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8章 如此问剑

“老宋,以后你跟冯畦几个再去酒铺喝酒,可以破例赊账,我会跟郑大风打声招呼,但是你们几个记得也别对外宣扬,不然以后铺子就别想开门做生意了。”

“这敢情好。”

“想啥呢,只是赊账,不是不给钱!”“我懂的,懂的。”

“你懂个屁,月中赊欠,月初还钱。”

“只要能赊账,别说懂个屁,屁都不懂也成啊。这是钱的事情吗,是面子,独一份的!二掌柜,不如打个商量,我那些个朋友就别让赊账了,他们如今有钱,就我一人可以赊账,如何?他们几个演技还差,好几次都差点露馅了,被骂酒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不像我,到现在也没几个晓得咱俩的关系。”

“老宋,你这些年一直打光棍,还被朋友骂比狗都不如,不是没有理由的。”

“不如二掌柜,不稀奇,我认。”

“……”

“二掌柜,咋个被骂不还嘴了,别这样啊,我心里怵。”

老宋的真名,可能除了他那些个老朋友,如今很多飞升城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听习惯了老宋,也就跟着喊习惯了老宋。其实名字极好,宋幽微。

以前的浩然天下,根本无所谓剑气长城剑修的生死;如今的浩然天下,又总觉得剑气长城的剑修个个都是杀力卓绝、战功无数。

不是这样的。

剑气长城历史上,有很多很多宋幽微这样的剑修,喝酒终难真正快意,赢钱也不痛快。

问题就出在他们这些剑修的本命飞剑之上。比如宋幽微其实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又是个金丹境剑修,照理说在剑气长城怎么也不算差了。两把本命飞剑,一把名为龙脉,一把名为镀金,前者能够在大地上牵扯出一条条巨大山脉;后者却是只能在战场上,为一些陷入困境的剑修增加一座防御阵法,就像凭空为修士增添了一件法宝品秩的救命法袍。所以宋幽微在跻身中五境后,成为金丹之前,只因为那把镀金飞剑,就跌境两次,此生已经彻底无望跻身元婴境了。

像宋幽微这样的剑修还算好了,好歹去城外的战场厮杀过。有剑修的本命飞剑名为织女,剑修几乎一辈子都待在衣坊中,只在年少时曾经去过城头。有飞剑本命神通只与淬炼有关的,便只能窝在剑坊里边,深居简出,几乎没有朋友。更有一些剑修,飞剑的本命神通简直就像一个个笑话,令人哭笑不得,他们就算去了战场,也像一位没有飞剑的剑修,空有境界,却只能以剑坊长剑迎敌杀妖。

只说陈平安带回家乡的那九个孩子,若是剑气长城再打几十年的仗,白玄就会像历史上很多剑修前辈那般,一旦跻身了中五境,就会沦为“只打一架”的剑修,姚小妍即便拥有三把本命飞剑,在剑气长城战场上,除了家族供奉剑师,几乎不可能专门为她配备护道人的,因为完全没必要。

而酒铺当年那个莫名其妙就会写诗的老元婴,一把本命飞剑名为门神,毫无锋芒可言,若是在战场上祭出,剑光极慢,被讥笑为蚂蚁搬家,所以只能用来温养金丹元神,经常也会在其他剑修闭关时帮助护道。所以就有了那个“城内元婴城外金丹”的说法。

他们是剑修吗?当然是,都是。但是剑气长城的剑修认不认?有人可能也认,有人可能不认。

要是双方关系不好,只需随便说一句,你去过战场吗,战功有多少?让人如何作答?

剑气长城的酒鬼们,未必真的有多喜欢喝酒,只是不喝酒,又能做什么?

老剑修约莫是察觉到二掌柜好像心情不太好,便拍了拍陈平安的肩膀,安慰道:“二掌柜,别生闷气了,不是光棍胜似光棍这种事情,习惯就好,我老宋是啥性格,你还不清楚,是出了名的嘴巴严,不会到处乱说的。”

陈平安大骂道:“老子是在为你那两把破烂飞剑伤感。”

唉,咋个还急眼了。果然读书人就喜欢翻脸不认人。

老剑修爽朗大笑起来。喝二掌柜的酒,挨二掌柜的骂,看二掌柜的拳,都是极好的。

年轻隐官不在飞升城的这么多年,不管是喜欢还是不喜欢二掌柜的,都怪寂寞的。

今年入冬后小雪时分收到飞剑传信,柳质清邀请刘景龙一起问剑琼林宗。

双方约在琼林宗那座藩属门派地界碰头,但是刘景龙离开翩然峰后,就撇开弟子白首,独自御剑前往,让白首按照约定时日到达渡口即可。

所以刘景龙比白首和柳质清都要早了三天,悄然到达墨龙派辖下的渡口,他更换了一身道袍,下榻于一家名为落斋的仙家客栈。

夜幕沉沉,大雨滂沱中,刘景龙撑着伞,带着一位身形消瘦的少年,轻轻按住他的胳膊,并为他施展障眼法,一同徒步返回客栈。

客栈那边勘验过少年的山水谱牒身份,记录在册后,便为那位云游道人的嫡传弟子新开了一间屋子。

刘景龙送给少年两只瓷瓶的药膏、丹药,一外敷一内服,仔细说了两遍具体如何服药,等到少年说自己已经记住了,刘景龙让那少年只管放心好好养伤,自己就住在隔壁。

恍若隔世的少年颤声道:“敢问仙师尊号?”

刘景龙微笑道:“太徽剑宗,刘景龙。”

刚好窗外雷声大作,在墨龙派山中那处山牢内饱受折磨的少年被吓了一大跳,满脸不敢置信,喃喃自语,反复念叨着太徽剑宗,刘宗主,刘剑仙……

刘景龙弯腰拿起斜靠在墙角的油纸伞,离开屋子之前,问道:“剡藤,会恨那些谱牒仙师吗?”

少年神色黯然,死死抿起嘴唇,想要点头,不敢,想要摇头,又不愿意。

刘景龙说道:“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不恨才有鬼呢。只是报仇一事,不能着急。”

名叫剡藤的少年死气沉沉的眼中终于恢复些许光彩,他抬起头,看着那个和想象中不太一样的大剑仙,壮起胆子问道:“真的可以报仇吗?”

刘景龙笑道:“必须报仇。”

刘景龙轻轻关上房门之前,笑着解释道:“剡藤,你很快就可以看到杜俞了。”

剡藤恍然大悟,只是很快就又觉得匪夷所思,小心翼翼问道:“刘宗主,杜大哥跟你是……朋友?”

刘景龙摇头道:“我之前并不认识杜俞,不过杜俞有个朋友,是我的朋友。相信我和杜俞也会成为朋友。”

隔壁少年睡得浅,两次被电闪雷鸣惊醒。剡藤坐起身后满头大汗,脸色惨白,环顾四周,有点蒙,好像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杜大哥怎么能够认识刘大剑仙那样的天边人物,刘宗主又怎么可能亲自将自己从墨龙派中救出来?

盘腿坐在床上吐纳的刘景龙只是看了眼窗外。于是很快雨就停了,天空再无雷声。

之后大弟子白首几乎是跟柳质清那拨人前后脚进入的客栈,当然都用了化名和障眼法。

太徽剑宗,当代宗主刘景龙,翩然峰峰主白首。

金乌宫柳质清,浮萍剑湖荣畅、隋景澄、陈李、高幼清。

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以及那个名叫剡藤的精怪少年。

刘景龙笑着主动向杜俞自我介绍道:“你好,我叫刘景龙,跟柳剑仙、荣剑仙一样,都是陈平安的朋友。”

杜俞咽了口唾沫,除了道谢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白首瞧见了那个安然无恙的少年后,心中还是有些佩服师父的手段的。瞧瞧,姓刘的一出马,啥事就都没有了,不过白首嘴上却是小声道:“姓刘的,你做事情是不是太顾头不顾腚了,就算你捷足先登,成功救了人,确实是不错,可是你就这么留在人家墨龙派的眼皮子底下?江湖演义小说上边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你还真信啊?要我说啊,姓刘的你做事情,终究还是不如我那位陈兄弟老到周全。”

刘景龙只是与柳质清和荣畅叙旧,没搭理这个口无遮拦的大弟子,有本事到了仙都山继续这么聊天。

那个神态萎靡的少年见着了杜俞,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哽咽喊道:“杜大哥。”

当时偶遇,剡藤只觉得对方性格豪爽、言语风趣,一见投缘,杜大哥喜欢自称杜好人。是遭遇了那场劫难后,少年才知道他名叫杜俞,是鬼斧宫谱牒修士。

少年先前一直以为杜大哥只是个喜欢走江湖的山泽野修,兜里没几个钱,在山上混不开,又喜欢行侠仗义,所以连野修都当不好。

杜俞伸手抓住少年的胳膊,笑着颤声道:“没死就好,没事就好。”

不知为何,见着了那位刘宗主,就跟当年待在陈前辈身边差不多,即便是去刀山火海,哪怕置身于龙潭虎穴,好像依旧可以……我行我素。

杜俞再轻轻一拍少年肩膀,疼得剡藤龇牙咧嘴,杜俞藏好眼神里边的愧疚,嘴上大大咧咧笑道:“小胳膊小腿的,就是经不起风雨,搁我,这会儿肯定活蹦乱跳的。”

刘景龙之后便向众人大致解释了缘由,说得简明扼要,只说在墨龙派一处牢狱中,顺利找到了这个名叫剡藤的少年,救了出来,再用了一张自己琢磨出来的秘制符箓,李代桃僵,所以墨龙派至今还未察觉到不对劲,不然早就闹开了。

对刘景龙来说,所谓的戒备森严、山水禁制重重,其实也就是三道形同虚设的山水迷障,外加一位元婴境修士的看守,自然是如入无人之境。

至于那位老元婴,当然是范峭的护道人,贵为琼林宗次席客卿,墨龙派的这点小买卖,还不至于让一位元婴境老神仙在这边虚度光阴。先前双方擦肩而过,看对方的样子,还是个极讲究清洁的山上老神仙,偎红倚翠喝酒时,就向两位墨龙派女修士埋怨不休。而刘景龙留下的那道替身符箓,当然不是寻常的傀儡符,不然那位老元婴终究不是个傻子,每天都会巡查牢笼,早就看出马脚了。

刘景龙笑道:“把剡藤带出来之后,我先后去见了范峭两次,比较意外,还是一位故意隐藏剑修底细的金丹,不过刚刚结丹没多久,估计这趟出门本意是散心。”

范峭是琼林宗祖师堂嫡传、掌律祖师的得意弟子。如今还不到甲子岁数,是位极为年轻的金丹境地仙,传闻精通符箓阵法,炼化了五行本命物,故而是一位大道前程不可限量的符箓修士。

荣畅打趣道:“竟然还是个剑修?这可不太像是琼林宗的作风,看来琼林宗对此人寄予厚望,才会这么藏藏掖掖,是防止被人问剑?”

柳质清松了口气,就像他在金乌宫那边,早早向杜俞明说一事,剡藤性命如何,见到之前,是谁都不好说的。毕竟杜俞第一个找的是自己,柳质清便与刘景龙略显见外地道了一声谢,然后开始掏袖子,作甚,必须是找酒啊。刘景龙赶紧伸手按住柳质清的胳膊,微笑道:“就算我不出手,你们也是赶得及的,因为……”

刘景龙停下言语,转头问剡藤道:“可以说吗?”

剡藤灿烂一笑:“刘先生随便说,又不是啥见不得光的事。”

剡藤还是觉得称呼刘宗主为刘先生更好些,刘先生学问很大的,这两天的朝夕相处,几乎就没有刘先生不知道的事情。

刘景龙这才继续说道:“剡藤出身剡溪,那边自古多藤蔓,最适宜拿来造纸,曾是周边数国文书公函的官府用纸,性耐久,百年不蠹,尤其是那种金版笺,便是山上仙师都会用来写信,但是两百年前,剡溪水位骤然清浅,近乎干涸,两岸古藤也就跟着逐渐凋零了。由于原料枯竭,剡纸绝迹多年,一国当地仙师受限于境界,也查不出个所以然,便失去了这笔财源。其实这是剡藤得了一份天地造化,被当地气运无形庇护,所以炼形期间,得山水清气,类似修士闭关,天然封山了,免得招徕觊觎。”

“等到剡藤炼形成功,地界自然而然就恢复了山水原貌,而且古藤相较以往越发繁茂,这便是一种大道反哺。剡藤性情纯朴,不愿立即离开,心意是好的,结果就被墨龙派修士盯上了,因为他们发现斩藤造纸,若是再加入几味仙材草木,纸张质地极好,说不定就可以畅销一洲仙府,所以剡藤就被墨龙派视为了一棵摇钱树,拿去给范峭邀功,这也是为何剡藤有此劫难,范峭又为何会势在必得,不惜大费周章的同时,又暗中留下剡藤的性命,就是在等剡藤低头服软。剡藤在牢狱内,让范峭发誓,放过杜俞和鬼斧宫,才愿意返回剡溪,范峭觉得此事太过丢人现眼,甚至都不愿意随便假装发个誓蒙骗剡藤,觉得只要抓住了杜俞,就可以一劳永逸,由不得剡藤不配合。鬼斧宫那边,我已经让我们太徽剑宗的一位剑修候着了,只等琼林宗修士去兴师问罪。”

刘景龙娓娓道来,说得极为细致,但是没有谁觉得刘宗主说得絮叨。

陈李默默记住了那个名叫范峭的琼林宗谱牒修士,呵呵,半百岁数的金丹境剑修,天才得很哪,毕竟结丹一事,比自己不过晚了约莫三十年嘛。

好人做好事往往没有理由,聪明人做坏事倒是目的明确、脉络分明。

陈李望向那个少年,轻声笑道:“剡藤,按照你们那边的地方县志记载,剡纸里边还有种失传已久的捶冰纸,比那金版笺材质更好,以后我能不能向你预定一百刀那种纸?”

剡藤神色腼腆道:“多少都成!”

高幼清小声问道:“陈李,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陈李斜眼望去:“你觉得呢?”

高幼清笑了笑,是自己问了个傻问题,不能怪陈李没耐心。

除了修行一事,陈李这些年在浮萍剑湖翻遍了宗门档案不说,还专门恳请那些师兄师姐,帮忙收集、归拢北俱芦洲历史上的山水邸报、王朝官史档案,以及各地地方县志。

练剑之余,便是看书。陈李也不觉枯燥,修道日子过得像是个老人。

二十多个留在浩然天下修行的剑仙坯子中,便是自认“我俩徒弟天下最好”的谢松都不得不承认一事,真要论资质、天赋、心性、机缘的话,陈李哪怕是在剑气长城,在齐狩、庞元济之后的剑气长城最年轻一辈剑修当中,一样当得起“领衔”二字。所以陈李当初没有留在剑气长城,不曾跟随飞升城去往崭新天下,对于如今的飞升城而言,也是一桩不小的遗憾事。至今老人们还会时常提起陈李,言语之中,满是惆怅,不然陈李在飞升城祖师堂,肯定会有一席之地。

只是陈李跟随郦采去了那座北俱芦洲,倒也不差。其佩剑晦暝曾是一位私宅主人的遗物,而私宅上一任主人刚好是一位北俱芦洲的散修剑仙。至于陈李的那把本名飞剑寤寐,神通玄妙,避暑行宫评点为乙上品秩,据说这还是隐官大人刻意压低了品秩。

可惜当初未能去往避暑行宫,在那位年轻隐官身边耳濡目染,不然陈李的“小隐官”绰号,就更名副其实了。

荣畅问道:“那咱们这就动身去往琼林宗?”

陈李说道:“荣师兄,我们住一两天再走不迟,不然我们人太多,太显眼了。反正琼林宗的祖师堂又不会长脚跑路。”

杜俞已经近乎麻木了,见怪不怪。

好人前辈怎么认识这么多的山上朋友。

临近渡口时才知道这位和颜悦色的荣师兄,竟然是浮萍剑湖郦采剑仙的开山大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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