支撑不了太久。
此物好像是黄庭从五彩天下带回的远古剑仙遗物,按照黄庭的说法,是从一处不知名的山水秘境里边随便捡来的,属于仙兵有灵,主动认主,黄庭当时原本就只是凑个热闹,结果这把仙兵品秩的古剑就专门往黄庭跟前凑,她不收都不行。
这跟陈平安当年在俱芦洲仙府遗址“背井离乡”当然是截然不同的场景,难怪姜尚真的狗屎运、黄庭的福缘深厚会被誉为桐叶洲两大奇事。
何况黄庭在五彩天下收取的弟子,也是她的开山弟子,还是在崭新天下诞生的第一个本土人氏。黄庭的一个无心之举,却是崔东山,以及某些阴阳家早有预谋之辈辛苦寻觅都求而不得的事情。
太平山当下只有山主黄庭和两名供奉:于负山、道号龙门的果然。就连谈瀛洲都已经撇下师父,选择跟郑又乾一起乘坐桐荫渡船,跟随叶芸芸他们一起去往蒲山游历。
陈平安徒步走到山巅,发现多出了一栋通体白玉质地的仙家宅院,二进院落,应该是仙人果然的手笔了。于负山坐在门口台阶上,瞧见了那一袭青衫,只是笑着抱拳而已,陈平安抱拳还礼,跨过门槛,发现黄庭和果然在屋内忙碌,一张古色古香的桌案上边都是黄庭从一件咫尺物中取出的众多档案、卷宗,还有祖师堂的山水谱牒的副本。
黄庭当年几乎是被老天君和太平山上任山主强压着离开桐叶洲去往五彩天下的,这次重返家乡,需要她去重新厘清太平山地界那些个昔年山水地契属于太平山的藩属山头,如今哪些已经自立门户,与恢复国祚的当地朝廷重新交割了地契,哪些又落别家,换上了一拨拨开山立派、创建自家祖师堂的仙府门派。
陈平安就站在门口,黄庭一抬头,没好气道:“我是青萍剑宗的首席客卿,你也很快就是我们太平山的记名供奉了,又不是外人,忌讳个什么?”
陈平安这才自己搬了把圈椅坐在果然身边,双方投缘,也无须客套寒暄,点头致意而已。
黄庭靠着椅背,双手揉着太阳穴,头疼道:“要不是有果然帮忙,我得抓瞎,不晓得猴年马月才能真正重建祖师堂。我们门口那位护山供奉也是个吃干饭的。”
于负山也不以为意,哈哈笑道:“有心无力,惭愧惭愧。”黄庭那么好看,一颦一笑俱是风流,她说啥都是对的。
陈平安笑道:“能者多劳,有龙门前辈坐镇,太平山重续香火指日可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