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旧人重逢

李宝箴继续以心声密语道:“我跟你还不太一样,我跟同乡董水井一样,也都是一个赊刀人,只是同行不同脉,各做各的买卖,井水不犯河水。”

许茂问道:“我的耐心有限,麻烦李织造说句敞亮话。”

“有请许茂兄同舟共济,算了,我干脆就说得难听点,就是恳请许茂兄,与我,准确说来,是与我们,一同当那鸬鹚,合力抓捕一条漏网之鱼。”李宝箴说道,“事成之后,我可以保证许茂兄生前位极人臣,死后极尽哀荣,并且可以另谋出路,比如一举成为宝瓶洲地位尊崇的山岳英灵之一,到时候是想当某尊大骊高位山神,还是当那石毫国五岳山君,只看许茂兄自己的意思。”

李宝箴丢完手中石子,拍拍手,道:“豪杰暮年,壮心不已?这怎么够,远远不够。”

许茂伸手指了指夜幕,神色淡然道:“天下匹夫在马背,月满人间几千州。”

李宝箴轻轻叹息:“就当我今夜没来过此地。”

因为这就是许茂的答案。石毫国的横槊赋诗郎许茂也好,大骊边军的禺州将军曹茂也罢,都是一介武夫,生死荣辱都在马背上、沙场上。

中土文庙,功德林一处秘境。

一名阶下囚,坐在湖边,用那酒糟玉米打窝。

汉子守着一条鱼路,为了散饵雾化,所以一次次抛竿提竿,都是空竿。

今天那个少年又来了,刘叉从不过问对方的名字,也不去计较一个才是下五境的儒家弟子,为何能够来到此地。

刘叉也懒得解释什么,一看少年就是个地地道道的门外汉。

少年好奇地问道:“听说钓不同的鱼,要用不同的鱼竿。”

刘叉笑呵呵道:“高手一根竿,外行摆地摊。”

少年点点头:“一听就是高手说的话。”

蛮荒天下,曳落河。

绯妃开始闭关了。

然后来了一拨外乡修士,好像约好了,同一天赶来曳落河,来见白泽,就像是一种迫不得已的“觐见”。

其中有一位,极为扎眼,少年模样,身材消瘦,披着一件老旧貂裘,脸颊有两坨腮红,整个人显得十分活泼有生气。

少年嗓音清脆,大大方方说道:“白老爷,与你商量个事呗。”

原来是个长得像少年的姑娘。

白泽笑道:“说说看。”

她难得流露出几分扭捏神色,道:“我打算走一趟浩然天下,我也不主动惹事,但是从那剑气长城开始,谁敢阻拦,我就砍死谁,就当我为蛮荒天下出过力了,砍不过,被揍被抓被打死,都当我技不如人,认栽便是。可我要是顺利走到了浩然天下某个洲,比如宝瓶洲那边,我也不会乱来……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白老爷你这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是怎么个意思了。”

白泽微笑道:“是去找他?”

她咧嘴而笑,一张笑脸,灿烂如阳光。

白泽说道:“那我们做个约定,将来等到哪天我跟礼圣打起来了,你得找机会返回蛮荒,所以此行远游浩然,你必须事先为自己找好一条退路,哪怕丢了半条命,都得回到蛮荒天下。在那之前,我可以与礼圣打声招呼,你只需要保证以后不与蛮荒为敌,也不在浩然天下随心所欲,横行无忌,越境游历,想必问题不大。”

她显然大为意外:“真行啊?!”

她就是随口说说的,与白泽打过了招呼,她就准备一走了之,没想到白泽这么好说话,看来敬称一声白老爷,绝对没白喊哪。

就是这么个“少女”,便是远古妖族剑修中的最拔尖者,拥有一大堆的道号,白景、朝晕、外景、耀灵……

白泽笑容和煦,轻声道:“看来是真心喜欢了。”

“也不确定是不是喜欢,就是那家伙躲着我,一直没得手。”白景破天荒有些赧颜,“对了,白老爷,如今我叫谢狗。这个新名字,咋样,很凑合吧?”

白泽嗯了一声,点头道:“取名一事,我不擅长。”

白景还好说,其余那几个从万年长眠中醒来的远古大妖,一个个的,都是道心震颤,悚然一惊,脸色都不太好看。

一个能让剑修白景都要恭恭敬敬尊称一声“白老爷”的,哪怕是场面话,那也得有资格让白景低头服软才行。

白泽笑道:“如果没有猜错,你们几个,连同白景在内,事先都商量好了,看看能不能合起伙来,跟我订立一条盟约,比如劝我别管你们太多,差不多就得了?”

白景笑哈哈道:“白老爷,不过现在我反悔了,站白老爷这边。都姓白嘛,一家人。”

其余那几个远古大妖,一个个死死盯住白景这个倒戈一击的叛徒,这就是蛮荒天下了。

“没有一个十四境领衔,只靠着数量多,在我这边,意义不大。”白泽眯眼说道,“合情合理,下不为例。”

白景哪里管那拨“盟友”的死活,只是开开心心嘀咕一句:“小陌,小陌?这名字取的,真心一般。”

采伐院,林正诚独自守夜。

作为昔年小镇的阍者,林正诚将很多事情都看在眼里,比如那个少女时总喜欢自怨自艾的朱鹿,至今被蒙在鼓里,不知自己的真正来历。

她一直觉得当年那拨同龄人,之所以能够有今天的成就,出身和天资,运气与福缘,占了很多成分。比如于禄的亡国太子身份,又例如陈平安是因为认识了宁姚、棋墩山土地公魏檗,侥幸成为文圣一脉的关门弟子,才有了之后的一连串机缘履历……

但其实在青冥天下,有个流传不广的成语,叫作“朱陈之好”,此外又衍生出一个比较生僻的说法,“朱陈一家,永不相背”。

因为要论出身,朱鹿是相当不错的,甚至可以说在小镇年轻一辈当中,只要撇开阮秀、李柳、李希圣这一小撮人不去谈,她就是当之无愧的佼佼者,甚至要比桃叶巷的谢灵、喜事铺子的胡沣他们更好,因为朱鹿属于半个骊珠洞天的“外乡人”。

至于机缘,也是给了她的。

之前陆沉来这边做客,就跟林正诚泄露了更多的天机,原来朱鹿的前身前世,来自青冥天下的古战场,幽州逐鹿郡。

所以她既不是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更不是什么小姐身子丫鬟命。甚至就连她的取名,都大有来头,有点类似福禄街的李宝瓶之于宝瓶洲,而“朱鹿”这个名字的赐名之人,来自白玉京某位道法极为高妙,就连余斗都颇为礼重的女冠。

因为她是白玉京,或者说是陆沉,为大师兄安排的小镇护道人。

当然,也可能只是“之一”。毕竟神诰宗道士周礼身边,不出意外,也会有一位暗中的护道人。更多的,陆沉也没有说什么。

但哪怕只是三人之一,以陆沉对掌教师兄的敬重,也足以看出朱鹿的身世不俗,修行天资之好,以至于陆沉不惜刻意为提前几年进入骊珠洞天的朱鹿遮蔽天机。

林正诚当时听着三掌教在那边神神道道,一副痛心疾首状,念叨了两句,其中一句是:“朱陈一家,朱遇陈事必恭让。”

林正诚听得懂这句话的言下之意,因为李希圣本该姓“陈”,故而朱鹿身为白玉京费不小代价送往浩然天下的一颗关键棋子,同时作为“李希圣”登山路上的护道人,朱鹿对李希圣待之恭敬,是题中之义。

还有一句“男遇男于友,男遇女于婚,结朱陈之好,永不相背”。

林正诚当时就眼神古怪起来,陆沉悻悻然而笑,自嘲一句,乱点鸳鸯谱,贫道当年这不是想着为未来的小师弟、白玉京四掌教拉郎配一次嘛。

由于李希圣占据了一部分小镇陈氏气运,故而朱鹿的出现,本该既是一种还债,又是一桩果因缘,类似佛家所说的“前世因,今世果,今世因,来世果”。要说“朱遇陈事必恭让”,用在朱鹿和泥瓶巷陈平安身上,原本也是适用的。此外,朱鹿若能为李宝瓶一路护道至大隋,顺便在山崖书院游学,于宝瓶洲就是一桩不大不小的功德,将来三教祖师散道,等她重返青冥天下家乡,想必又有一份“报酬”从天而降,总之白玉京绝不会让她白走一遭异乡天下。

如果朱鹿的人生历程,能够按部就班走到这一步,原本可以成为一桩山上美谈。

只是到手的机会都抓不住,那就只好“不谈”了,陆沉就假装根本没有这么一回事。

就像那灵宝城庞鼎的嫡传弟子,在白玉京最高处,表现出一种无运自通的坚韧道心,反而让余斗和陆沉高看一眼。

正如老龙城孙嘉树,错过了一桩等同于“整座老龙城”的财运,也未就此意志消沉,反而悟出一个“造命在天,立命在己”的可贵道理。

林正诚也懒得与陆沉拐弯抹角,直接询问对方准备如何处置朱鹿。是就这么对朱鹿弃之不管,还是准备有朝一日带回青冥天下?

陆沉答非所问,只说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言语。

“人生会有很多的结果,却没有任何一个如果。”

林正诚问道:“陆掌教就没打算告诉她真相?”

陆沉摇摇头:“以后再说吧,现在道破真相,于事无补。事情一旦长远看,对错是非,好坏偏正,就都要一团糨糊了。”

林正诚疑惑道:“既然朱鹿如此重要,陆掌教为何对她放任不管,眼睁睁看着朱鹿走向一条与预期不符的岔路?”

那封李宝箴寄给朱鹿的密信,是个极为关键的转折点。

既没有防患未然,陆沉在摆摊那些年里,与朱鹿从未有过交集,好似故意不去推敲朱鹿的心性,不去雕琢一块蒙尘的璞玉,红烛镇那场风波,陆沉也没有任何亡羊补牢的举措。

以陆沉的道法,不至于推算不到,只说朱鹿的习武一事,陆沉如果想要指点一番,当初朱鹿的武道前三境,就绝对不会走得那么磕磕绊绊。

因为按照国师崔瀺的猜测,青冥天下的十大武学宗师,陆沉的某个分身,必然占据一席之地。

“只是不符合贫道初衷的岔路,却可能是这一世朱鹿的正途,这种事,这个道理,又该怎么算?”陆沉笑道,“修道之人,来世上走几遭,开窍与否,归根结底,还是咎由自取,还需自求多福。”

好像往前看一万年,都是必然。似乎往后看一万年,都是偶然。

道理可以是年年一换的春联、福字,是一场悄然来去的春风细雨,是总会消融殆尽的冬日积雪,是一去不复还的流水,是缝缝补补又一年的老宅子,是看似推倒重建却始终保留地基的新屋子。

还可以是骊珠洞天的小镇街巷,喜欢的门户,就登门做客;吵过架拌过嘴的宅子,不喜欢就绕路。是那粮店、布店、酒肆、白事铺子、喜事铺子,是福禄街和桃叶巷的青石板,也可以是杏巷的黄泥路。甚至可以是桌面上的鸡粪,家门口墙脚根的狗屎,可以是一只积满灰尘的酒杯,是小巷里边年复一年的滴水痕迹,是一双懒得清洗、每次吃饭就随手往腋下一抹的青竹筷子……

但是真相,只会是大夏天曝晒穷人后背的骄阳,是所有人抬头望向太阳时灼烧的视线,任你有千百道理,万千理由,不管明不明白道理,都得受着。

小镇那边有一句土话,被年纪大的老人经常挂在嘴边,“眼睛看不清耳朵聋,已经是个菩萨了”。

表面上,这就是一句充满自嘲意味的言语,人之将死,行将就木,已经跟泥塑、木雕的菩萨差不多了。

但是如果往深处细究,这却是一个极有深意的说法。只是当老话传得太久,代代相传,年轻人早已不当真,听过就算,甚至就连说这种话的老人,也只当它是一句略带几分伤感或是彻底看开了的玩笑话。

恐怕一地方言的消散,就是一座故乡的消亡,就像一个老人的逝去,入土为安。

昔年小镇某座龙窑窑口,有个每次劳作过后永远衣衫洁净的老师傅,还有个一年到头都跟木炭、泥土和窑火为邻的窑工学徒。

之后在那剑气长城的城头,一位先生俩学生。

先生饮酒率先言语一句,两个得意学生,崔东山和曹晴朗先后唱和。

“贫儿衣中珠,本自圆明好。”

“不会自寻求,却数他人宝。数他宝,终无益,只是教君空费力。”

“垢不染,光自明,无法不从心里生……出言便作狮子鸣。”

泥瓶巷内狮子鸣。

青冥天下,雍州与沛州的边境线。

两位女修,闲庭信步,并肩登高。

女冠的面容模糊不清,如云水飘摇不定。一件水云袍,仙山万叠。

正是屈指可数的十四境大修士之一,参加过上次河畔议事的吾洲。

她身边跟随一位姿容妩媚的年轻女子,帝王冠冕,身穿黄色龙袍,则是雍州鱼符王朝的当今天子,朱璇。在青冥天下,女子登基继承正统,十分平常。

朱璇肩头停靠着一只紫色燕子,身边围绕着一条虚实不定的金色游鱼,已经生长出两条货真价实的龙须。

鳞虫中的金鱼,羽虫中的紫燕,一向被视为物类神仙,故而这两类灵物,炼形得道,相对容易。传闻双方行至大道高处,前者可作鱼龙变,有幸成为真龙,后者可脱胎换骨化为传说中的“朱雀”。前者还算数量众多,后者却是屈指可数。

双方一起“登山”。只是此山,却是位于大渎水底的一条山脉。

好个“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而山神祠庙竟然建造在水底,也是青冥天下独有的景象。

飞阁流丹,云蒸霞蔚。

高山之巅,因为山势稍稍凹陷如盆,有那“洗脸盆”的俗称,其中一座山神祠庙,又有个“梳妆台”的绰号。

好像是孙怀中曾经游历此地,由这位玄都观老观主最先给出的两个说法,很快就在数州之地广为流传。

这位老观主,简直就是青冥天下行走的山水邸报。

吾洲笑问道:“听说陆老三答应过你,会为你们鱼符王朝带来一位首席供奉?”

朱璇点头道:“所以这些年位置一直空着。此次陆掌教重返白玉京,怎么都该给我一个交代了,好歹给个大概年限,否则总这么拖着,也不是个事。”

好像但凡是与陆沉相熟的,都不会计较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身份与境界。

吾洲笑道:“你们雍州这是要出第二条真龙了?”

浩然天下,已经有了真龙王朱。

青冥天下,是九山一水的格局,水运的浓郁程度,远远无法与浩然媲美,确实难出真龙也难养。

因为登天一役,当初论功行赏,其中修炼得道的蛟龙,几乎全部留在了拥有四海水域的浩然天下,开辟出来的四海龙宫,大渎、江河湖潭各类水府,不计其数,负责行云布雨。

朱璇说道:“不敢做此奢望。”

吾洲提醒道:“是可以再争取一下戚鼓,他破境后,武运馈赠一事,不算什么,主要还是那个米贼王原箓,大道可期,你要是成功拉拢了戚鼓,以他跟王原箓的交情,说不得就是桩买一送一的好买卖。”

看得出来,戚鼓与那王原箓,都是极为念旧情之人。若是戚鼓担任鱼符朱氏的皇家供奉,再有王原箓跟随,当个境内某处十方丛林的观主,对蒸蒸日上的鱼符王朝而言,等于多出两大臂助。

朱璇愁眉不展:“只是那戚鼓含糊其词,明明心动了,却依旧不肯点头,给句准话,说是要先回一趟家乡五陵郡。”

相较于并州的青神王朝,无论是国力,还是比拼道官的顶尖战力,鱼符朱氏还是差了一大截,毕竟雍州只是个小州,底子薄,有点类似浩然天下的宝瓶洲,很多事情真就是螺蛳壳里做道场了。只是所幸身边这位太阴祖师重返故地,如此一来,雍州就等于拥有了一位十四境修士坐镇山河。

吾洲之所以如此青睐鱼符王朝,一来此地曾是她的修道之地,只是早已成为遗址;再者她炼制的第一件仙兵,就是如今鱼符王朝的镇国之宝,当年被吾洲赠予了鱼符朱氏的开国皇帝,那个雄才伟略的男子,曾经能算是吾洲的半个道侣;最后便是吾洲看好朱璇的大道成就,百年道龄,就已经是一位仙人,再给朱璇四五百年,再给她一桩大道机缘,她将有望飞升,而且可能会是那品秩极高的乘龙飞升,一人一龙,同时证道,届时鱼符王朝的国势更是值得期待,所以吾洲才愿意在这雍州重新开启道场遗址。

一位练气士,跻身了传说中的十四境,成为得道之人,接下来的修行之路,就会变得很……尴尬,以及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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