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0章 一张桌子

昔年的少女、已经嫁为人妇的刘娥惊喜道:“二掌柜!”

丘垅也是满脸笑意,只是比自己媳妇相对矜持些。

陈平安笑道:“回头你们在避暑城那边开酒铺,我可能无法亲自到场道贺捧场了,不过新酒铺的匾额、对联什么的,全部包在我身上。”刘娥赶紧给二掌柜施了个万福,丘垅站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

早年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冯康乐都是个大小伙子了。

桃板去了趟灶房那边,很快就给二掌柜拿了一碗面条过来,绷着脸不说话,冯康乐埋怨道:“二掌柜,怎么才来啊?”

陈平安接过那碗葱面和一双筷子,轻声笑道:“没法子,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怎么想就怎么来。”

冯康乐点头道:“也对,我倒是想着挣大钱,这么些年也没能挣着几个钱。”

两人一个趴桌子,一个单手托腮,就那么盯着久别重逢的二掌柜。

他们不是修道之人,从孩子变成少年,再从少年变成年轻人,都那么快,好像就是眨眼工夫的事情,想来变成中年人,也不会慢了。

陈平安卷了一筷子面条,笑道:“看我吃能饱啊?”

桃板咧嘴一笑。

冯康乐问道:“离开这么久,会不会想酒铺啊?”

陈平安点头道:“会的。”

郑大风打着哈欠走来酒铺这边。

今天酒铺的第一位客人,让陈平安大为意外。来人是个风流倜傥的年轻人,穷酸书生模样,还是一身黑衣装束,此人见着了陈平安,就用了个飞升城谁都没听过的称呼,兴高采烈道:“好人兄!”

陈平安放下筷子:“哟,是木茂兄!”

“好人兄,几年没见,风采更胜往昔,他乡遇故知,都不用喝酒,我这心里边就暖洋洋的了。”

“好说好说,木茂兄也不差,说实话,木茂兄再不来,我就要主动登门拜访了,怎么都该略尽地主之谊。”

“实不相瞒,之前我用了个化名陈稳,为了以诚待人,免得好人兄找不着我,就改回木茂这个本名了。”

“巧了,我先前化名窦乂,这会儿也改回真名了。”

“想必好人兄如今不会晕血了吧?”

“这可说不准,分人。”

郑大风坐在一旁,有点蒙,你们俩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陈平安解释道:“在北俱芦洲的鬼蜮谷,跟这个木茂兄偶然相逢,不打不相识。”

杨木茂笑道:“哪里哪里,就是一见如故,天公作美,让我有机会与好人兄并肩作战,同仇敌忾,一起发财,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他朝郑大风高高抱拳,使劲摇晃起来:“想必这位就是那个传说中自号酒徒胸中全无糟粕、人称浪子笔下颇有波澜的代掌柜了!”

郑大风抱拳还礼:“虚名,都是虚名。”

陈平安笑道:“要是早点来剑气长城,以木茂兄的才智心性,肯定能进避暑行宫。”

杨木茂摆手道:“不敢不敢。”

陈平安问道:“都来了?”

杨木茂笑眯眯道:“没呢,就我。”

陈平安压下心底疑惑,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眼前这个家伙,虽说真名杨凝性,只不过并非全部的杨凝性。

流霞洲天隅洞天的洞主蜀南鸢,他的那个独子蜀中暑,当年来到五彩天下,很快就选中一方风水宝地,打造出一座超然台。蜀中暑与这个主动找上门去的陈稳,很快就打成一片,后者就乐悠悠当起了幕僚和帮闲。

至于那个化名杨横行的家伙,真名叫杨凝真,来自北俱芦洲大源王朝崇玄署杨氏,正是这位木茂兄的兄长,当然是亲的。

杨凝真在五彩天下,很快就从金丹境跻身了元婴境,同时从金身境跻身了远游境。擅长符箓,一点行走江湖不露黄白的讲究都没有,一身法宝,简直就是一座移动的宝库,结果招来各方势力觊觎。杨凝真一贯出手狠辣,滚雪球一般,最后引来将近百位练气士的围杀、追杀以及被反杀。

而杨凝性,在北俱芦洲被誉为“小天君”,要比兄长更有希望继承云霄宫,再水到渠成顺势担任大源王朝的护国真人。

杨凝性炼化了那把鬼蜮谷宝镜山的三山九侯镜,来到这边后,几乎没有任何波折,就顺顺利利跻身了玉璞境。

只是兄弟二人,好像打小就关系不佳,既没有一同进入五彩天下,这些年也一面都没有见过,各混各的。

蜀中暑这位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父亲身份显赫、家底丰厚不说,母亲还是女子仙人葱蒨的师妹。当初蜀中暑身边就有五位婢女剑侍,跟随他一同进入崭新天下。她们分别名叫小娉、绛色、彩衣、大弦、影,皆是中五境剑修。如今她们两位是金丹境、三位是龙门境。

由此可见,天隅洞天那对山上道侣,是如何宠溺这个独子的,天隅洞天的底蕴之深厚,亦可见一斑。

其实她们也就是照顾蜀中暑的衣食住行罢了,毕竟蜀中暑是数座天下的年轻候补十人之一。

陈平安问道:“扶乩宗那个年轻人?”

杨木茂摇头道:“远远见过,没啥交集。”

扶乩宗的根本术法,与九都山有些相像,都是撰写青词绿章,只是除了请神降真,扶乩宗还可以邀请鬼仙。

当年宗主嵇海就请下了一位神将捉柳与一位鬼仙押,当时双方境界都是元婴境,作为下任宗主的护道人,跟随少年一同进入五彩天下。

杨木茂问道:“能不能帮我那个蜀兄弟问点事情,天隅洞天那边?”

陈平安说道:“出现过一场内乱,但是问题不大。”

其实不光是流霞洲天隅洞天,金甲洲晁朴的宗门,还有百福地,甚至连皑皑洲刘财神的那条渡船,都遭遇过一场山上的凶险设计。

杨木茂点头道:“这就最好不过了。蜀山主听了,终于能够彻底放心了。光是这个消息,就能跟咱们蜀山主讨要一两个婢女。”

修道之人,最怕万一。但是一旦那个万一来了又过去了,就是天大的好事,毕竟万一又万一的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杨木茂盘腿坐在长凳上,总觉得有点硌屁股。

陈平安问道:“怎么还不回超然台享福?”

其实陈平安并不知道这个杨凝性已经在飞升城了,反正木茂兄也没几句实话,早就领教过了。

“风景再好,终究就是那么大点地方,人还少,就那么几张面孔,总会看腻的,关键是每个明天都跟今天差不多。”杨木茂撇撇嘴,“不像这里,每天人来人往,大街小巷熙熙攘攘,朝气勃勃,每个明天都让人期待下个明天。”

然后他就突然被一个白衣少年狠狠勒住了脖子:“放肆!我们骑龙巷左护法借你胆子了吗,竟敢跟我先生称兄道弟?!”

被勒紧脖子的杨木茂满脸涨红,只得使劲拍打背后那人的胳膊,希望对方手下留情,都是不认识的朋友,何必拳脚相向。

白衣少年似乎火气不小,非但没有松开胳膊,反而一个气沉丹田,稍稍挪步,扯得木茂兄身体后仰,后背几乎要和地面持平了。

杨木茂当真有点头晕眼了,艰难开口道:“好人兄,管管,赶紧管管,别见死不救,你这学生天生神力,出手太重……”

杨木茂只瞧见个少年面容的家伙,眉心一粒红痣,满脸杀气。白衣少年转头望向郑大风,双膝微曲半蹲,先是手上一个狠狠拧转,勒得杨木茂直翻白眼,也不去管死活,然后灿烂笑道:“大风兄!”

郑大风笑道:“多年不见,崔老弟还是一位翩翩美少年。”

要论交情,郑大风自然还是跟老厨子、魏山君关系更好,三人对这只大白鹅都比较忌惮,只能说不疏远,也不如何亲近。

郑大风问道:“怎么来这边了?”

崔东山咧嘴一笑,山人自有妙计。

陈平安提醒道:“东山,差不多了,再这么下去,木茂兄就要装死了,回头再找我讹一笔药费。”

崔东山这才松开胳膊,将木茂兄扶起,后者一手揉着脖子,咳嗽不已,崔东山就帮着敲打后背,笑眯眯道:“怪我,太热情了,实在是对木茂兄神往已久,这不一见面就情难自禁,木茂兄不会记仇吧?”

杨木茂尴尬笑道:“不会不会。”

练气士和凡俗夫子眼中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练气士一旦开始登山修行,就会看到一个崭新天地。豁然开朗,如开天眼,四周人物纤毫毕现,睫毛颤动、衣衫细密针眼会大如渔网的网格,女子言语时鱼尾纹的颤动幅度,清晰可见,她们脸上涂抹脂粉的缝隙,如纵横交错的田埂。附近的脚步声,甚至是每一次呼吸、心跳声,落在修士耳中,都会响如雷鸣。所以每一位练气士,在修行之初,都需要去适应这种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

此外一切术法神通,还有剑修的飞剑,多多少少都会牵扯到一些气机涟漪,修道之人,面对这点蛛丝马迹,就像凡俗夫子坐在水边,有旁人投石入水,激起的水和荡漾的水纹,就是天地间的灵气涟漪。

所以有人神不知鬼不觉靠近酒桌,已经让这个杨木茂倍感意外,自己竟然还会被人偷袭,被勒住脖子,毫无还手之力,更是吓了他一大跳。

这里是上五境修士屈指可数的五彩天下,又不是大野龙蛇处处蛰伏的北俱芦洲。我要这元婴境有什么用?!

一张酒桌,陈平安、郑大风、崔东山、杨木茂,刚好一人一条长凳,不过崔东山死皮赖脸与那位木茂兄挤一条凳子,肩膀一撞,嬉皮笑脸道:“木茂兄,小弟我略懂相术,看得出来,你运道那么好,正值运势命理两昌隆的大好时节,到了这边,肯定是有大收获,咱哥俩不如坦诚相见,摆开地摊,来场以物易物的包袱斋?”

杨木茂赧颜道:“说来惭愧……”

崔东山抬起双脚,一个身形拧转,再站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很快就再次狠狠勒住木茂兄的脖子。

杨木茂立即说道:“并非那么惭愧,其实小有收获,包袱斋做得,怎么就做不得了!”

不愧是好人兄带出来的学生,都快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说翻脸就翻脸,比翻书还快,当年在鬼蜮谷,好人兄也不曾这般不讲江湖道义啊。

陈平安也不理睬崔东山的荒诞行径,只是端起酒碗,跟郑大风磕碰一下,各自饮酒,就当是以这场热闹当下酒菜了。

恶人自有恶人磨。这就叫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

崔东山坐回原位:“不着急摆摊,先把酒水喝到位了。”

先生不太喜欢说自己的游历过程,偶尔提起一些山水故事,往往也是几句话就带过,但是这个木茂兄,先生还真就是多说了几句。而且聊起这个黑衣书生,先生在言语之时脸上颇多笑意。

早年在北俱芦洲,陈平安曾经与姜尚真重逢,后者泄露天机,那个被誉为“小天君”的云霄宫杨凝性,是当之无愧的天生道种,而且要做那无比凶险的斩三尸之举,打算将心中恶念聚拢凝为一粒心神芥子,再将其斩出,如此一来,等到他将来打破瓶颈,从元婴境跻身玉璞境,其间心魔作祟一事,心关阻碍就会小很多。

斩三尸之举算是道家的一条独有登天路,佛门亦有降服心猿意马一途,有异曲同工之妙。

恰好这两事,陈平安都亲眼见过,除了杨凝性,他还曾在荒郊野岭遇到过一位凿崖壁为洞窟道场的白衣僧人,常年与一头心猿做伴。

至于杨木茂说自己曾与陈平安并肩作战,一起分账挣钱,确实不算假话,双方在鬼蜮谷一路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相互算计,最终各有收获。只说杨木茂,他就得到了老龙窟那条“相当值钱”的金色蠃鱼,而“相当值钱”这个说法,可是从姜尚真嘴里冒出来的评价。能够让姜尚真都觉得值钱的物件,不得是名副其实的价值连城?所以这笔账,虽时隔多年陈平安却一直记得很清楚,原来到头来辛苦一场,还是自己小赚,木茂兄偷偷摸摸挣了大头?

杨木茂见姓崔的白衣少年从袖中摸出一把玉竹折扇,双指一捻,啪一声打开,上面四个大字:以德服人。

敢情是遇到了同道中人?

“木茂兄,小弟我有一门独门秘术,可以帮你脱离杨凝性的控制。不然看似逍遥自在,到头来依旧免不了为他人作嫁衣裳,修行艰辛,结果就是桌上的一盘菜,何苦来哉。”崔东山满脸诚挚神色,语重心长道,“不如咱哥俩做笔大买卖,如何?这样的包袱斋,天底下独一份的。千万要珍惜啊,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杨木茂笑着摇头道:“崔兄何必诓我,即便白裳这样的大剑仙,斩得断红绳姻缘线,也斩不断这种大道牵引的因果线。”

崔东山使劲摇晃折扇,嗤笑道:“术业有专攻,白裳算哪根葱。”

杨木茂转头望向陈平安,疑惑道:“好人兄,这位崔仙师,真是你的学生,而不是领你上山的传道恩师?”

陈平安笑道:“是学生。”

崔东山拧转折扇,换了一面朝向杨木茂:不服打死。

杨木茂瞥见上边的那四个大字,一个身体后仰,满脸惊恐状,赶紧抱拳说道:“难怪与崔道友一见倾心,原来寥寥两语便道出了我的心声,我杨木茂的立身之本、处世之道,尽在崔道友两边扇面上的八字之中。”

崔东山从袖子里掏出一只青瓷小碟,再抬起袖子抖了抖,掉出些桃片蜜饯,他望向先生。

陈平安摇摇头,崔东山便拈起一块蜜饯放入嘴中,再将瓷碟推给郑大风,含糊不清道:“大风兄赶紧尝尝看,很稀罕的美食,以后就很难吃到了。”

郑大风也就不客气了,抓起蜜饯入嘴,才一嚼,就立即嚼出了门道,啧啧称奇道:“好手艺。”

陈平安拿起瓷碟,递给杨木茂,后者小心翼翼以双指拈起一块蜜饯,瞧着像是以桃干制成。陈平安再将瓷碟放回郑大风身前,这才随口问道:“木茂兄,接下来你是怎么个打算?”

杨木茂细嚼慢咽,蓦然神采奕奕,原来自己的一魂两魄,竟如久旱逢甘霖一般,受益匪浅,就像吞咽炼化了一炉灵丹妙药。他用眼角余光打量着那只瓷碟,还有三块蜜饯呢,嘴上说道:“继续闲逛,既然是从南方来的,就准备再去北边看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位雄才伟略的明君,请我当个国师啥的。下次好人兄路过,我来当东道主,必须盛情款待!”

陈平安点点头。

杨木茂问道:“好人兄,我与崔道友摆完摊子,可就真走了。”

陈平安还是只点头。

杨木茂见好人兄油盐不进,只得硬着头皮问道:“真不邀请我进入避暑行宫?说不定我一个热血上头,就留下了,不是剑修,当个客卿总是可以的,也好为飞升城和隐官一脉,略尽绵薄之力。”

陈平安抿了一口酒,笑呵呵道:“避暑行宫庙小,哪里容得下韬略无双的木茂兄,强扭的瓜不甜,我看就没有必要挽留了吧。”

“不甜?怎就不甜了,如桌上蜜饯这种吃食,若是一年能够吃上两三次,硬掰下来的苦瓜都能甜如蜜。再说了,好人兄又不是不了解我,出门在外,最是能够吃苦,当了避暑行宫的客卿,俸禄都不用给的。”

杨木茂强行咽下那些在嘴中被迅速嚼碎的蜜饯,悄然运转小天地的灵气,将其分别牵引去往几处本命气府“储藏起来”,伸手去瓷碟那边,想要再来一块,结果崔东山合拢折扇,重重一敲他的手背,打得他悻悻然收手。

“木茂兄何必舍近求远,一个白捡的现成便宜都不要,怎么当的包袱斋。”崔东山扇动清风,微笑道,“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去了北边,当了护国真人,有了自己的一块地盘,扶植起个傀儡皇帝,等到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才去找那雅相姚清或是国师白藕的某个嫡传弟子,好与青冥天下的那个青山王朝各取所需,悄悄谈成一桩买卖吧?你是为了自保,青神王朝可以得到一大块飞地,以及多个藩属仙府,相信以木茂兄当下的运势,希望还是很大的。”

杨木茂收敛神色,默不作声。

崔东山趁热打铁道:“但是距离下次开门,还有不少年头,木茂兄以元婴境一路远游,看似四平八稳,可既然会在今天遇到我,保不齐明天就会遇到谁,又既然遇到我是天大的好事,下次再遇到谁,照理来说,就要悬了。事先声明,这可不是我咒木茂兄啊!”

陈平安由着崔东山在那边蛊惑人心。

崔东山反复说杨木茂运道好,其实是大实话,如果运气差一点,作为杨凝性所斩三尸之一,早就该烟消云散了。这也是当年陈平安与杨木茂离别之际,为何会有一种双方“经此一别、再无重逢”的伤感。

杨木茂笑了笑,望向陈平安:“好人兄,我还是信你更多,你不如与我说句准话,这位崔道友,当真有两全其美之法?”

陈平安点头说道:“有,但是依旧算不上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不过保证木茂兄无须找那姚雅相,便能凭空增加数百年道龄,想来问题不大,在这期间,如何与杨凝性相处,能否跻身玉璞境甚至成为仙人,将来又能否找到那个打开死结的破解之法,就得看木茂兄自己的机缘与运道了。”

杨木茂好像吃了颗定心丸,拊掌赞叹道:“果然还是好人兄买卖公道,童叟无欺。”

别的不说,这位好人兄,防人之心极多,主动害人之心绝无。这不是好人是什么。

眼前这个拥有杨凝性一魂两魄的木茂兄,之所以会来五彩天下这边历练,其实是杨凝性出人意料选择了一条更加高远的大道。寻宝捡漏什么的,修行破境之类的,都是障眼法,要与青神王朝的首辅姚清搭上关系,等到重新开门,就去往青冥天下,拜会那位道法通玄的雅相姚清,这才是真正称得上“大道前程”的追求。

此事既是真身杨凝性的一道旨意,作为三尸之一的木茂兄就违抗不得,何况此举也是杨木茂的一种自救。因为一旦谋划落空,杨凝性就只能退回去一步,收回、炼化、融合身为三尸之一的杨木茂,重新归一为完整的杨凝性。

一旦杨凝性和姚清谈不拢,无功而返,杨凝性自有手段,使得人间再无木茂兄。

陈平安突然问道:“真正的杨凝性,是不是早已通过桐叶洲进入五彩天下,又秘密去往青冥天下了?”

杨木茂神色黯然,拿起酒碗喝了一大口,用手背擦拭嘴角,眼神晦暗不明,凝视着桌上碗中酒水的那点清浅涟漪:“显而易见,我唯一的退路,早就被那家伙堵死了。以杨凝性的心性,岂会放任我不管,由着我这个他最瞧不上眼的坏坯子投靠白玉京。不出意料的话,他已经身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楼的某个地方开始修习道法了。”

杨木茂抬起头洒然一笑,手掌托起白碗,轻轻晃动:“酒水再好喝,也只在一碗中。不过没什么可惋惜的,终究是好酒。”

崔东山唉声叹气道:“姚清可行,杨凝性却未必可行。论资质,论根骨,论福缘,北俱芦洲的小天君,比起姚清的得天独厚,还是要逊色不少。当然木茂兄要是觉得我是在危言耸听,我也拦不住。”

道门斩三尸的证道手段,既玄妙又凶险,不是谁都能做成的,历史上不少走上这条道路的道门高真,都功亏一篑,后患重重。即便成功,对于道人自身而言,当然是裨益极大,可对于那三尸而言,往往就是身死道消,下场形同被大炼之本命物,重归魂魄,人生一世,短如草木之秋。

但是道家历史上,也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例外。例如青冥天下,在那个涌现出一大拨“五陵少年”的青神王朝,首辅姚清,道号守陵,这位经常受邀去白玉京玉皇城讲课传道的道门高真便做成了一桩壮举。姚清不单单是斩却三尸而已,且凭空多出了三位“尸解仙”,皆登仙籍,一人三法身,共同修行,大道戚戚相关,又能井水不犯河水。姚清在阴神和阳神身外身之外,等于额外多出了一仙人两玉璞的“大道之友”,从三尸中脱胎而来的三位修道之士,与鬼仙相似却不相同。作为本尊的姚清自己,更是一位飞升境巅峰修士。

陈平安问道:“你那兄长杨凝真,是打算在五彩天下跻身山巅境,然后去找白藕,希望让她帮忙喂拳?”

杨木茂摇头笑道:“这就不清楚了,我兄长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让外人难以揣测。”

青神王朝的国师白藕是一位女子纯粹武夫,腰别一支手戟铁室,她是青冥天下的武道第三人,毋庸置疑的止境神到一层。

杨木茂好像终于下定决心:“这笔买卖做了!即便还有几分藕断丝连,总好过牵线傀儡。如此一来,我自由他也轻松,杨凝性在那白玉京更能心无旁骛修行大道,于我杨木茂于他杨凝性,长远来看,终究都是好事。”

小陌一直待在店铺里边,仔细翻看墙上那些无事牌。

崔东山使劲招手道:“小陌小陌,快来快来。”

小陌快步走出店铺,笑问道:“崔先生有事?”

崔东山笑问道:“小陌你能否看到那条主次分明的因果线?”

小陌瞥了眼杨木茂,点点头:“看得出来,这条紫金道气的因果长线,一直蔓延到了天幕,与别座天下某人形成早年被道士称为‘一线天’的光景。”

一般情况下,小陌从不会主动探究他人的心弦,也无所谓对方境界高低、师承来历。因为没必要。

远古时代,许多因为各种原因陨落人间的神灵,如果罪罚不是太重,旧天庭就会准许那位神灵以戴罪之身行走天下。这就是一部分人间地仙重新登天的肇始。

天垂长线,牵引大地。这便是所谓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小鱼随便游走其中,修成了道法、成为成了气候的“大鱼”,到死都难以挣脱束缚。

后来那位小夫子的绝地通天,很大程度也是因为此事。

圣人以自身大道分开天地,而这位礼圣的代价,就是不得跻身十五境。不是做不到,而是不愿意。

远古时代,因为这等天地异象,被一小撮福至心灵的道士无意间发现了某些循环有序的道法流转,后世便逐渐演化出了诸多道脉,比如其中就有望气士。

崔东山问道:“能斩开?”

小陌点头道:“如今‘天不管’,彻底斩断这条长线都可以,何况就算是当年,我也不是没做过这种事情,保证可以毫发无损。如果这位杨道友,心狠一点,舍得以跌几境的代价换取自由身,我可以帮忙从其道心之中剐出那小半粒道种,然后是保留此物,有朝一日交还旧主人,算是一笔账两清了;要是再心狠一点,让我帮忙一剑击碎道种,坏了那人的大道前程,都没问题。”

陈平安眯眼笑道:“木茂兄,怎么说?”

杨木茂搓手笑道:“暂时断开因果线就行了,老话说得好,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陈平安点头道:“有道理。”

于是咱们这位木茂兄,开始凝神屏气,已经做好了自己一座人身小天地山河崩碎之类的心理准备,几件杨凝性留给自己的本命物,都已在各大气府内蓄势以待,收拢各地道气,如兵马聚集,纷纷勤王,赶赴某个至为关键的“京畿重地”,严阵以待,免得一不小心就跌境,伤及大道根本。结果那个被崔道友称呼为小陌的家伙,就只是走到他身边,在头顶处五指张开,手腕拧转,好像轻轻一扯,就收工了。

杨木茂还耐着性子等了片刻,见小陌已经落座在空凳子上边,这才一头雾水试探性问道:“这就完事了?”

这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当自己是位飞升境剑修呢?好人兄你莫不是故伎重演,联手做局,合伙坑我一场?

陈平安笑道:“不妨好好感受一下自身天地气象,尤其是仔细瞧瞧那小半粒道种的动静,是真是假,一目了然。”

崔东山赶紧来到小陌身后,抬起手肘给小陌先生揉肩:“辛苦,太辛苦了,此次出手,损耗不可估量!”

小陌倒是想说一句不辛苦,只是举手之劳,不过忍住不提,反而比较辛苦。

片刻之后,杨木茂再无半点玩笑神色,他脸色肃穆,与陈平安问道:“如何报答?”

陈平安笑道:“以后路过某处宝地,杨国师记得尽地主之谊。”

杨木茂抬起一只手,摊开手掌,承诺道:“在重新开门之前,我要是真当了某个新王朝的护国真人,可以变着法子送给飞升城五十万人口。”

崔东山望向先生,以眼神询问,这桩买卖亏不亏本?要是并未挣钱,就由学生出马,与这位木茂兄撒泼打滚一番了。陈平安点点头,示意有赚,回头你们俩的包袱斋,可以慢慢聊,能不能搭伙,能够谈成多大的买卖,全凭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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