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9章 龙门对

罗真意如释重负:“我就按照这个大方向制定具体方案。”

陈平安突然问道:“嘉春七年议事,被宁姚丢出祖师堂的那个金丹境剑修怎么样了?”

罗真意说道:“这些年,一直是顾见龙负责暗中盯着此人。当年被从谱牒除名一事,被此人视为奇耻大辱,但是他在外边几乎没有说过一句怨言,这些年多是闭关,潜心炼剑,应该是想要尽早跻身元婴境,好重新返回祖师堂。”

陈平安问道:“那两名举荐人和担保人呢?”

罗真意摇摇头。

陈平安说道:“没有让你们公报私仇?”

罗真意点点头,明白了。

陈平安眯眼说道:“要明白一个道理,纯粹剑修的爱恨情仇都很纯粹,剑气长城的剑修,没有什么事情,是用问剑无法解决的。所以怕就怕,偏偏有那么一件事情,注定问剑无用,而且辛苦修行一辈子都无用,那么该怎么办?气难消意难平,难道还要去我那铺子喝酒吗?”

以前大不了就是去战场上递剑,看谁战功更大,杀妖更多,谁就嗓门大,更占理。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仅限于私底下的几句唠叨,至多就是酒桌上骂几句。

曾经的剑气长城,去一趟城头,下了城头,呼朋唤友酒桌上见,竟然没死人?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修们再出门历练,开始逐渐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等到返乡,竟然死人了?

陈平安建议道:“其实避暑行宫的门槛可以高,但是门脸儿得大,只说安插谍子、培养死士一事,是不是剑修,资质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并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细,同时心狠。”

常太清说道:“回头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细说此事。”

从头到尾,范大澈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飞升城有句口头禅:你连避暑行宫的大门都看不到。

之前有个未能成功补缺的年轻剑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职。曾在酒桌上与人笑言两句。离开避暑行宫之后,逐渐发现自己是个普通人。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陈平安神色严肃道:“要小心外界对飞升城的各种渗透。针对四座藩属城池的所有外乡人,虽然已经单独建立档案房,听大澈说,目前记录在册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但说句难听的,刑官、泉府两脉,如何拉拢是他们的事情,职责所在,我们避暑行宫却不得不将他们视为潜在的敌人。”

“如今的五彩天下,鱼龙混杂,再古怪的练气士都会有,只说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独骑郎、过客、瘟神、艳尸、刽者和卖镜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贼、尸解仙、卷帘红酥手、挑夫、抬棺人、巡山使节、梳妆女官、捉刀客、一字师、他了汉。各种匪夷所思的术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比如那种看似毫无征兆暴发的瘟疫,说不定就是某个瘟神早已潜藏在某个藩属城池当中,尤其是那种专门针对非练气士的大范围‘天灾人祸’,一定要早做准备。同理,紫府山在内的所有山头府邸,以后肯定要收取不同数量的侍女杂役,八座山头,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节的潜入?各地水源,隐官一脉剑修需不需要按时巡视?”

“这件事,除了避暑行宫秘密严查,不可以有丝毫懈怠,落实到具体事务上边,肯定是要刑官联手泉府,一起早做准备了,以防万一。”

“而且这件事,必须是整个祖师堂议事的重中之重。”

“此外,你们几个应该很清楚一事,当年我们避暑行宫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蛮荒暗棋。”

陈平安抬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设下了一场被动了手脚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挡?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动了手脚,怎么办?藩属四城,是不是得有人专门盯着?”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说想要在雨水中动手脚,那么下雨之前,必须乌云密布,好歹还能有个预兆,那么风呢?或是将来城池扩建,街道上种植有各种草木卉,届时某种香呢?”

陈平安再随手翻开一本册子,手指捻动,沉声道:“别忘了,还有那几处学塾的蒙学书籍。”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未来我们培养起来的死士和谍子,突然做起了两边倒的买卖,避暑行宫又该如何防备和甄别?”

罗真意几个听得头皮发麻。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旁观者清,所以要让避暑行宫某些年轻剑修设身处地,假扮成飞升城的敌人,与你们做战场上的攻防推演。”

“飞升城剑修的敌人,不再是只有战场上的面对面厮杀了,这种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会越来越多。”

“真正能够为飞升城遮风挡雨的,不是那些站着不动的护城大阵,而是这里,是你们,是我们避暑行宫和隐官一脉的剑修。”

“但是归根结底,想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问剑而已。在五彩天下,没有一场飞升城问剑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两场,再不够,就三场,直到问得整座天下都后怕,谁都不敢轻易往飞升城伸手。”

“比如以后被你们顺藤摸瓜揪出了某个幕后势力,飞升城就必须杀鸡儆猴,没有任何好犹豫的,那场问剑必须足够快准狠,必须声势浩大。敌对者,无论是山上宗门,还是山下王朝,只管连根拔起,断其香火,断其国祚,在保证不滥杀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斩草除根。”

范大澈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轻声问道:“办一场祖师堂议事,隐官大人来说这些,不是更好?”

陈平安无奈道:“我这次不会久留,过几天,桐叶洲那边就要举办落魄山的下宗创建庆典,我必须赶回去。下次返回这里,可能是二三十年后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当下不太适合现身祖师堂。”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我们那位首席供奉,将来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开宗立派的,而且邓凉多半会亲自担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罗真意微微皱眉,问道:“是担心邓凉创建的下宗,会是一座有实无名的剑道宗门?”

类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作为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道观里边的修士当然都是道士谱牒身份,可其实相当一部分嫡传弟子就是顶着道士头衔的纯粹剑修,这拨道士的所有修行,诸如研习一切玄都观祖传的道法仙诀,都是为了辅佐剑术。

常太清说道:“以邓首席的人品,就算未来他会脱离飞升城,相信也是主动选择净身出户,除了一小撮嫡传弟子,不会带走更多剑修。”

常太清没好意思把话说得太过直白,邓凉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这么想,敢这么做吗?

说穿了,在常太清内心深处,邓凉还是半个外人,撑死了只能算是半个家乡剑修。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寻常本土剑修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算邓凉带走一拨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剑修,都不算什么,我不是计较这个,就算那座宗门剑修多些,占据五彩天下,分走飞升城一部分剑道气运,还是不算什么问题。这些都是邓凉和他那个未来宗门该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广袤,就算多出一个剑道宗门,刚好是邓凉和九都山,对飞升城和邓凉来说,反而都是好事。”

“我只是担心邓凉之后的继任宗主,以及祖师堂成员,与飞升城已经没有什么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却自认飞升城理当给他们宗门让步再让步。”

在剑修身份之外,邓凉还是九都山肃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隐蔽、位列绿籍的闱编郎,身负一部分九都山气运。故而邓凉存在本身,就是连接九都山和五彩天下的一座无形桥梁。

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开门,九都山练气士涌入,过不了几年,在邓凉手上,就能够培养起一大拨阴灵鬼修,说不定短短三五百年间,浩然九都山就可以凭此一跃成为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以邓凉的修行资质,以及他和歙州三位剑修的密切关系,簸箕斋一脉的师传神通,他肯定可以学到手。陈平安对此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常太清说的,相信邓凉的人品。

陈平安只是担心曾经的隐官一脉剑修同僚,如今的飞升城首席供奉,未来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为身份的逐渐转变,在某天陷入事事两难的尴尬境地,无法与飞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终。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门划分职权,刑官一脉差不多等于手握吏部和兵部,泉府一脉职掌户部和工部,避暑行宫等同于刑部。至于剩下的礼部,估计就要看即将建成的那座书院了。

不出意料的话,邓凉与飞升城的“六部衙门”都会有相当不错的关系。

最好的情况,是双方盟约长久稳固。最坏的结局,是貌合神离、反目成仇。追求前者,避免后者。

一旦邓凉将来选择清净修行,比如追求一个飞升境,九都山下宗会不会因为某个和飞升城的冲突,矛盾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转去投靠白玉京之类的势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这种事情,至少也是数百年之后的最坏情况,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是在隐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语中,还是显得极为突兀。

陈平安很快就给出了那个理由。

“飞升城不需要唯唯诺诺的马前卒,需要一大拨真正的盟友。”

“整个五彩天下,都在看着飞升城的一举一动。”

“打个比方,飞升城就像一条大渎,若是水势汹涌,变幻莫测,邻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势平缓,旱涝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说的抢人一事,除了是为飞升城和避暑行宫谋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须如此作为之外,也是顺便做样子给五彩天下看,甲子之约到期后,那些农家练气士获得飞升城扶持,各自势力得以茁壮发展,就是……在低处。”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放在几案上边,然后抬升:“那么邓凉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处。”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飞升城都处置得当,关系融洽,人心就稳,未来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剑气长城的眼光和心态,就会不一样。”

“这是整个飞升城。”陈平安手腕拧转,画了一个大圆,再画了一个小圆,“这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

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点圆心中央处:“我们自己,个人私心。”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最大的圆圈:“有可能的话,将来考虑问题,还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够皆不冲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斗移转,剑修递剑,大道之行。”

常太清轻轻点头。罗真意怔怔出神。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绝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气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说得这般深入浅出的,唯有我们隐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隐官大人板着脸不说话。

某个小山头的郭盟主不在,其余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时间王忻水便小有尴尬,范大澈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懂得捧场。

陈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开口说话,至少得冷场半个时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转头看了眼大堂外边的和煦日头,今天尤为温暖人心。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不光是我们避暑行宫,其余刑官、泉府两脉,其实做得都很好。只说齐狩的刑官一脉,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难。”

陈平安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范大澈几个的眼神都有些古怪。

陈平安只得澄清道:“没有话里带话。”

王忻水立即说道:“隐官说了算!”

就说躲寒行宫武夫一脉,齐狩明知道那个捻芯与隐官一脉走得很近,依旧不遗余力栽培那拨武夫,专门安排了两位金丹境剑修和数位投靠刑官一脉的兵家修士,他们都会定时去躲寒行宫那边“喂剑”和“喂招”,帮着暂时出手机会不多的年轻武夫尽量增加实战经验。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丢给王忻水,说道:“里边都是关于桐叶洲旧山河的各种官府史书、地方县志,我来不及全部整理,只是临时写了两本类似书目的册子,以及一本专门记录注意事项的小册子,避暑行宫这边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让刑官一脉抄录一份,要是嫌麻烦,就只能多跑路了,以后可以来咱们这边借书看,方便飞升城四大藩属城池,验证外乡修士的身份籍贯和山头谱牒。对了,咫尺物记得还我。”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经取消山水禁制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里边的光景,那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小书山,不由得震惊道:“这么多本书?!”

就算动用一些山上术法,抄书或是翻刻一事,也绝对是一件实打实的浩大工程。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那位齐兄弟,这会儿肯定忙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替他臊得慌。”

等到陈平安站起身,范大澈、王忻水一同起身,跟着隐官大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出大堂。

陈平安在台阶顶部驻足停步,双手笼袖,抬起头,眯眼望向日头,轻声道:“一些个处心积虑,要是不小心被我们找到了某个‘万一’,那他们就要小心再小心了。”

“比如是白玉京动了手脚,然后被我们找到确凿证据,在未来的百年千年万年,就一律不准白玉京修士进入五彩天下。”

“那么下次开门,我来带头堵门。”

等到下次开门,相信自己至少也该恢复巅峰实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归真一层,捉对厮杀,打个白玉京仙人不在话下。

走下台阶,陈平安与范大澈、王忻水并肩而行,随便逛一逛避暑行宫诸多司院衙署。

陈平安只进了那处档案房的屋子,至于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门口看几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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