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 《借取万重山》:我行我素

“好嘞。”这尊陆沉的出窍阴神,一个蹦跳,“回见回见,贫道就在那千秋亭那边候着了。”

倏忽间不见了踪迹。

凉亭里边三位,连同皇帝黄聪,好像都给整蒙了。

黄聪回过神,赶紧走出凉亭,只是一时无言,神色尴尬。

本来是件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被那位陆道长一搅局,硬是让年轻皇帝都不知道如何开口称呼陈平安了。

“高掌门不厚道,扬言我要是不来见陛下一面,就不放行了。”陈平安率先开口,拱手笑道,“至于刚才这个秋毫观陆浮,陛下不用理会他,他脑子有病,是个拎不清的,经常犯浑。”

黄聪如儒士作揖道:“梦粱国黄聪,拜见陈先生。”

梅山君神色肃穆,抱拳沉声道:“菘山梅预,见过隐官。”

水神娘娘侧身敛衽,施了个万福:“望月江水府纳兰玉芝,见过陈剑仙。”

与年轻皇帝一起步入凉亭,陈平安拎了拎青衫长褂,轻轻落座。

凉亭抱柱联,是一副龙门对:

放开眼界看,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行善,头顶三尺有神明。

理当如此说,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立志读书,功夫不负苦心人。

陈平安笑着开门见山道:“听我那弟子裴钱聊起过陛下,说当年在大骊陪都战场,曾经有个天潢贵胄,一点不惜命,多次以骑将身份,冲锋陷阵。”

黄聪脸色苦涩道:“不太怕死,是真的,差点死了,也是真的。”

那处战场,我黄聪当真用处不大,可有可无。

只是那么多毅然决然慷慨赴死的梦粱国将士,都白死了?绝对不是!可要说真的如何建功立业了,又好像远远够不上。

任何一个投身战场的人,只要是亲身经历过那些惨烈战事的人,就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山下王朝的精锐甲士,面对那些山上的修道之人,看着那些动辄惊天动地、搬山倒海的仙家术法,会心生绝望……以至于这些年过去了,黄聪依旧经常会大汗淋漓,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再难入睡,耳边似乎还萦绕着金戈铁马之声。

陈平安好像已看破黄聪的心结,摇头道:“想要打赢当年那场仗,唯有山上山下两不畏死,如果山下不敢死,宝瓶洲山上的修士就算数量再翻几番,也守不住那条中部大渎战线,而宝瓶洲只会沦为桐叶洲第二,被蛮荒妖族一碾而过,一直打到北俱芦洲去。宝瓶洲不是缺了一个梦粱国就打不了仗,但是宝瓶洲要是没有一个梦粱国,就会输得毫无悬念,说不定如今浩然天下就只剩下一个中土神洲了。”

梅山君眼神闪着熠熠光彩,忍不住说道:“说得好!”

纳兰玉芝亦是轻轻点头。

嫩道人已经回了,此地的陆沉真身,收拢了出窍阴神,躺在长椅上,跷起腿,一晃一晃的。

凉亭匾额是“千秋”,而且最出奇之处,是天下别处的匾额楹联,都是后者文字远远多于前者,但是娄山这处凉亭,却是反其道而行之,一副楹联总计就两个字。

一边是“梦”,一边是“醒”。

陆沉微笑道:“反者道之动,道者反之动。”

世间公认修道一事,是逆天而行,谁都认,就是谁都不愿意多聊。

真人陆地常驻,仙师搬山倒海,提挈日月,长生不朽,与天地同寿,等等。

可不就是一种天地间最大的“大逆不道”?结果这拨人,反而成了人上人,算不算滑天下之大稽?

陈平安与黄聪告辞,来到这边,走入凉亭内,没有脱掉那双布鞋,而是盘腿坐在长椅上,取出旱烟杆,将烟袋绑在竹烟杆上边,开始搓烟丝,掺有野山参末子和桂。旱烟杆上用红绳挂了一小块无字玉牌。

“你说说看,那个周密到底是怎么想的?”

陆沉缩着肩膀,双手笼袖,靠着亭柱,半躺在长椅上,抬头望向天幕:“他啊。浩然贾生,本名贾默,不宜言语便沉默嘛,经天纬地之才。等到成了蛮荒的通天老狐,被誉为天下文海,做事情就真的很周密了。”

陈平安笑道:“需要你说这些老皇历?”

陆沉说道:“因为贫道从没跟他打过交道,就只能是说些猜测了,大概他认为,是等到有了‘我们’,才有了善恶之分,对错之别。”

“跟这种人,是没什么道理可讲的。说好听点,双方吵起来,叫鸡同鸭讲,或者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争来争去,总是各执己见,谁都说服不了对方,大概这就叫大道殊途吧。说难听点,对方就是某种已经自证,且能够自圆其说、自行其道的道。至于周密脚下这条道路,能否称得上是某种大道,现在来看,还看不出来,得以后有人回头看才行。如今不管是谁,当然贫道的师尊是例外,其余的人如何精心推衍,大道演化,都未必是周密心中所想的那条路。而现在的局面,是谁都不想当那回头客,不想自己将来做那‘回头看’。所以先前那场河畔议事,就连吾洲那个凶悍至极的婆姨,一个为了跻身十四境什么都可以炼化的她,反而是第一个提出要做掉周密的修士,当然不是因为她跟周密有仇嘛,而是知道周密的未来,绝对不是她吾洲想要的那个未来。”

陈平安笑道:“这个吾洲,我绝对不会主动招惹她。”

言下之意,你吾洲也别来招惹我,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陆沉犹豫了一下,抬起手,使劲一卷袖子,山水朦胧,依稀可见两位道士的身影,坐而论道。

一位中年道士,头戴芙蓉冠,气质温和。一位年轻道士,头戴莲冠,风流倜傥。

师兄在离开白玉京之前,曾经当着小师弟陆沉的面,有过一场极其耗费心神的大道推演,最终得出了三种结果。

第一种,人人皆可修行,皆是修道之士,所有有望开窍炼形的有灵众生,同样可以安稳修行。如此一来,会不会别开生面,整座天地,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让那人间万族修士,再不用蜗牛角上争何事,无须石火光中寄此身,而是汇成一条条璀璨长河,一次次联袂远游天外,去开疆拓土,各自选中一处星辰作为道场,各自开枝散叶……

第二种,天地灵气彻底归拢在某几处,人间好像提早进入一种不可修道的末法时代,陷入一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境地,故而世间有灵众生,除了屈指可数的几位“悬空”,此外便无一例外,皆不可修行,而这几位,不得干涉天地运转,至多就是局限在某种“一隅之地”,于大天地隐世不出,于小天地自在逍遥,此外必须遵循某些密约,只在某种天地大劫中,才可以出手,改变天地轨迹。

第三种,就是彻底陷入混沌,无序就是唯一的秩序了。

事实上还有第四种结果,但是大师兄当时没有让陆沉去观道,因为道不可道。

陆沉却猜出来了,是“天地为一”。

也就是过往的浩然贾生,后来的蛮荒周密,想要做成的那件事。

陆沉重新一卷袖子,打散景象后,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却是手背朝上,掌心朝下,道:“换成我是周密的话,首先,成为一,大炼一。”

翻转手掌,陆沉微笑道:“其次,化身亿兆。然后,就无所谓什么修道证道得道散道了,无此忧患。”

陆沉继续说道:“再然后……”

陈平安突然微微皱眉。

陆沉用脑袋轻轻磕碰亭柱几下,会心笑道:“贫道说的这个‘化身’,可不单单是化为有灵众生啊。”

陈平安点头道:“继续。”

懂了,不单单是如今的五座天下,而是白玉京镇压的那座天外天,西方佛国镇压的那座地狱,还有所有的远古星辰,等等,都被大炼,就像被修士炼为本命物。

收拢为一,化整为零。

在这种境界里,什么一剑斩开天上银河,什么轻轻一口呵气便能吹散一颗远古星辰,都不算什么道法了。

任凭你是十四境修士,甚至是一位十五境修士,面对那个合道的周密,都是虚妄了,因为本就是他大道的一部分。

陈平安跷起二郎腿,手持烟杆,轻敲鞋底,磕掉那些灰烬,重新续上烟草,继续吞云吐雾。

陆沉忍不住唏嘘道:“千年房舍换百主,一年拆洗一年新。”

陈平安手腕一拧,将那旱烟杆收入方寸物中,道:“陆掌教,聊完虚的,我们再来谈一点实在的。”

陆沉顿时头大如簸箕,一听这个“陆掌教”的敬称,就知道没啥好事。

陈平安伸出手:“六枚谷雨钱。”

陆沉无奈道:“登门做客得送礼,这是必需的礼数啊。再说倪夫子与那青同道友,两枚谷雨钱而已,对他们来说是毛毛雨,与隐官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陈平安说道:“那就不谈他们两位,我另外备有礼物,会送给黄粱派,所以我那两枚谷雨钱,折算成二十枚小暑钱,拿来。”

陆沉闻弦知雅意,只得摸摸索索,取出一堆小暑钱,都是陆掌教到处敲竹杠辛苦收集而来的孤品哪。

陈平安就挑选了二十枚,收入袖中,站起身,道:“在我下山、在你重返白玉京之前,我也有一幅画卷,要让昔年在骊珠洞天小镇摆摊子的陆道长,再看一遍。”

陆沉欲言又止。他想问一句,贫道既然都看过了,能不能别看了。

只是凉亭之内,已经异象横生,再起梦境一般。

天地间,一尊巨大法相,正襟危坐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天上。

天劫将至,云海缓缓低垂,靠近那尊法相的头颅。

儒生抬头,面带笑意。

一位天上仙人高声言语,言出法随。雷法布满云海,闪电如千万条蛟龙游走在云海中。

随后又有一只金黄色手掌,将那云海搅出一个巨大窟窿。这尊高坐云海之巅的巍峨仙人,自称“本座”。

双鬓微霜的儒士法相,手掌变拳,伸手将那一粒珠子虚握在手心中。

正是这一刻,当年骊珠洞天内的小镇,瞬间白昼如夜。

坐在云海窟窿顶部的仙人,如坐在一口水井的顶部,好似在俯瞰井底之蛙,面带讥讽,大笑不已。

其中有一言语,如雷声震动:“就由本座先陪你玩玩!”

十二把飞剑以此从天上刺破云海,垂落人间,金色巨人睁着一双粹然金色的眼眸,意态慵懒,盘腿而坐,双拳撑在膝盖上,右拳抽出一根手指,屈指轻弹。一柄飞剑如获敕令,刺穿儒士法相那条拳头虚握的胳膊。云海之上的金色巨人,双手各自伸出一根手指,每一次起落,手指轻轻旋转,便有飞剑画弧,儒士法相的整条手臂,被飞剑刺出数以千计的窟窿。

要以一场飞剑法雨,泼一泼春风的冷水。

无数条金色丝线,从云海中渗透而出。

呈现出三种颜色的雷法蛟龙,电光璀璨,交织成三张大网,如刀削一般,将那儒士法相一点一点消磨。

同时结出一座天地大阵,疯狂汲取天地灵气,隔绝那儒士与浩然天下的大道牵引,同时防止此人双脚落在宝瓶洲大地之上。

即便儒士是浩然天下的读书人,但出手的两位,却是跨越天下而来的白玉京天仙,天时地利,都不能给前者!

金色巨人一拳拳落下,将那尊雪白法相的扬起之手直接打穿,后者手心被砸出大坑,手掌崩裂,轰然粉碎,之后手臂一节节被那一拳拳打烂,只剩下半截胳膊。

而儒士的左手,始终虚握,纹丝不动。但是从虚握之拳,到手臂至肩头处,已经覆盖上了一篇篇宝诰青章的雷法道诀,每一个蕴藉雷法真意的文字,皆大如屋舍。

云上双指并拢作剑诀,一斩而下,将儒士法相的握拳之手,从肩头处斩断。

断臂再被那些道诀文字当场炸碎。

儒士只剩半截的右胳膊,重新抬高倾斜递出,如伞遮雨,拦在那粒珠子上边,同时将珠子往回一揽,护在自己身前。

云海之上,金色巨人一拳拳砸在儒士法相的头颅上,在一座法阵天地内,激荡起巨大的气机涟漪。

每一拳砸出,儒士法相便下坠一分。

身无双臂,只余下一颗已无胳膊衔接身躯的悬空的拳头。

一尊惨不忍睹的法相,就只是死死护住那仅剩的拳头。

读书人的法相,嘴唇微动,无声而念,似乎犹然置身于学塾内,面对那些脸庞稚嫩、眼神干净的孩子,为那些会喊自己一声“齐先生”的学生们,最后一次讲课授业。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

那座没有蒙童的乡塾内,双鬓霜白的青衫儒士,七窍流血,血肉模糊。

最终魂魄破碎,不足以支撑身躯,如一件瓷器重重摔在地上,只是碎得无声无息,如人间一阵春风来过又远去。

好像从头到尾,儒士都没有还手,就只是招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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