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落魄山,哪怕陈平安当惯了甩手掌柜,但是只要每次返乡回家,就没有年轻山主不知道的小道消息。
明面上功劳都是小米粒的,其实陈灵均也是不容小觑的幕后功臣,一个勤快巡山,一个喜欢闲逛,所见所闻,都藏不住的。
至圣先师说道:“陈灵均当初去北俱芦洲大渎走水,觉得自己犯了错,好像不是想着隐瞒什么,而是想着早点回乡,大不了在你这里挨顿骂,心中一颗大石就算落定了。要知道一般人犯了错,不管大小,总会希望是天不知地不知,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觉,这是人性。”
陈平安疑惑不解,不知为何至圣先师会聊起陈灵均。至圣先师问道:“陈灵均那么要面子,唯独在你这边,他好像完全无所谓面子不面子的,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陈平安还真没有想过这茬,略作思量,试探性地答道:“因为我走过书简湖。”
落魄山所有的人,修士也好,武夫也罢,极有默契,好像都会刻意绕开那座书简湖,从不去触碰这个话题。
越是无瑕之人,旁人与之相处,无形压力越大。
尤其是陈平安这种心思细微之辈,泥瓶巷的孤儿,一辈子都在孜孜不倦追求“无错”二字。
一个经常喝酒却一次都没醉过的人,是很可怕的。
正因为那些人生路上的一个个遗憾和过错,和那些不为人知的问心有愧,才让陈平安变成了一个极少醉倒,可终究是会醉酒的善饮之人。
至圣先师说道:“除此之外,还有一层用意。崔瀺知道形势紧迫,来不及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手段了,他就干脆先帮你在心路上狠狠砸出一个无底洞,再逼着你拿其他东西去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至于是用良知、愧疚,还是用某种更加融洽的学问,总之不管是什么,都有了个去处。”
至圣先师有意说得含蓄几分,其实崔瀺就像是用了一种与“查漏补缺”反其道行之的手段,说是凿出一口水井,并不恰当,根本是直接在陈平安心境之内硬生生凿出一座无水之心湖。至于缝补一事,靠陈平安自己。难熬?受着!
不然以陈平安原本的道心,是承载不住那份神性的。准确说来,心中善恶两条线极为靠拢的陈平安,是太过契合神性了,越修行,越登高,人性越是向神性靠拢,这是一种不由自主的大势所趋。就像至圣先师先前以拂尘画圆论道,有意询问陈平安最终有几种可能性,陈平安答不上来。在至圣先师看来,一个不小心,极有可能就是只有一种结果,登天而去、占据旧天庭遗址的周密,反而输给看似留在人间、输了先手的陈平安,因为后者的神性变得更为粹然。
药铺的那个杨老头何尝不是在赌?而且他不会输。只要陈平安将赌桌上所有神性都收入囊中,不管陈平安这场人性与神性的拔河,是输是赢,在杨老头眼中,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的事情,都还是那个一。昔年的男地仙之祖,十二高位神灵之一,手握一座飞升台的青童天君,苦苦守候一万年,不算白忙一场。
所以崔瀺才会早早出手,如果陈平安有朝一日当真成为那个一,成功归拢整座骊珠洞天所有争渡之人的神性,成为赌桌上最后留下的那个人,那么大部分的粹然神性,即便是原本不可控的,大不了就是神性宛如一条瀑布垂泻,从天而坠,灌注心湖之中。论事,既省心省力;论人,又能裨益修行。
至圣先师突然又问道:“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崔东山会怕李宝瓶?当年你们去大隋书院求学,崔东山在红袄小姑娘那边,始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嘴?”
陈平安当场愣住,又是一个好像从未深思的问题。
然后陈平安很快就神色复杂起来。
第二次游历剑气长城,陈平安与师兄左右在那边重逢。其实最早,师兄不认这个小师弟,陈平安也不觉得他就是自己的大师兄。
但是陈平安对“欺师灭祖”的大师兄崔瀺,心情才是最为复杂的。
“因为李宝瓶与宝瓶洲,是那种休戚与共、福祸相依的关系,你以为‘桃代李僵’一事,又是谁的手笔?”至圣先师一语道破天机,“白玉京大掌教寇名,志向高远,一气化三清,要以三种身份,最终真正融合三教学问,神诰宗周礼是道士,福禄街李希圣是儒生,崔瀺就是算准了李希圣明知道事实真相,依旧会护住妹妹李宝瓶的安全。李希圣如此选择,那么白玉京呢,甚至是青冥天下?你信不信万一宝瓶洲战事不利,守不住大渎和陪都,大骊铁骑不得不退守北地京城,李宝瓶再有个好歹,李希圣会直接一路破境,一天之内重返十四境,选择直面周密?届时师弟余斗与陆沉,又会做何选择?甚至是道祖有无可能为这个最寄予厚望的首徒,破例出手一次?”
“不一定。”
至圣先师缓缓道:“但是崔瀺只需要有这个‘不一定’,就足够了。所以当年齐静春说那句‘君子可以欺之以方’,既是说给你这个小师弟听的,也是说给大师兄崔瀺听的,是希望后者的事功学问不要太走极端了,做事情稍微讲一讲分寸,要近乎人情。可惜崔瀺不听,如果说句‘近乎人情’的话,还真怨不得他,一个都不给自己留半点退路的人,我们又能要求崔瀺多做什么呢。”
至圣先师双手负后,抬头望天。
一个昔年的浩然贾生,过往的蛮荒周密,如今的天庭新主,凭借一己之力,能够让三教祖师不得不联手对付。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算不到吗?道祖都不行?”
至圣先师摇头道:“还真就算不到。有些事,极为错综复杂,如果大道推演一事,虽然演化出几百几千条路,但能一条道走到底,那么数量再多都不难,随便一个上五境修士,都可以跑去当阴阳家了。难就难在,人心一动,天心即移。打个比方,只说五彩天下冯元宵这类事,道祖当然可以算得到她的出现,咱们再假设道祖小家子气点,一定要针对她,那么道祖就等于与整座五彩天下的大道抗衡,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只会按下葫芦浮起了瓢。”
“毕竟与当初那位兵家老祖,就不是一码事。”
“可若是我们几个,各自道化一座天下,只说在自家地盘,当然也就算无遗策了。”
“我觉得没什么意思,道祖认为知止天下将自正,佛祖觉得众生成佛是自己的事。反正我们几个,作为人间最早的‘道士’,都觉得道在天下。”
陈平安蓦然眼前一,异象一闪而逝,随即道心震动。
再凝神定睛望去,已经不见踪迹。
刚才仿佛看到了一头传说中的……麒麟,在视野中一掠而过。
至圣先师神色从容,笑道:“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愣着作甚,再来壶酒。”
处州的州城,与龙泉郡的郡城,治所同在一城,自然要比那三江汇流之地的红烛镇更加繁华。
一位锦衣玉食的妇人,返乡之后,经过这些年的养尊处优,气度雍容,若是只看面容,撇开眼角的鱼尾纹,瞧着也就三十来岁的模样,称赞她一句半老徐娘,半点不昧良心。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人,都要误以为她是福禄街出身的豪门女子。
宅子里边铺设有地龙,脚边哪里需要火盆,就连手上的炭笼都可以省了。
早年从书简湖青峡岛返回家乡,她就直接在州城买了好些宅子。事实证明,当年咬咬牙的一掷千金,非但没有打水漂,反而获利颇丰,光是每年那些铺子的租金,就有一大笔银子入账。当然,她早就瞧不上那些金银了,神仙钱才是钱。
这些年,妇人去槐黄县城的宅子,多是为了清明祭祖,这才回泥瓶巷坐一会儿。
她所有的心思,还是在新家,比如宅院内,凡事立起一个体统来,得有尊卑高下之分,才算治家有方。
州城里边有那山上的仙家客栈,她会让府上管家定期去购买山水邸报。
这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毕竟的都是神仙钱,但是妇人没有半点心疼,一来想要打听关于中土神洲,尤其是白帝城的消息,再者可以彰显自家的高门身份。
屋内,妇人拉着几个丫鬟聊家常,围炉夜坐,温了一壶糯米酒酿,各自小酌,几上边,摆满了各色零嘴吃食。
一个体态丰腴的大丫鬟,低头抿了口酒酿,嫣然笑道:“夫人,以少爷的修行资质,再加上少年那个白帝城嫡传身份,将来回了家乡,开宗立派都不难哩。”
当年妇人从青峡岛横波府带了几个贴身婢女,她们在这边也算入乡随俗了,今天跟着夫人,一起贴春联,烧香请门神、请灶神等,夫人家乡讲究多,只是熟能生巧,年复一年,她们也就习惯了。就像明天是正月初一,还要跟着夫人去风凉山的山神庙烧香,刚搬来州城,夫人还会想着除夕夜就动身,赶个早,好烧新年的头炉香,甚至还想要夜宿寺庙。可是自打上次顾璨回乡,与夫人聊过一场后,夫人就不刻意去争头香了,说我家顾璨讲了,按照佛门里边的讲究,所谓的头香,就是两种说法:一种是诚心实意,心香一瓣,不管是在寺庙还是在家里,在哪儿烧香都是一样的;再一种就是虔诚向佛,那么每次敬香,都是自己在烧头香,不用与人争。
妇人笑道:“小璨只是郑城主的嫡传弟子之一,白帝城就算创建下宗,按照邸报上边写的,多半也是在那扶摇洲,不会来咱们宝瓶洲的。”
这些年,通过那座仙家客栈的山上邸报,妇人知晓了许多天下事,而且那座客栈的邸报,据说比州城隍庙还要来路宽泛呢。
妇人突然神色惋惜道:“只是苦了你们,谁能料到书简湖那边会冒出个真境宗,你们要是当年没有跟着我来这边,指不定今儿就已经是宗门里边的谱牒神仙了,出门在外,都要被称呼一声仙子的,哪像现在,只能窝在这么个巴掌大小的宅子里边,给我一个妇道人家当什么丫鬟。”
妇人晓得她们这些修道之人,在“宗”字头的仙府金玉谱牒上边记名,称得上是件祖坟冒烟的事了。
原本府上有两个禁忌,一个是书简湖,一个是姓陈的账房先生。
一地一人,都不能聊。不承想今夜夫人竟然主动聊起了书简湖。
屋内两个贴身婢女,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惊讶。身材相对消瘦的那个婢女,立即笑道:“夫人这话说得不对。”
妇人笑眯眯问道:“说说看,怎么就不对了?”
婢女正色道:“当年,是夫人亲手将我们带出了火坑,如今长远来看,在那真境宗当个混日子的外门弟子,又有什么出息呢,而跟在夫人身边,少爷可是天底下最孝顺的人了,以后会差了咱们几个的造化?少爷洪福齐天,是那一等一的天之骄子,都不谈少爷的师父郑城主,只说那师姑韩俏色,就是一位仙人,还有身为琉璃阁主人的小师叔柳道醇,以及师兄傅噤,更是位大剑仙,他们哪个不是顶天的山上人物?他们中随便哪一个莅临宝瓶洲,别说是真境宗,就是去那神诰宗,见着了祁天君,也一样要互称一声道友,再当那座上宾哩。”
关于顾璨去白帝城修行一事,府上知晓真相的,除了妇人,就只有她们几个贴身婢女了。
这是一番真心话,只是她没说全。
顾璨的大道成就高低,只是一方面,她们几个,谁不怕那顾璨?对那书简湖的混世魔王,她们简直就是怕到了骨子里。
说来奇怪,顾璨长大后好似变成了一个儒家书生,上次返回家乡,再见到顾璨,虽然顾璨神色温和,她们却更怕了,越发心惊胆战。
如果说青峡岛截江真君刘志茂的弟子顾璨,是一个随时随地都有可能暴起杀人的小疯子,是个天生的野修。那么后来的青年顾璨,好像就变成了一个城府深重、心思叵测的人,哪怕面对面站着,仿佛也永远不知道顾璨心里在想什么。
走出书简湖的顾璨,无论是境界、心性,还是手段,都与年龄严重不符。
离乡之前,顾璨曾经私底下将她们几个喊到一起,非但没有端架子,再没有丝毫年少时的那种跋扈气焰,反而和颜悦色,与她们客客气气说话,与她们约法三章,赏罚分明,甚至允许她们犯错一两次。但是要求她们每年都要飞剑传信白帝城,至于信上写什么内容,都随她们,哪怕只是求教一些修行关隘的难题,都没有任何问题。而且这笔山上书信的开销,由他来出,只是叮嘱她们关于这件事,就不要与他娘亲说了。
最后,顾璨对她们笑道,与你们聊了些掏心窝子的话,不要不当回事。
双方约法三章,其中一条,就是不许她们在娘亲那边煽风点火,将一件小事变成需要惊动郡守府或是大骊朝廷的麻烦事,不许她们在外主动惹事,但是如果是别人招惹她们,不管对方是谁,有什么背景,只要是她们在理,那就也不用怕事,他顾璨自会兜底,因为她们如今算是半个自家人了。
最后顾璨还起身,向她们抱拳致谢,说是以后娘亲的衣食住行,就有劳几位多多费心了。
妇人听过那个婢女神色诚挚的言语,乐不可支,笑着从盘中拿起一块糕点,轻轻递过去,道:“我家小璨从小就能吃苦,如今只是把苦日子熬出头了,没你说得那么夸张。”
是啊,原本好像没有个尽头的苦日子,竟然真的被他们娘俩给一天一天熬过去了。
想到这里,妇人红了眼眶,从袖中摸出一块帕巾,擦拭眼角的泪水。
两个婢女连忙安慰几句。
妇人笑着摆摆手:“就只是忆苦思甜,反正过去的都过去了。”
这些年主动过来找她攀亲戚的,多了去。其实都是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货色,大多是从府上这边拿点钱,就被打发了事。总之,她不至于让那些骗子吃闭门羹,免得传出去不好听,背地里嚼舌头,说她做人忘本,有了钱就翻脸不认人。
顾璨上次离家之前,与相依为命的娘亲聊了些体己话。
妇人既欣慰,又心疼,还有几分陌生。
欣慰的是儿子真正长大了,能够挑起一个家的大梁了,同时心疼儿子年纪这么小,就这么懂事。
陌生的是好像这个儿子跟早年泥瓶巷和之后青峡岛的儿子,变得不太一样了,准确说来是太不一样了。
那次闲聊,顾璨与娘亲说了些书本以外的道理,那会儿身穿儒衫的年轻人,还开玩笑地说一句,这些都是他从家门口巷子里边,从地上捡起来的言语。
“只有穷过,才知道身边人几乎都是鬼。”
“可只要等到人阔起来了,哪怕是走夜路,别说瞧见的人,就算路上遇到的鬼,都是好鬼了。”
“但是人可以变成鬼,鬼绝对不会变成人。”
“娘亲,如今咱们家里有钱了,以后只会更不缺钱,那就别太节省了,对宅子里边的下人们,规矩必须清晰且重,一定不能有半点含糊,不能一开心了,就对所有外人格外好,一个心情不好,就对身边人乱生气。时间久了,摸清楚脉络的下人,就会小看娘亲了,所以娘亲一定不能是让‘自己’处理家务,而要让‘规矩’来。”
“但是家规之外,娘亲可以对他们客气些,这里边有两种施恩。一种是钱,是最实在的,还有通过银钱衍生而出的那些位置、身份、头衔。一种是虚的,是娘亲你作为一家之主,与他们日常相处的几句言语,甚至是一个眼神。任何一种,都无法收买人心,只能是两者都有,再加上规矩和家法,我们这个家,才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
“当然,娘亲要是心里边憋着一口气,觉得过了太多年的苦日子,好不容易才辛苦熬出头了,凭什么就要对他们好,那也是无妨的。如果娘亲觉得我说的有道理,愿意真心实意对他们好,把他们当人看,而不把他们当下人看,那是最好不过了。退一万步说,有儿子在,哪怕不在家乡和娘亲身边,他们也绝对不敢造次。但是我希望娘亲保证一件事,将来家里谁犯了错,我,或是我让人出手处置此人的时候,娘亲一定不能唱反调。”
“我们什么都知道时,偏要如何,那是一个人活得很自由;但是我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偏要如何,就会白吃苦。”
“说到底,如何处世与如何为人,是两回事。”
“我觉得,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一辈子不害人,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纯粹的好人,从无害人之心。还有一种,是真正的强者,因为他们根本不用害人,就可以活得很好。我希望娘亲能够善待前者,敬畏后者。”
妇人当时只是安静地听着儿子说话。
顾璨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一些她都听得懂的道理。
儿子长大啦,都会教她为人处世了呢。
妇人回过神,打趣道:“你们俩有没有相中的对象?”
两个婢女相视一笑,都摇头说没有。
每逢初一、十五,风雨无阻,妇人都会去那座香火鼎盛的风凉山祠庙,烧香许愿,保佑儿子在外边修行顺遂,心想事成。
而且每次到了山脚,妇人就会停下马车,徒步登山,求个心诚则灵。
之所以常去风凉山烧香,除了与州城宅子离着近,妇人还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思。
遥想当年,在泥瓶巷,实在是听多了教人伤心伤肺的“风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