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圭宗的碧城渡,风鸢渡船这边得知一事,空悬多年的神篆峰刚刚有了个新主人,而且玉圭宗祖师堂没有任何异议,专门为这名剑修破例,不用他跻身金丹境就得以提前入主神篆峰。因为那个孩子如今才九岁,是位龙门境剑修。听说拥有三把本命飞剑。好像除了“天之骄子,应运而生”,也没什么道理可以解释了。
而玉圭宗如今光是可以同时容纳数艘跨洲渡船的私人渡口,不包括宝瓶洲下宗的真境宗在内,就多达三座,除了碧城渡,还有逆旅渡和远山渡,后两者都建立在藩属山头。
之后渡船北归,其间在燐河附近悬空停留。
种秋和米裕联袂去了趟河边的那个摊子。
陶然在种夫子这边还算客气几分,见过几面,印象颇好。
这位金丹境剑修就说先前来了拨人,自称同样来自仙都山,其中一个青衫刀客还说是崔仙师的先生,叫陈平安。此人在这边喝了碗酒,没闹啥幺蛾子,就是此人说话不着调,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剑仙。既然言语这么风趣,怎么不去天桥底下说书挣大钱呢。
米裕眼神怜悯,伸出手,想要拍拍这位金丹境剑仙的肩膀,以示安慰。
陶然这些话,要是被裴钱听见了,呵。
陶然肩头一歪,避开那只爪子,他跟这个自称余米的家伙半点不熟,两次见面都是一身白衣,你当自己是剑气长城的齐廷济,还是跟齐老剑仙同桌喝过酒啊?
再说了,陶然一看这厮的相貌气度,就是跟姜尚真差不多路数的风流坯子,碍眼得很。
米裕收起手,拿起桌上的一碗酒,抿了一口,喝得米大剑仙直皱眉头,掺水了吧?
如今的陶然,确实不清楚一事,昔年剑气长城,几乎每次轮到齐廷济巡视城头,都会主动去云霞中找米裕喝酒。虽然双方年龄悬殊,境界剑术也算悬殊,却都是剑气长城公认的美男子,而且一个“齐上路”,一个“米拦腰”,很有得聊。
种秋笑着也没解释什么,只是跟陶然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
陶然倒是没有什么不耐烦的,一一记下。
风鸢渡船在自家仙都山停靠后,米裕没能见着隐官大人,曹晴朗说先生在修行,但是米裕得到了一个口信,隐官大人让自己这次返回宝瓶洲牛角渡,一定要把白玄带来。米裕就有点幸灾乐祸。
之后路过清境山青虎宫,老神仙陆雍亲手交给种秋一只瓷瓶,请种夫子帮忙转交给陈山主。说是最新炼制成功的一炉坐忘丹,可惜数量不多,只有三颗。种秋抱拳致谢。
米裕只有一句话:“陆老神仙有无仇家?”
陆雍大笑不已,连连摆手。
渡船离开桐叶洲陆地,进入海域后,米裕闲来无事,闷得发慌,就跳下风鸢渡船,御剑北游,白虹掠空。
青萍峰,长春小洞天内。陈平安在那座道山绛阙之中,拣选了一座阁楼最高处,门窗皆关闭。
室内一蒲团,一案几,一香炉。桌上搁放了几本书,《撼山谱》《丹书真迹》《剑术正经》,自己亲笔撰写、编订成册的《雷局》,以及一本得自北俱芦洲那座仙府遗址的“破书”……还有一大堆刻有文字的竹简。
陈平安坐在蒲团上,双手掌心朝上,叠放在腹部,闭目凝神,缓缓呼吸吐纳,如老僧入定,如真君坐忘,如神人尸坐。
桐叶洲中部偏北,一处藩属小国境内。
临近黄昏时分,电闪雷鸣,暴雨急促,一个儒衫青年带着个胖子,两人就在一处市井渡口停步,寒酸书生要了两碗冰藕粉。
胖子抬起头,高高举起碗,使劲晃了晃,真没剩下半点藕粉了,这才放下碗,埋怨道:“钟兄弟,咱俩既然是在赶路,乘坐一条仙家渡船岂不更好?”
“庆典在明年立春那天,怎么都来得及。”钟魁说道,“你今天要是愿意结账,我就掏钱请你坐渡船。”
胖子毫不犹豫道:“船上风景千篇一律,无甚意思,还是两条腿赶路,碰到的山水见闻更多些,就像现在,不就又有不大不小的新鲜事了。”
胖子指了指铺子外边的水边,原来是有盐商雇用了一条大船,停泊古祠下,风雨看潮生。这场暴雨来得突然,走得也快,等到雨停后,竟然有个女子坐在楼船水窗那边,持竿垂钓,环以臂钏,越发衬托得她一截出袖胳膊白嫩如藕。胖子是过来人,早早晓得瘦不如腴的道理,看了那女子几眼,就丢了魂,挪不开眼睛了,女子每次收竿再抛竿,胖子便跟着心颤几分。可惜看那女子发髻样式,嫁为人妇了。若是个待字闺中的姑娘,胖子这就登船,认岳丈去了。至于对方是头易容有术的枯骨艳鬼又如何,胖子还真不在乎,计较这个,俗不俗?
钟魁只是用眼角余光打量了一眼楼船,说道:“你别去招惹了,就是个命苦的痴情女子,报完恩就走了。”
胖子小声嘀咕道:“有你在,我敢招惹谁?之前在那个小县城城隍庙,才一进门,好家伙,你是有官身的,老子却是头孤魂野鬼,差点被当场铐上枷锁,你看我说什么了?钟兄弟,说真的,生前死后,我就没遭受过如此奇耻大辱……再来一碗冰藕粉。”
钟魁向店伙计招招手,又要了两碗藕粉,笑道:“城隍爷事后不是跟你道歉了?”
休说天高无耳目,心亏暗室有神游。
给自己取名姑苏的胖子又已经一碗藕粉下肚,看了眼钟魁还没动过勺子的那碗,钟魁就将白碗推给了胖子。
而那艘楼船上的垂钓女子,显然也察觉到了岸边铺子的书生和胖子,只是她修为浅,看不出他们的身份、境界,她只能确定一事,莫不是见鬼了?
胖子以心声问道:“这条江水不算短吧,就没个水神河婆?沿途两岸也没城隍庙?这头女鬼,胆子不小啊。”
钟魁说道:“那臂钏是件水府信物,三百里开外的上游有座大湖,水神府君喜欢假扮撑船篙工,卖藕换酒喝,和那个曾经将祭奠诗稿投水的中年盐商算是旧识。”
胖子皱眉道:“怎么看出来的?”
钟魁说道:“用眼睛。”
胖子在钟魁掏钱结账的时候,问道:“到了那座仙都山,你说以我的修为,除了陈平安,是不是就无敌手了?”
自己就算跌了境,不也还是位仙人。
钟魁笑道:“到了就知道。”
胖子试探性问道:“那么我跟陈兄弟讨要个首席供奉、客卿啥的,又不是落魄山,只是个下宗,总不过分吧?”
钟魁瞥了眼胖子:“自己问去,我不拦着。”
胖子笑着提起手中空碗,手腕翻转:“肯定是易如反掌了。”
之后胖子跟着这位半点不知享福的钟大爷,一路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可怜一身好不容易养出的秋膘都要清减了。
赶在年关时分,他们来到了仙都山地界,山上府邸,山下渡口,处处大兴土木,尘土飞扬,胖子挥挥手,微微皱眉:“就这么点地盘,实在太寒碜了。等我见着了陈兄弟,非得说道说道。”
在渡口那边,见到了一行人聚在桌旁,对着稿纸比比画画。桌边站着一个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一个扎丸子发髻的年轻女子,还有个黄帽青鞋的青年修士。
胖子啧啧称奇,哟呵,小姑娘,乍一看不如何,再一看,模样还挺俊俏。
裴钱见着了散步而来的钟魁,她快步走去,笑容灿烂,遥遥抱拳道:“钟账房!”
双方停步,钟魁伸手比画了一下高度,笑问道:“小黑炭?”
裴钱点头,眯眼而笑。
钟魁玩笑道:“嫁人没?”
裴钱笑道:“嫁个锤儿,不嫁人!”
钟魁哈哈大笑:“也对,除了陈平安,谁管得住你。”
遥想当年,小小年纪,就能耍得两个狐儿镇的捕快团团转。那会儿的小黑炭,真是……一言难尽。
崔东山和小陌来到这边。
钟魁抱拳道:“我叫钟魁,见笑了。”
崔东山作揖道:“落魄山下宗崔东山,见过钟先生。”
小陌同样作揖道:“供奉小陌,见过钟先生。”
小陌斜瞥了眼那个仙人境鬼物的胖子,是不是有点心术不正了,这家伙一门心思都在裴钱那边,钟先生身边怎么有这么个不靠谱的贴身扈从。
胖子以心声问道:“小陌供奉,看我干吗?”
小陌笑答道:“来者是客,不干吗。”
胖子听出了言外之意,啧啧不已:“哎哟喂,差点吓死,不对,是吓活我了,得亏是客人,不然咱俩还得画出道来……练练手?”
小陌微笑道:“不敢,落魄山和仙都山,都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胖子一脸惶恐:“小陌兄弟,这就记上仇啦?”
小陌笑容不变:“哪敢与一位仙人称兄道弟。”
崔东山看了眼钟魁,钟魁笑着摇头,咱们都别管这个喜欢作死的胖子。
青萍峰那边,一袭青衫现身,刹那之间身形就落在了渡口这边。无半点气机涟漪,也无丝毫剑气。但是此人剑意或者说道气之重,竟是让胖子下意识往钟魁身边挪了一步。
陈平安和钟魁各自抬手,重重击掌。然后陈平安望向一旁,笑问道:“钟魁,这位前辈是?”
钟魁还是老样子,蔫儿坏,一下子就揭了身边胖子的老底:“就是被弟媳妇砍过一剑的那位水底前辈。”
胖子顿时心知不妙。
陈平安微笑道:“你好,我叫陈平安,是宁姚的男人。”
“在见到隐官之前,我还好奇,得是何等出彩的奇男子,才能配得上一座天下第一人的宁剑仙,哪怕是当着我这钟兄弟的面,我都直白表露了自己的这份疑惑,还不止一次两次,直到今日一见,才晓得什么叫天作之合,月老牵线,神仙眷侣!”
“见过了宁剑仙,才知道天下女子都是庸脂俗粉,等到亲眼见到了隐官,就又知晓了何谓年轻有为,是我虚度光阴,一大把年纪,真是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对了,陈山主,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苏孤,孤家寡人的孤,道号姑苏,却是三姑六婆的姑。与钟兄弟属于性情相合,一见投缘。说实话,我之所以能够与钟魁义结金兰,同游桐叶洲,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要归功于宁剑仙的牵线搭桥。”
钟魁看着那个神色诚挚、言语恳切的胖子,怪可怜的。
倒也不算全部假话,姑苏确实多次质疑陈平安,比如这厮定然是个肠子的大猪蹄子,而且胃不好,吃不得半点粗粮,读了几本圣贤书,好的不学坏的学,半点不正人君子,擅长言巧语,想来那宁姚资质太好,肯定不晓得滚滚红尘的江湖险恶,她又生长在剑气长城,多半是个不谙世事人情的小姑娘,然后就被一个外乡的读书人,撬了整座剑气长城的墙脚,被陈平安用那言巧语给迷了心窍,这类事,烟粉、游仙小说里边何曾少了?
不过胖子此刻之所以如此老实,言语这般殷勤谄媚,自然还是忌惮那个暂时不见身影的宁姚。
天下鬼物,除了怕雷法,畏惧那些黄紫贵人的龙虎山天师,更怕那些气运在身的大修士,因为会被天然压胜。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这就很落魄山了。
自家门风,真是一桩咄咄怪事。掰手指一算,好像也只有老观主和郑居中这样的十四境,才能避免?
这头人间帝王出身的鬼物,曾是周密留在浩然天下的后手之一,落子布局已久,只是等到周密登天离去,就像抽离了气运,很快就被仗剑飞升至浩然天下的宁姚发现踪迹,再被文庙在海上阻截追捕。
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既然是个从飞升境跌落的仙人境,所以不可以视为一般仙人,就像姜尚真,如今浩然天下几个仙人,敢说是他的对手?比如狷介清高的大剑仙徐獬,在驱山渡那边与玉圭宗的王霁朝夕相处,提起老宗主姜尚真,徐獬也只能说自己敢与之问剑,却绝不认为自己能胜过姜尚真。
一般情况下,这头鬼物,在顶尖战力严重缺失的桐叶洲算是实打实的罕有敌手了。
那座海中陵墓,坟冢悬空,属于天不收地不管,所以他才能隐蔽多年。如果说一条行踪不定的夜航船,是只豪门大宅里的蚊蝇,到处乱窜,偶尔还会发出点声响,那么这个胖子的修道之地,就是只趴在角落不动弹的壁虎,故而更难被文庙察觉痕迹。
大概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缘故,看着那个面带笑意的年轻隐官,胖子吃了颗定心丸,自己不过是抖搂了一手公门修行的雕虫小技,就轻松过关了。
哈。到底是年轻,喜欢这套虚头巴脑的,要面子,不经夸。
胖子试探性问道:“陈山主,宁剑仙人呢?我于情于理,都得当面谢谢她。”
到底是忍住了,没有学那钟魁,直接称呼宁姚为弟媳妇。
陈平安笑道:“她已经重返五彩天下了。”
胖子满脸遗憾,轻轻搓手,气势就有了几分变化,虽然低着头,腰杆却是挺直了几分。那就是你陈平安身边,当下没有一位飞升境剑修喽?
别看胖子油腔滑调,言语腻人,就只像是个不学无术的市井帮闲,可是有件事,还真被他看准了。
如果陈平安是金甲洲剑仙徐君那种横空出世的,胖子死活都不会跟着钟魁赶来仙都山,只敢远远待着,等着钟魁参加完下宗庆典,再继续结伴游历。
可陈平安既然前些年还是玉璞境,那么不管陈平安在蛮荒天下做出什么吓破旁人胆的壮举,胖子都可以笃定一事,陈平安绝对不是一位十四境修士,至于他如何能够打断一座人间最高城,与绯妃拖曳争夺一条曳落河,甚至还能剑开托月山,斩杀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大妖……没关系,胖子依旧咬死一个真相,走捷径的陈平安,就像个“贪天之功为己有”的大道蟊贼,等年轻隐官返回浩然,别说什么十四境了,估计能够保住金丹境就算洪福齐天了。
胖子的这个想法,是单凭钟魁与之闲聊的只言片语,最终推演出来的结果,在钟魁看来,其实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就是那个真相。
胖子突然发现那个黄帽青鞋的年轻修士又开始笑容浅淡,似笑非笑了。
寡人修道三千载,惜哉壮哉无敌手。要不是那位澹澹夫人,长得实在太过砢碜了点,关了灯都下不去嘴,不然一座渌水坑早就更换主人了。
陈平安转头笑道:“小陌,好好招待贵客。”
小陌点头道:“公子请放心。”
只有两种客人,才是贵客。一种是自家公子亲自迎接,一种是能够嗑上瓜子的。
钟魁看了眼胖子,好自为之。
方才来时路上,姑苏言之凿凿,要对这座云遮雾绕的仙都山试一试水深水浅,对方修士只要是单挑,就不用管了,我作为山上前辈,得教他们一个一山还有一山高的道理,免得年轻人建立了下宗,就翘尾巴,眼高于顶,小觑天下英雄,会吃大苦头的。
可要是对方不讲江湖道义,围殴,喜欢一拥而上,那你钟魁得劝架,免得我打得兴起,出手没个轻重,害得陈平安身边的小喽啰们挂彩,回头带伤参加庆典,就不好看了。
陈平安单独拉上钟魁一同散步。
万事开头难,一座崭新宗门的筹建,在初期往往涉及诸多阵法隐秘,不好聘请山上匠师、机关师,就只能是“元老们”亲力亲为了,此刻在渡口和山上两地忙碌的符箓力士、机关傀儡,数量多达两百,品秩都不高,要远远低于渡船上边的那些雨工、挑山工和摸鱼儿,不过担任苦力,绰绰有余。负责驾驭傀儡、驱使力士的督造官,正是三位来自玉芝岗淑仪楼的流亡修士,年纪都不大,百多岁,境界也才是两观海境一洞府境,三人暂时还是仙都山的不记名客卿。
钟魁才刚伸手,陈平安就已经递过来一壶酒。
钟魁揭了红纸泥封,低头嗅了嗅,道了一声好酒,笑问道:“是在托月山那边跌的境?”
陈平安点点头:“算是有借有还吧,所幸武道境界跌得不多,只是从归真一层跌回气盛,不然都不敢出门。”
钟魁转过头,朝小陌那边抬了抬下巴:“身边有这么一位护道人跟着,怕什么,换成是我,出门在外,都得横着走,跟走镖一样,亮出旗号一路喊山。”
陈平安疑惑道:“你看得出小陌的境界修为?”
“小陌先生压境巧妙。”钟魁笑着摇头,以心声说道,“我只是看得出一些历史久远的因果纠缠,大致拼凑出个真相,比如道龄漫长,来自蛮荒天下,还是位剑修,因为死在小陌先生的剑下亡魂,其中不少地仙至今不得解脱,自然是位极有故事的飞升境前辈。”
凡夫俗子与山上修士,看待世界的眼光会截然不同。那么望气士与一般修士,又有云泥变化。
两人坐在一根粗如井口的仙家木材上,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只木盒,递给钟魁:“早就想送给你了,入手多年,咱俩就一直没机会见面。”
是早年在地龙山渡口青蚨坊那边买下的一件压堂货,一整套的四枚天师斩鬼钱。
钟魁接过手,直接打开木盒:“哟,好东西,了不少钱吧?”
陈平安也没矫情,报出价格:“不算少,五枚谷雨钱。”
钟魁感叹道:“能买多少壶的五年酿青梅酒、几只烤全羊,就连我这个当惯了账房先生的,都算不过来了。”
陈平安没来由说道:“当账房先生,还是跟你学的。”
钟魁笑呵呵道:“滋味不好受吧?”
书简湖,钟魁是去过的,只是当时陈平安疲惫至极,躺在地上呼呼大睡,钟魁就没打搅。
陈平安一笑置之。
钟魁抿了口酒,只说昔年桐叶洲三座儒家书院里,其实他就有不少朋友。
师长、同窗、好友,故人好似庭中树,一日秋风一日疏。
陈平安说道:“听说九娘去了龙虎山天师府,这次返乡,见过没?”
钟魁白眼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沉默片刻,钟魁忍不住叹了口气,掌心抵住下巴:“去了能说啥,都没想好,何况还有可能吃闭门羹,以后再说吧。”
其实最大的心结,还是如今那个在龙虎山修道的天狐九娘,在钟魁看来,其实并非当年那个开客栈的老板娘了。
当年与骸骨滩京观城英灵高承一起奉命去往西方佛国,钟魁曾经向一位德高望重的佛门龙象问了两个问题:投胎转世继续为人,我还是我吗?即便得以开窍,恢复记忆,记起了前身前世事,彼此谁大谁小谁是谁?
陈平安大致猜出了钟魁心中的纠结,也没有说什么,有些为难,并非全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也可能是当局者想得太透彻。
钟魁开始转移话题:“沾你的光,我见着了仙簪城的乌啼,他和师尊琼瓯在阴冥路上一直藏头藏尾,因为这两头飞升境鬼物在那边极为小心谨慎,差不多等于咱们这边的山泽野修吧,都飞升境了,依旧没有开枝散叶,打死都不去聚拢阴兵,做那藩镇割据的勾当,又有独门手段能够隐匿气息,只是缓缓蚕食清灵之气,所以冥府那边颇为头疼,倒是谈不上什么眼中钉肉中刺,可就这么放任不管,终究不像话,有失职嫌疑。”
“所以当时见着了乌啼,我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口一个前辈,好不容易说服了他,还帮他捞了个官身,临别之前,还喝了顿酒。”
“前不久听说,乌啼前辈很快就新官上任三把火,极有收获。”
“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不出意料的话,乌啼前辈这会儿正忙着找那位师尊吧。”
陈平安以心声问道:“仙簪城的那位开山祖师,归灵湘如今?”
钟魁摇头道:“见过了乌啼后,我已经查过两处档案,没有任何线索。还有一处,我暂时去不得。以后再找机会,看能不能去那边翻翻名录。”
陈平安就问了一下关于“绿籍”的事情,名登绿籍,差不多等于后世志怪小说所谓的位列仙班。比如老观主之前跟随道祖游历小镇,主动做客落魄山,赠送的那幅珍稀道图,在上古时代,就属于“非有仙名绿籍者不可传授”。
其实幽明殊途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井水不犯河水。就像陈平安游历过三洲山河,纯粹武夫跟练气士,谱牒仙师跟山泽野修,相互间关系错综复杂,纷争不断,但是几乎少有练气士与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庙直接起冲突的案例。
而关于冥府的档案,避暑行宫记载寥寥,只有一些零星散落的残篇内容。在大骊京城火神庙那边,封姨手上那些以万年土作为泥封的百福地酒酿,曾经每百年,就会进贡给三方阴冥势力,但是当时封姨似乎故意遗漏了某个势力,只与陈平安提及酆都鬼府六宫,以及司职地上洞天福地和所有地仙簿籍的方柱山青君。按照封姨的说法,青君所治的方柱山,作为执掌除死籍、上生名的司命之府,地位还要高出上古五岳。规矩森严,科仪烦琐,按部就班,形同阳间官场。
然后陈平安说了那个仙尉的一些事情,希望钟魁在不违例、不犯禁的前提下,尽可能帮忙查查看此人的前世根脚。钟魁点头答应下来,记住了那个假冒道士的宝瓶洲修士,名叫年景,字仙尉,号虚玄道长,以及籍贯和生辰八字。
陈平安笑道:“朝中有人,就是便捷。”
钟魁一本正经道:“交了我这样的朋友,是你的本事,大可以沾沾自喜。”
陈平安痛饮一口酒,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学到了学到了。”
陈平安瞥了眼胖子,心声问道:“这个庾谨,怎么会跟在你身边?”
钟魁晃了晃酒壶:“是礼圣的意思,让我怎么拒绝。不过处久了,其实还凑合,当然前提是庾谨暂时服管,不然我已经被这个性情叵测的胖子打死几百回了吧。”
这个如今自称苏孤、道号姑苏的胖子,真名庾谨,在世时被誉为千古一帝,死后骂名无数。
不管如何,一个当皇帝的,差点就要比大骊宋氏更早做成“一国即一洲”的壮举,后世史书上怎么骂暴虐,估计都不过分,只是一味地骂他昏聩,就不太讲理了。
钟魁提起酒壶,和陈平安轻轻磕碰一下:“哟呵,你消息挺灵通啊,都知道胖子的真名了?”
陈平安笑道:“我这不是怕庾谨跟我寻仇嘛,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事实上,撇开一些宫闱秘史不谈,陈平安如今可能比庾谨更了解庾谨。
国号,以及各个年号,颁布的重要诏书、治国之策,朝堂文武大臣的履历、追封、谥号,但凡是文庙功德林那边有档案记录的,陈平安都一字不漏抄录了一份,此外还专程向经生熹平详细询问了些文庙不宜记录在册的小道消息。所以在陈平安的心湖藏书楼中,早就多出了一份秘档,专门用来针对鬼物庾谨,而且将庾谨视为了一位飞升境巅峰。
五雷正法,龙虎山雷局。只说那本《丹书真迹》上边就记载了数种专门用来劾厌鬼物的符箓,陈平安为此精心炼制了七八百张黄玺符箓,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有幸相逢,有机会款待贵客”。
有类似待遇的修士,屈指可数,比如岁除宫吴霜降、剑术浩然三绝之一的裴旻。
说句半点不夸张的话,如果陈平安不曾跌境,还是玉璞境剑修和止境归真武夫,他单独一人,根本无须借助外力,就完全可以跟一位仙人境鬼物掰手腕了,反正仙人又不是没打过,九真仙馆云杪、万瑶宗韩玉树,都领教过。
如果庾谨不是跟在钟魁身边,而是一场狭路相逢,即便身边没有小陌担任扈从,陈平安也不怵一个跌境为仙人的鬼物。
钟魁啧啧不已:“这话说得欠揍了。”
有宁姚当道侣,谁敢轻易招惹陈平安。可能背地里的算计会有一些,可要说明面上的挑衅不太可能了。
如今两位名义上的天下共主,五彩天下的宁姚、蛮荒天下的斐然,皆是大道可期的飞升境剑修。十四境之下,谁不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兴许现在还好说,一来宁姚尚未跻身十四境,这个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还比较不那么吓人,再者当下尚未真正“变天”,如今几座天下的十四境大修士做事情,都不敢太过任性。等到变了天,宛如枷锁一去,所有十四境修士的心性,或者说道心,都会出现诸多细微变化,届时做起事情来,就不会那么循规蹈矩了。
而宁姚的脾气如何,浩然天下的山巅修士已经大致清楚了,若是脾气好,她也不至于仗剑飞升浩然天下,却不与文庙打招呼了。
钟魁一走,庾谨顿时觉得小有压力。毕竟对方人多势众,自己又是一条过江龙,强龙不压地头蛇,真要起了冲突,钟魁这家伙肯定胳膊肘往外拐。
陈平安那小子好像受了伤,伤及了大道根本,不得不躲在这边闭关养伤,看来他与钟魁关系不错,竟然愿意临时出关,所以先前一身剑意道气才会流露出来,那是道心起伏不定、境界尚未稳固的迹象。所以自己方才横移一步,呵呵,示弱罢了。
胖子看着那个小姑娘,开始摆长辈架子,笑眯眯道:“听说你很小就认识钟魁了?”
裴钱点点头。
这头鬼物的心相天地比较复杂,既有尸横遍野、千里饿殍的人间惨状,也有歌舞升平、沃土万里的盛世景象,还有一个瘦子穿着极为宽松的龙袍坐在龙椅上,自饮自酌,怔怔看着一道道打开的大门,从北到南,视野一路蔓延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