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作为荀渊师弟的张丰谷恰好在场,但是荀渊没有答应,又不给出个说法,只说此事再议,而所谓的再议,事实上就是再不提及,这让韦滢极为费解。虽说不至于心生怨气,但失落总是难免的。等到张丰谷也去私下询问,师兄荀渊还是没有给出理由。
最终事实证明,荀渊和韦滢都是对的,同时又都是错的。对于整个桐叶洲来说,韦滢对荀渊错,但是对于玉圭宗而言,则是韦滢错荀渊对。因为一旦玉圭宗与剑气长城牵连过深,表现得太过瞩目,之后那场妖族大军的围山一役,可能至少会多出一位旧王座大妖,例如绯妃或搬山老祖袁首,甚至还会再加上一个切韵,蛮荒天下的甲子帐可能直接就会不计代价,哪怕拖延进攻宝瓶洲的脚步,也要推平玉圭宗诸峰,作为一种杀鸡儆猴的手段,与浩然天下表明姿态:敢与剑气长城为伍者,就是这个下场。
不过张丰谷确定,正是从那一天起,师兄就认可了韦滢,开始真正为韦滢谋划未来宗主一事,秘密为其铺路。甚至打破传统,让不是九弈峰峰主出身的姜尚真担任玉圭宗下任宗主,而让韦滢去往宝瓶洲继任真境宗宗主,明摆着是做好了那个最坏的准备:姜尚真死守祖山神篆峰,死了就死了,韦滢和真境宗一定要将玉圭宗的香火传承下去。
这就是说,从一开始,荀渊就将姜尚真当作韦滢担任宗主的拦路石,外放到宝瓶洲,类似一次封王就藩。结果等到大战在即,就转过头来,如同再让太子殿下远离京城,远离形势险峻、无路可退的是非之地,让那位藩王入京。姜尚真不清楚老宗主荀渊的这桩谋划吗?肯定心知肚明。有怨怼吗?毫无。
所以张丰谷看待姜尚真是怀揣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态的,因为就算是玉圭宗本身,绝大多数祖师堂有椅子的修士至今依旧没有意识到这件事,好像姜尚真也根本不希望任何人察觉这个真相,乐得继续被人大骂不已。姜尚真可从来不是一个心慈手软的主,作为手握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双手沾满了鲜血,哪怕单纯以修士来说,经常出门远游的姜尚真,若论私德,可以被指摘的地方确实太多了。大概这就属于私德有亏,但不缺半点大义,所以姜尚真才能问心无愧?问心无愧,不是一己之私。什么外人谩骂,我自岿然不动,那不叫问心无愧,这种人年纪越大脸皮越厚,那叫老而不死是为贼。
事已至此,尘埃落定。当年荀渊是怎么想的,已经无从得知了,可能唯一知己就只有姜尚真。
因为曾经在神篆峰修行,还是荀渊亲自带上山的,后来又担任过真境宗的谱牒剑修,所以隋右边专门带着程朝露来找张丰谷、王霁叙旧,对于隋右边而言,这已经算是极为难得的事情了。
道别之后,程朝露小声问道:“师父,没当上官,会不会觉得失落啊?”
隋右边笑道:“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程朝露挠挠头:“就是随便问问。”
隋右边反问道:“那师父既不是掌律祖师,也不是首席供奉,剑道境界还不高,跟着我练剑学拳,怎么看都好像出息不大了,你会不会觉得失落?”
程朝露使劲摇头:“这有啥好失落的?”
隋右边说道:“陈平安、朱敛、卢白象、魏羡,当然还有师父自己的独门拳法,你都要用心学,至于最后能学到多少,立志在己,成事在天,看命。”
程朝露疑惑道:“隐官大人的拳法也能学?算不算偷师啊,没有忌讳吗?”
隋右边笑道:“没有。”
第二场观礼结束后,众人要商讨大渎开凿一事,地点就选在了青萍峰祖师堂,由此可见青萍剑宗的重视程度。
除了青萍剑宗、太平山、大泉王朝和蒲山云草堂的人,还有玉圭宗张丰谷、王霁、邱植、姜蘅参会,青萍剑宗还邀请了刘聚宝和郁泮水,刘幽州和徐獬则属于旁听。唯一比较奇怪的地方在于青萍剑宗首席供奉米裕的嫡传弟子何辜与掌律崔嵬的弟子于斜回此次也得以列会议事。
郁泮水看着对面陈平安一行人,笑道:“我能不能换个位置?我跟你们仙都山才是一伙的。”
己方虽然人多势众,对方瞧着略显势单力薄,可事实上,自己这一排,“家贼”才多呢,怎么看都不像是能占到便宜的。
年轻隐官与崔宗主分工明确,一个把人骗进门,另一个就关起门来杀,太平山和蒲山这些个肯定是帮凶啊。
之后大渎开凿一事讨论了足足一个时辰,主要是崔东山、叶芸芸和李锡龄在聊,但依旧不算有个真正的定论,因为在座几方势力将来各自负责哪条河段的开凿事宜,都有异议。
等曹晴朗关上了祖师堂的大门,里面就多出了一个老秀才,做了个气沉丹田的姿势,稳住身形——比预期好太多了,没直接坐地上。
这位好不容易才从文庙功德林脱身的老人转过身,双手负后,望向那幅画像,拈须而笑,扬扬得意:“除了君倩稍微差点意思,我的弟子就没一个不俊俏的,模样气度这一块都随先生。毕竟我年轻那会儿出门买个酒都要被揩油呢,只有那个鱼市的婆姨太过分,实在是太过分了,当年卖我俩螃蟹都缺胳膊少腿的,还骗我说新鲜得很呢……”
老人走到为首那把椅子旁边,伸手扶住椅背。自己这个当先生的,能够轻松地从功德林一步缩地就跨洲远游,为什么?当然是因为坐在这把椅子上的学生,这个关门弟子,用自己的所有功德,再加上所有师兄的功德,背着他们的先生,共同做了一件事情。
至圣先师返回功德林的时候,身边跟着一只麒麟。他专程拉上礼圣和经生熹平找老秀才喝了一次酒,最后说:“记得让你的关门弟子去天外走一趟。”
暮色里,在密雪峰崔东山的宅子里边,屋内一行人围炉而坐,略显拥挤。
陈平安、周米粒,裴钱、李宝瓶,曹晴朗、郑又乾。只有崔东山可怜兮兮地单独坐一条长凳。
除了小米粒不属于文圣一脉,其余六人,两个辈分,几乎可以说是一场最严格意义上的同门了。
陈平安和崔东山也就是忙里偷闲片刻,还有一大堆事务等着他们去忙。
李宝瓶说起当年在清风城狐国遇见顾璨的事,陈平安听罢笑着点点头。
有些过往,其实陈平安就算跟刘羡阳都从未提起,比如当窑工学徒的泥瓶巷少年每次从龙窑返回,就会带着小鼻涕虫出去玩,买点小鼻涕虫平时很馋又吃不太起的小零嘴儿。
有一次,陈平安让顾璨坐在他脖子上,顾璨张开双手嚷着“飞啰飞啰”,陈平安就笑着在巷弄中飞奔,结果拐角处突然出现行人,为了躲避对方,陈平安只得歪了下身子,结果顾璨的脑袋就撞到了墙壁。顾璨号啕大哭起来,陈平安连忙把他放下来,看到他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个红肿大包,还渗着血丝。陈平安脸色惨白,双手颤抖着想要去轻揉几下,结果刚刚碰到伤口,顾璨就哭得越发撕心裂肺。陈平安赶紧去路边找了几种草药碾碎嚼烂,小心翼翼地敷在顾璨的伤口上,再把他的眼泪和鼻涕擦干净,反复问他还疼不疼。之后他们走去胡大娘家的包子铺,陈平安掏钱买了两个肉包子,顾璨一边眼馋,一边下意识拿手揉了揉额头上的红肿处,一皱眉,咬紧牙关没吭声,只是胡乱抹掉快要挂在嘴边的两条鼻涕。陈平安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都递给了他,他二话不说就还给了陈平安一个,说自己吃不了那么多。
最后,一大一小走在街上,顾璨摇头晃脑地说:“好吃好吃贼好吃,天底下最好吃的就是胡大娘家的肉包子嘞。”
陈平安一手牵着他,等他吃完,又把自己手里边的递了过去。顾璨确实没吃饱,就将包子掰成两半,馅多的给陈平安,看着他开始吃才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陈平安,等我以后有钱了,啥好事都分你一半。等着啊,等我长大了,肯定有钱得很。兜里有铜钱算什么,家里的金子银子都一大堆,都给你留一半,说话算数!”
草鞋少年笑着说:“好的好的。”
其实根本没有当真,毕竟那会儿的泥瓶巷少年和小鼻涕虫一个只是见过金子,都没真正碰过银子;一个可能都还没见过银子,只是碰过铜钱。
很多年后,他们各自离乡,等到再次重逢,开场白却是一个众目睽睽之下的耳光。被打的小鼻涕虫依旧很开心,但是打人的却很伤心。所以没有人知道,后来离开书简湖的青峡岛账房先生在遇到那个古怪的老先生后,为什么会觉得要是吃上两个池水城的包子,自己就有力气吵架了。
那天吃过包子回到泥瓶巷后,小鼻涕虫见着了娘亲,撒腿飞奔过去,故意打了个激灵,做了个鬼脸,指了指自己敷着草药开始消肿的额头,说是自己乱跑,不小心给墙壁磕了个头。而那个平时最宠儿子的妇人只是看了眼神色局促、欲言又止的草鞋少年,没有任何埋怨,不给少年说话的机会,蹲下身拍了拍儿子身上的尘土,柔声笑着说:“没事没事,以后小心,走慢点,别乱跑。”
陈平安收起思绪,低下头,拿起铁钳轻轻拨弄着盆内的炭火。
只是刹那之间,陈平安和崔东山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了祖师堂的异样。下一刻,老秀才就来到了屋外,笑容灿烂,伸手虚按两下:“坐,都坐。都好,都很好。”
老秀才大步跨过门槛,摆摆手,示意大家都不用换位置了,老秀才就坐在崔东山身边的长凳上。崔东山嘴唇微动,大概是没能喊出那声“祖师”。
陈平安取出一坛酒和一套十二神酒杯,都是上次文庙议事顺手牵羊而来,让周米粒帮忙分发酒杯并倒酒。周米粒给文圣老爷倒满酒后,就将酒坛放在文圣老爷身边的长凳上。
老秀才记起一事,从袖子里边掏出一大摞红包,每个红包里都装着两枚雪钱。虽然钱不多,但红包上边的吉语都是老秀才离开功德林之前专程请人写的。他将红包递给周米粒,笑着提醒:“红包别丢了啊,值点小钱,主要是稀罕。以后哪天缺钱了,就去你们宝瓶洲的观湖书院或是神诰宗,找个识货的买家,开价少于两枚谷雨钱都别卖。”
周米粒双手捧着红包,低头作揖行礼,嗓音清脆喊道:“文圣老爷新年好,感谢文圣老爷,祝文圣老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越活越年轻,每天好心情。”
老秀才抚须而笑:“好的好的。”
就连陈平安都有一个红包。
陈平安笑道:“先生,我都多大岁数了,就算了吧。”
老秀才摇头道:“在先生这边,你们都是孩子。收下,赶紧收下。”
陈平安只得收下红包,看上边的字迹,都是同一人的手笔。每个红包上的吉语都不同,比如崔东山的写着“新春大吉”,陈平安的写着“阖家平安”。既然可以确认不是礼圣和经生熹平的字迹,那就只能是那位至圣先师了。
老秀才抿了一口酒。光阴总是最不讲道理的,陈平安长大了,都是不惑之年了,小宝瓶和裴钱也都长大了,那么文圣一脉现在就剩下君倩的弟子郑又乾还算是个正儿八经的孩子了。所以老秀才转头望向郑又乾,笑呵呵道:“又乾啊,趁着你小师叔还年轻,很年轻,就别着急长大。年纪小,出门在外就不用太懂事嘛,只要是占着理的事就不要怕,吵得过就吵,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不用着急跑路,报上你小师叔的名号,就问对方怕不怕。”
陈平安笑道:“如果报了小师叔的名号不管用,就赶紧报祖师的名号。”
老秀才哈哈笑道:“报了我的名号,小心挨两顿打。”
郑又乾小声道:“师父说我脾气差,让我别跟人打架。”
其实刘十六离开浩然天下之前,确实与郑又乾提过这茬:“如果真被谁欺负了,别麻烦你祖师,就找你小师叔去。”
老秀才埋怨道:“胡说八道,回头我见着君倩,非要说他几句。又乾哪里脾气差了,待人接物彬彬有礼,知书达理得很嘛。”
陈平安微笑道:“君倩师兄又没说错,我们文圣一脉的亲传和再传弟子哪个脾气好了?嗯,可能宝瓶和晴朗稍微好点。”
李宝瓶眯眼而笑:“一般一般。”
曹晴朗笑着不说话。
老秀才举起酒杯吸溜一口:“也对也对。”
崔东山咧嘴一笑。敢当面跟老秀才顶嘴、拆台,还能让老秀才觉得没啥的,真就只有自己先生了。
老秀才问道:“平安,近期有把握重新跻身上五境吗?”
陈平安点头道:“有把握。”
老秀才这才放心,说道:“那我就可以批准通过一封山水邸报的发放了,算是帮你澄清一下,经过托月山一役,你跌境极多,需要闭关多年。”
如今中土文庙对宗门邸报的约束是数千年来最严格的,不仅不许任何山头仙府擅自禀报蛮荒战事的进展,甚至不准妄议这场大战本身。此外,关于任何一位浩然山巅大修士的动态,各家邸报都不可随便提及。只有几个例外,比如刑官豪素斩杀南光照、山海宗私自告知浩然天下剑气长城数位剑仙联袂问剑蛮荒,以及陈平安独自剑开托月山并刻字城头……这还是山海宗逾越规矩擅自行事的缘故,如果不是事后文圣亲自说情,再加上那位名动天下的年轻隐官又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文圣既然愿意网开一面,文庙才象征性地罚了山海宗一笔神仙钱,收缴那封邸报的所有收入,将其过失录档,否则山海宗的邸报执笔人如今应该已经在文庙功德林苦读圣贤书了。
“先前听说先生在城头刻字,觉得没戏了。”崔东山啧啧道,“等到这封邸报现世,听说先生如今才元婴境,立马又觉得自己行了。”
至于老秀才为何会多此一举,倒是不难理解,是为了能够少些非议。
既然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为何不去蛮荒天下?
去过了。
但是接下来肯定又会有新的质疑:既然都能在城头刻字了,为何不再去一趟蛮荒天下?
所以这封邸报就是个解释。
崔东山说道:“那封邸报上边记得顺嘴提一句,说咱们青萍剑宗的米首席已经破境了。”
老秀才疑惑道:“米剑仙终于破境了?”
崔东山没好气道:“刚刚破境的。”
老秀才一拍膝盖,大声笑道:“这敢情好!”
一座剑道宗门,有个仙人境剑修当金字招牌,就再无树大招风的忧虑了,是别人提心吊胆才对。何况这位大剑仙还是米裕,人的名树的影,米裕在地仙两境赢下的“米拦腰”这个绰号如今在浩然天下还是极有分量的。
老秀才说道:“就在刚才,韩夫子作为发起人,我就只是提了个微不足道的小建议,文庙就紧急召开了一场小规模的山神议事,居胥山和九嶷山在内的中土五岳山君都到齐了,还有几十尊大国山君共聚一堂。当然,他们是用了一种类似刘财神、郁胖子今天观礼仙都山的法子,聊得很热闹,尤其是周游、怀涟几个,乘兴而来,乘兴而归,瞧他们的样子,好像还有点意犹未尽。”
礼圣依旧极少露面,亚圣去了蛮荒天下,如今中土文庙真正管事的就是文圣了,所以老秀才才会被一个姓郦的老夫子调侃为管家婆。儒家文庙正副三位教主如今留在文庙的就只有一位副教主,也就是韩夫子,算是文圣的帮手。
这些日子,老秀才忙碌是千真万确的忙碌,日夜不分连轴转。
这次文庙召集山神议事的理由是这样的:“水神都有那场押镖了,你们山神总不能作壁上观吧?传出去不好听。多多少少做点实事,人要脸树要皮的,好歹堵住天下悠悠众口,省得腹诽你们这些山神老爷只会袖手旁观享清福。”
只不过中土五岳山君之外的所有高位山神明显都察觉到老秀才好像在故意针对怀涟几个,就连脾气最好的烟支山女山君“苦菜”朱玉仙都给惹急眼了,使劲拍了一次椅把手,直接反驳了文圣几句,让他少阴阳怪气。还让韩夫子放心,说烟支山不会撂挑子,该做什么,文庙事后给出个单子,职责所在,义不容辞,她和烟支山绝对会一一照做,但是当下她绝不愿在文庙继续受气。
朱玉仙难得如此疾言厉色,穗山周游站起身来,打算退场,老秀才赶忙站到他身后,双手按住他的肩膀,说:“咋个还生上气啦?”眼神却瞥向那位神号天筋的桂山山君,后者刚抬起的屁股就只得重新落回椅子。
陈平安轻声说道:“我会在那几个山头吃闭门羹,猜测可能是他们事先得到了至圣先师间接的授意,故意不让我登山的,跟几位山君关系不大。”
老秀才满脸愧疚道:“啊,竟然还有这种曲折的隐情?那就是先生误会怀涟他们几个了。没事没事,先生别的本事没有,唯独最不怕误会,下次再见面,打开天窗说亮话,敞开了就是,若是他们几个心里实在有气,大不了先生主动登门赔罪。”
事实上,那场文庙山神议事结束后,在功德林,老秀才就等着周游几个登门拜访。果不其然,五位山君联袂而来,朱玉仙率先致歉,老秀才反而与她道谢,毕竟这位女山君那句“不会撂挑子,一一照做”,就是老秀才,或者说文庙想要的那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