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1章 此间事了

第 此间事了

陈平安独自起身,沿着田埂散步,因为来了个老朋友,是从武魁城那边赶来的齐狩,如今刑官一脉领袖。

齐狩开门见山道:“你不来泉府找我,我就得悬着一颗心,还不如主动送上门来,讨几句骂。”

谁不知道避暑行宫的年轻隐官怪话连篇,就像有一大箩筐的本命飞剑,剑剑戳心。

陈平安笑道:“我与齐兄是莫逆之交,如今齐兄又升官了,我溜须拍马还来不及,哪敢对一位新晋刑官指手画脚?”

两人在田埂上并肩而行,齐狩说道:“听说上任刑官叫豪素?宁姚上次返回飞升城,你们那趟蛮荒之行,她没有细说过程,以至于到现在我也就知道他的名字。”

如今刑官一脉的剑修,一直有个不大不小的心结,就是断了“家谱”,因为上任刑官直到战事结束,始终没有露面。反观隐官一脉,一代代隐官,传承有序,不管历任隐官口碑如何,境界高低,战功大小,好歹都算有据可查,谱系明确。

至于上任隐官萧愻叛出剑气长城一事,其实不光是避暑行宫现任剑修,就连整个飞升城,对她都没有太多怨言,故而如今谈及萧愻,没有半点忌讳,非但不会刻意避而不谈,反而言语之中颇多遗憾。对跟随萧愻一同叛逃的看门人张禄和洛衫、竹庵三位剑修,其实一样不会破口大骂,偶有骂声,也是骂张禄是个吃干饭的窝囊废,既然已经选择背叛,还不如干脆点,跟随萧愻一起走趟浩然天下。

陈平安点头道:“豪素来自扶摇洲一处早已破碎的福地,早年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老聋儿的牢狱里边,所以声名不显,其实剑术很高,是飞升境。当年他回了一趟浩然天下,直接找到了那个导致家乡福地覆灭的幕后主使。幕后主使是个中土神洲的老飞升境,叫南光照,被豪素砍掉了脑袋,随便丢在山门口。上次豪素跟我们一起走了趟蛮荒天下,他又宰掉了仙簪城的飞升境大妖玄圃,等于在文庙那边有了个交代,将功补过了,所以如今已经去往青冥天下。豪素会为董画符那拨远游剑修护道几分。”

齐狩取出一方找人帮忙买下的晏家绸缎铺子的印章,笑道:“可惜始终未能买到康节先生那部《击壤集》最好的梅本。”

陈平安瞥了眼印章,晓得是那方底款篆刻“而吾独未及四方”的藏书印,倒是挺符合齐狩的处境和心境的。

既没有去过浩然天下,也不算去过蛮荒天下,天地何其广袤,却只能偏居一隅,说到底,齐狩就是心高。

齐狩手心攥着印章,就像手把件,问道:“我家那位老祖?”

陈平安打趣道:“齐老剑仙哪里需要你担心,早就在浩然天下名动四方了,龙象剑宗又有陆芝,一宗两飞升,还都是剑修,搁谁不怕。再加上邵云岩和酡颜夫人两位上五境供奉帮忙处理庶务,齐老剑仙在那边收取的十几个记名弟子资质都很好,被誉为‘十八剑子’,都是一等一的剑仙坯子,用不了一百年,只需再收些客卿、多些再传弟子,龙象剑宗就会一跃成为浩然天下最拔尖的大宗门。”

齐狩犹豫了一下,似乎有些话比较难以启齿,便停步蹲下身,将印章收入袖中后,伸手去抓田边一棵重思米水稻的金黄稻穗,结果就挨了陈平安一句:“你手怎么这么欠呢。”

陈平安坐在一旁,然后捡了一块石子,抬起布鞋轻轻刮泥,随口笑道:“斐然如今已经是公认的蛮荒共主了,齐兄倒好,连飞升城城主都还没当上,只被说成是半个城主,我都要替齐兄打抱不平。”

既然你不好意思开口,那我就帮你搭个台阶好了。

齐狩缓缓道:“陈平安,我是不是这辈子都当不了那个城主了?”

陈平安问道:“为何有此问?”

齐狩说道:“直觉。”

陈平安笑道:“你又不是娘们,女子直觉才准。”

齐狩问了一连串问题:“祖师堂空着的那两把椅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的安排,还是有什么讲究,比如是早年老大剑仙交代的事情?宁姚也没说缘由。外界猜了这么多年,也没个确切答案。”

相对最为可信的一个观点,是说那两把空悬座椅,一把留给未来城主,一把留给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真是如此,就比较符合老大剑仙的作风了。

陈平安摇头道:“我也不清楚,可能真是老大剑仙让宁姚这么安排的吧,回头我问问看。”

事实上,陈平安真正要问的,其实是陈缉,或者说是早年的老剑仙陈熙才对。

齐狩问道:“如果是让你猜呢?你觉得是为什么?”

陈平安想了想,轻声道:“过去的都已过去,未来的还未到来,两把椅子就永远空着了,也不算空着吧,反正就像两位相邻而坐的剑修,却不是具体的某个人,不是现在还在纠结能否成为城主的齐狩,甚至不是已经稳坐天下第一人的宁姚。而只是过去却不被忘却的所有剑修,与未来会成为将来的所有剑修。”

齐狩思量一番,竟然觉得陈平安这个临时给出的答案,颇有道理,极有意思,不由得感叹道:“果然是读书人!”

陈平安气笑道:“好不容易跟你聊点掏心窝子的话,你就这么不知好歹,欠骂是吧?”

齐狩双臂环胸,看着金灿灿的稻田,就像他当年独独相中的那方印章,边款内容写那“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

不然以他跟陈平安的那点交情,岂会照顾晏家铺子的生意,只能是捏着鼻子、拗着心性,托人帮忙买下那方一见倾心的印章。

齐狩沉默片刻,说道:“虽说是最不可能的事情,但是直觉告诉我,那个城头最新刻字的剑修,不是我家老祖,不是宁姚,也不是刑官豪素或是陆芝,而是你。”

陈平安一笑置之,摊开一只手掌,轻轻抵住田垄:“只有一件事,让我觉得最……得意,嗯,做成了这件事,我很舒心快意。”

齐狩转头看了眼那家伙的侧脸,眉眼飞扬,神色确实有几分罕见的畅快,是一种毫不掩饰地锋芒毕露。

陈平安抬起一只手,双指并拢,往下一划,再一横抹,然后五指张开:“将拥有一把本命飞剑脂粉的蛮荒剑修、红叶剑宗的蕙庭一剑劈成两半,再拦腰斩断,以道门雷局将其魂魄炼杀殆尽,再剥离出这家伙的妖族真名,如此虐杀,很过瘾。如果不是当时还要与人问剑,我其实还有很多手段等着蕙庭好好消受一番。”

齐狩与纳兰彩焕,还有米裕,都属于在战场上以手段狠辣著称的剑修,但是听到陈平安的这番言语,他还是有点头皮发麻。只是听说那个蕙庭终于死了,齐狩确实心情大好,他侧过身,主动抱拳道:“这件事做得漂亮!”

陈平安说道:“不过蕙庭当时是为了救个朋友,属于自己求死,大概在蛮荒天下修士眼中,也属于豪杰了?”

齐狩冷笑道:“这家伙也就是没落在我手上。”

陈平安啧啧道:“落在你手上又如何,你能够在托月山和元凶的眼皮子底下做掉蕙庭?你要知道,这位蛮荒大祖的首徒,还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飞升境剑修。”

齐狩好奇问道:“那你是怎么让蕙庭自投罗网,又是怎么让那元凶救之不及的?”

陈平安却没有给出答案。

蛮荒天下总有那么一小撮修士,让剑气长城最为记恨,却杀之不得。比如文海周密的大弟子,剑仙绶臣,以及这个行事阴险、专门刺杀女子剑修的蕙庭。蕙庭又显得尤其可恨。绶臣再可恨,擅长在战场上隐藏身份,喜欢捡漏,但是历史上绶臣也曾有多次硬碰硬的问剑,再者绶臣出剑精准,并不会刻意针对谁。而蕙庭就只是为了提升飞剑脂粉的品秩,只挑选剑气长城的女子剑修不说,根本不管境界高低、年纪大小,而且每次得手就立即撤出战场,那些被飞剑斩杀的女子,下场极为凄惨,魂魄会被飞剑拘押再炼化,如灯芯之缓慢燃烧。

齐狩问道:“书院选址妥当了,你不去那边看看?”

陈平安摇头道:“下次再说吧,我马上就要返回浩然天下。”

齐狩撇撇嘴:“到处都是隐官大人的身影,都过去这么些年了,好像还是撇不干净,确实烦人。”

陈平安笑道:“齐兄这个马屁,拍得有点水准了,到了我那落魄山,至少能当个外门杂役弟子。”

齐狩打算起身告辞,陈平安突然说道:“离别在即,那我就以上任隐官的身份,与新任刑官说句心里话?”

齐狩点头道:“洗耳恭听。”

陈平安伸出手掌拍了拍身边田垄:“不要想着抹消痕迹,要覆盖掉它,时日一久,功绩就都是你的了。”

齐狩大为意外,陈平安这家伙竟然如此豁达了?只是稍稍再一想,齐狩就立即觉得不对,问道:“你是不打算返回飞升城了?下次开门都不来了?”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我肯定会经常来这边的。”

齐狩笑骂道:“那你跟我瞎扯什么虚头巴脑的空道理?!”

陈平安感叹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如今齐兄不好骗了。”

齐狩起身离去,陈平安突然抛过来一方印章:“送你了。”

齐狩接到手中,印章并无边款,只有“道在是矣”四字印文,他会心一笑,收入袖中,与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其实陈平安不在飞升城的这些年,也有些附庸风雅的家伙,想要依葫芦画瓢,靠批量兜售印章来发家挣钱,反正这玩意儿又没啥本钱,印文内容,无非抄书而已,总觉得就是个没什么门槛的简单活计,结果一方印章都没能卖出去不说,一个个还被骂得狗血淋头,二掌柜只是把脸皮丢在地上,你们倒好,埋地下啦?

齐狩御风返回飞升城之前,笑道:“共勉。”

陈平安点头道:“共勉。”

小陌蹲在崔东山身边,安慰道:“崔宗主,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必须只争朝夕,有些事不必只争朝夕,你我皆放宽心,不如提起精神,且看百年千年之后,兴许今日之失,就是大道所契。”

崔东山挤出一个笑脸:“道理我懂,就是有些心疼先生。”

小陌微笑道:“你会这么想,反而会让公子多添一份心思,先生只会反过来心疼学生。”

“但是我又觉得,有这么个看似庸人自扰的兜兜转转,公子和崔宗主两个天底下顶聪明的人,都显得不那么聪明了,可能才是真正的先生学生?”

“好像说了些废话。”

自己练剑,与人问剑,小陌自认都还算可以。唯独劝慰旁人,确实并非他所长。确实比递剑难太多了。

一直安安静静听着小陌言语,崔东山使劲摇头道:“不是废话!”

陈平安与齐狩叙旧后,沿着那条田垄原路返回,发现崔东山好像跟小陌聊得不错,有了笑脸。

一起回到飞升城的自家酒铺。一听到二掌柜不但回了,今儿还亲自开门待客,老主顾们瞬间蜂拥而来,不少都是临时从四座藩属城池御剑赶来的,反正不是酒鬼就是光棍,当然也有既是酒鬼又是光棍的,很快酒铺就人满为患,不过跟以往不太一样,不抢酒桌,喜欢去门口路边蹲着,二掌柜也是一贯喜欢蹲路边喝酒的,听着那些老朋友的高谈阔论,人人大声言语,酒气冲天,还是跟当年差不多。二掌柜听得多说得少,这顿酒别的不说,至少喝得不少隐藏极深的酒托都暴露了身份,比如老金丹宋幽微。

暮色沉沉,等到酒铺都要打烊了,白天没少喝的陈平安却让桃板搬出几坛哑巴湖酒,再让冯康乐去跟他爹说一声,帮忙炒一桌子家常的佐酒菜。

郑大风好奇道:“干啥?灌醉我有啥好处?再说了,你都吐过三回了,真能扛得住?”

陈平安豪气干云道:“别废话,一方醉倒为止。”

郑大风笑道:“那就事先约好,谁都不许劝酒,只准自饮自酌。”

陈平安毫不犹豫答应下来。

小陌和崔东山坐在了隔壁桌。

只是陈平安和郑大风才喝了两碗酒不到,就有个年轻相貌的青衫男子缓缓向酒铺走来。

郑大风瞥了眼,认得对方,好像是城内学塾那边的教书先生,姓吴,这些年来过酒铺几次,却不是常客,若是平摊下来,一年也就一两次,不过每次来,都会去铺子里边翻看无事牌。

吴先生之前来铺子,都是喝那一碗一枚雪钱的竹海洞天酒水,只是上次来,好像换成了一碗哑巴湖酒,还带走了一坛。

郑大风之所以记得如此清楚,还是因为对方身上的书卷气在剑气长城比较少见,跟自己一样,都属于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就是不如自己这般鹤立鸡群。

小陌眯眼打量一番,立即换了一张酒桌,以心声说道:“公子,此人不简单。举止比较奇怪,好像知道我不太好对付,反而故意让我知道他的不简单。”

小陌犹豫了一下,给出心中的猜测:“难道真是那位吴宫主?”

陈平安点头道:“肯定是了。”

然后陈平安看了眼小陌,还笑不笑了?小陌有些委屈,当时我也没笑话公子啊。

陈平安起身,作揖行礼。吴霜降只是拱手还礼。

吴霜降落座后,说道:“在学塾那边,化名吴语,避暑行宫那边有据可查,你有兴趣可以去翻翻看。”

听到这个化名,陈平安顿时无言。

郑大风再次纳闷不已,问道:“跟那木茂兄差不多,又是个老朋友?”

陈平安介绍道:“是岁除宫的吴宫主。”

郑大风恍然道:“难怪。”

吴霜降笑着抱拳道:“这些年不曾开销一枚铜钱,免费听过郑先生妙语连珠,每次都正好拿来佐酒。”

郑大风依旧一条腿踩在长凳上,放下酒碗,抱拳还礼:“吴先生过奖了。”

陈平安沉默许久,问道:“那部历书?”

吴霜降点头道:“是我的手笔。不过欠飞升城的这份人情,我已经还上了。”

帮助飞升城解决掉了三个小隐患,不然飞升城的扩张脚步至少会被拖延三五十年。

不是白玉京的谋划,道老二不屑如此作为,而那个道祖的关门弟子、道号山青的年轻道士,修行资质当然很好,但是他没有这脑子,也没有这份魄力。

千万别低估某些纵横家的长远眼光和缜密手段。总有一些人,可能兜里就只有几文钱,却敢想着富甲天下的事情。

寻常人敢这么想,是异想天开,但是总有那么几个人想得到,就做得成。

不过吴霜降没心情也没义务跟陈平安说破此事。

如今还只是飞升城选用这本新历,可如果将来整座五彩天下通行此书,流布天下,那么吴霜降自有手段补上第二份人情。

小陌去拿了一副碗筷,交给吴霜降。

吴霜降笑着点头致意:“欢迎以后去青冥天下岁除宫做客。”

小陌微笑道:“得看公子的意思。”

崔东山端着酒碗来到这张酒桌,与小陌共坐一条长凳,刚好和吴霜降相对而坐,笑嘻嘻道:“真是走到哪里都能碰着吴宫主。”

吴霜降神色淡然道:“缘分使然。”

崔东山啧啧称奇道:“吴宫主就是吴宫主,精神合太虚,道通天地外,如今对所有天下,皆了如指掌。”

吴霜降说道:“有些事,又不是只有周密和绣虎做得,别人就做不得了。”

崔东山笑问道:“想来西方佛国那边,吴宫主也有某个等着哪天突然开窍的分身吧?”

吴霜降的真身应该还在蛮荒天下那边游荡。

在相互衔接的浩然天下和蛮荒天下,吴霜降不管远游何处,一切视线所及,一切人物事,待在骑龙巷草头铺子那边的化外天魔,也就是如今落魄山的外门杂役弟子箜篌,皆如亲眼所见。

见吴霜降装聋作哑,崔东山就气不打一处来:“好个‘来自华严法界,去为大罗天人’,吴宫主真是大手笔,好手段。”

陈平安闻言悚然。

先生提及吴霜降出关,当时主动现身大玄都观,去见孙道长和白也,是刚刚跻身十四境时的气象,先生给了个“美中不足”的评价。

之前在宁府,陈平安看到那些霜降玉材质的印章,还误以为吴霜降只是分出一粒心神芥子,早早通过鹳雀客栈和倒悬山,隐藏在剑气长城,原来吴霜降除此之外,又剥离出一粒心神,还去了西方佛国?就这么不把跻身十四境当回事吗?

一个修道之人,得是多高的道法,多好的修行资质,何等夸张的自负,才敢这么涉险行事?

难道?!陈平安瞬间脸色微白,赶紧低头喝酒。

吴霜降喝了一口酒,笑道:“又不是只有大掌教和齐静春做得,我吴霜降就做不得了,不还是一个最简单的有样学样,开山难,可只要被前人蹚出了一条道路,登山终究容易多了,跟在后边就是了。”

崔东山沉声道:“不对,你动身更早,走得更早。”

齐静春是在骊珠洞天才着手此事,试图熔铸三教学问根柢为一家。而那位白玉京大掌教,年纪大、道龄长,兴许早就想到了这条前无古人的大路,可李希圣在内“三人”,真正付诸行动,也一样是很后来的事情了。

吴霜降摇头道:“这里边有个问题,我当然知道那是一条极高远的大道,但是我并无信心自己铺路,所以就一直守在山脚,等人先去登山开道,就像我们隐官大人赠送给高野侯的那件印规,无非是循规蹈矩,就会轻松很多。至于田垄之上,隐官大人与齐狩打了个比方,说那覆盖之举,就不敢奢望了,说到底,我只是……捡漏,至多就是砌墙,前人垒出了一堵坚固牢靠的墙,后人哪怕在上边添些废砖茅草都无所谓,一样可以遮挡风雨。我并没有凭此证得大道的信心和实力,何况也志不在此,不需要在这条道路上走得太过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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