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章 《浩荡百川流》:日月皆如水上萍

茶棚外暴雨骤停,走入一位紫衣道人。

老道士梁爽如今身份是梁国的护国真人、龙虎山外姓大天师。

老妪看着这个一身浓郁黄紫道气的老真人,熟悉,实在是太熟悉了,虽然并非当年那位龙虎山年轻天师,但是终于被自己等到了一位天师府真人,她神色呆滞片刻,蓦然嗓音尖锐,双手十指如钩,死死抵住干枯脸颊,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状若疯癫,近乎哀求,颤声道:“恳请天师取走符箓,求求真人法外开恩,我知道错了……”

梁爽双手负后,根本不理睬那个神色悲苦的老妪,只是笑呵呵道:“这个世道,学人做好事,并不是件多简单的事啊,如果还想要善始善终,就更难了。”

梁爽来到火盆旁,轻轻按下想要起身的陈平安一侧的肩膀,然后一起蹲着。他拿起那壶滚烫黄酒,一饮而尽,双指拈起一块通红木炭,擦了擦嘴角,再将空酒壶随手往后一抛,丢入那条敕鳞江中。

梁爽依旧是自顾自说道:“就像我身边这位一见投缘的陈小友,何尝不是年少轻狂,容易不知天高地厚,故而意气用事、舍身成仁的事情,年纪轻轻就做过好几次了,侥幸不死,在外人眼中,自然是‘运气好’三字就完事了,只是此间滋味到底如何,甘苦自知,不足为外人道也。”

陈平安取出两壶糯米酒酿,放入炭火中。

梁爽等着酒酿渐渐温热,随口问道:“陈小友,既然那么喜欢看杂书,有无最为心头好的几篇传奇小说?先别说,容我猜一猜,有无温岐,若是有的话,可是温飞卿那篇?嗯?”

“真人算人,堪称一绝。”陈平安会心一笑,点头道,“晚辈最喜欢的三篇传奇当中,确实有那篇《窦乂》。”

当年使用化名,在一大箩筐的备用名字当中,这个名字罕见的窦乂,其实曾与曹沫并驾齐驱,如今打算将来跟刘景龙一起游历中土神洲就用这个化名。

梁爽又问:“此篇最妙,又在何处?”

陈平安答道:“少年窦乂,曾经五年默默植树。想来此间滋味,唯有书中人甘苦自知,恐怕温飞卿都未能感同身受。”

梁爽将那块炭火丢入盆中,拊掌而笑,大声道:“果然我与陈小友投缘,是大有理由的!”

作为真人梁爽的阴神,一切喜怒哀乐皆无拘无束。

除了对话双方,茶棚内其余人全部一头雾水。

曹晴朗和小陌,还有蒲山薛夫子,这几个读书人,当然听说过那位被誉为婉约词宗的温飞卿,只是他们还真不知道温岐写过什么传世的小说。

梁爽这才视线上挑,看着那个早已匍匐跪地的老妪,说道:“求个什么,有用吗?”

梁爽笑了笑:“何况已经不用求了,我不白喝你一壶酒。”

老妪这才惊喜发现自己身上的那道天师符箓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已烟消云散了。

梁爽提醒道:“莫磕头,小心折我寿,一怒之下,再给你贴张新符。赶紧起来吧,本就是福祸自招如开门迎客的事情,就不是什么求与不求的事情。”

老妪坐在板凳上,望向那位青衫剑仙,正色道:“禀告剑仙,当年是有位云游至此的年轻道士,从我这边买走了那只铁盒。我见他是太平山道士,对方还给我看了那块祖师堂玉牌,我勘验过真假,便答应了。只是老身要与陈剑仙说明白,当年铁盒之内,其实空无一物。”

陈平安心中了然,就是那个与背剑老猿一同造就出太平山内乱的罪魁祸首,对方隐藏极好,神不知鬼不觉,他曾经确是太平山嫡传修士之一。

对方是蛮荒天下早就隐藏在桐叶洲的大妖之一,弯来绕去,归根结底,还是文海周密的谋划。看来周密对蒲山曾经确实是志在必得。

老妪看着那个面无表情的陈姓剑仙,内心惴惴,下意识搂住一旁的少女:“她是我收取的唯一弟子,先前她贸贸然牵红线,也是我幕后指使,恳请老天师与陈剑仙就算责罚,也不要连累她。”

陈平安点点头,站起身,以心声分别与梁爽和薛怀言语一句,三人一起走向茶棚外。

到了江边,陈平安停下脚步,望向那个不明就里的蒲山薛夫子,眯眼说道:“可以出来了,既然老真人在此,我觉得就没有必要躲藏了吧?”

姜尚真的预料半点没错。蒲山云草堂内部果然埋藏有后手。正是这位在蒲山口碑最好的远游境武夫,被叶芸芸最器重的嫡传弟子“薛怀”。

梁爽抚须而笑,一头鬼鬼祟祟寄居在武夫神魂中的玉璞境鬼物罢了,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还要躲躲藏藏,像什么话。欺负贫道不是十四境吗?

片刻之间,根本不给那头玉璞境妖族鬼物作祟机会,梁爽就已经“搜山”往返一趟,双指间拈住一粒芥子大小的魂魄。

薛怀只觉得脑袋裂开,痛如刀绞,就要抬起双手,陈平安立即伸手抓住薛夫子的胳膊,帮忙稳住他那一口纯粹真气,使得真气不至于在其人身天地内翻江倒海,如洪涝水患一般伤及体魄根本。

片刻之后,薛怀满头汗水,苦笑道:“陈山主,是我先前着了道?”

陈平安笑道:“是对方有心算无心了,何况还是一头精通迷魂术的上五境鬼物,薛夫子其实不用过于自责。”

陈平安其实是瞎蒙的,但也不全是乱猜,灯下黑之人事,往往离灯火最近。反正这种事情,陈平安很熟悉。

在蒲山能够接替叶芸芸的人选,也就一手之数,除了辈分不高但是极有声望的薛怀,其实还有蒲山掌律檀溶,还有那个祖师堂管钱的,即叶芸芸的兄长。所以在山门口,陈平安故意聊起金石一道,本就是为了能够和老元婴借机多聊几句,好让小陌暗中多观察几分。

总得有些人比坏人更聪明些,才能有更多的好人有好报,才可以让更多好人做好事,能够可以完全不计后果。

薛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点头,默然抱拳。陈平安只得抱拳还礼。

梁爽笑道:“薛大宗师,你先回茶棚便是,我跟陈小友再聊几句。”

薛怀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与这位决然不会只是什么梁国护国真人的紫衣道人作揖行礼致谢,直腰起身后,转身大步离开。

薛怀返回茶棚后,梁爽与陈平安一起在雨后江畔缓缓散步。

“当今天下,道途之分,人鬼各半。呵,斩妖除魔,真正妖魔,斩杀降服,真人天君,信手拈来,不过是倚仗个境界道法,如市井俗子膂力雄健。所谓的阴阳之别,幽明殊途,无非是得道之士,天眼一开,一望便知。可惜斩不尽的人心鬼蜮,除不完的蝇营狗苟。”

老真人喟叹一声,抚须不言。

“难也难,难如登天,易也易,易如反掌。”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就算注定人力有穷尽时,也要先竭尽人事,再来听天命。无非是能够做成眼前一事是一事,能够手边出力一分是一分。”

梁爽抚须点头:“是也,然也。”

梁爽准备返回梁国道观了,临行前笑道:“共勉。”

是说那缝补桐叶洲旧山河一事,梁爽自己还要在这边待上多年,以后双方打交道的机会不会少的。

陈平安沉声道:“共勉。”

梁爽最后笑道:“先前那座山神祠庙外,为了试探你小子的道心深浅,必须胡说八道一通,小子听过就算,莫要心怀芥蒂啊。”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真人只管放心,晚辈最不记仇!”

回了茶棚,陈平安才发现两壶家乡糯米酒酿温热妥当了,只是梁爽没喝就走了,他就拿起,给大家分了,老妪和少女也不例外。

那位喜笑颜开的老妪,说是欢天喜地都不为过,一直坐在火盆旁边擦拭眼角泪水,见着了陈平安,喝着那碗糯米酒酿,更是连呼“恩公”。

一旁少女则瞪大眼睛,端着酒碗却不喝酒,只是看着那个青衫剑仙,十分好奇。好像她眼中的风景,比酒好喝。

叶芸芸也轻松许多,虽然还是没能从敕鳞江这边得到确凿证据,好让她与杜含灵问拳一场。但是弟子薛怀身上少掉了那桩原本极有可能惹来蒲山内乱的古怪祸事,还是让一贯神色冷清的她颇有几分笑颜如。

陈平安起身告辞时,那位老妪赶紧跟着起身,施了个万福,感激涕零道:“陈剑仙,此次脱困,从此恢复自由身,老身无以回报,大恩不言谢……”

陈平安想了想,既然你都说大恩不言谢了,我还能说什么?

本来他是想问问老妪,关于那些被小陌说成数量可观的江中美石,双方能不能做笔价格公道的山上买卖。

但退一步说,反正比起那个当定婚店掌柜的少女,学那些书上误人子弟的言语,突然来一句“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子以身相许”要好太多了。

少女在青衫剑仙即将转身离去之时,突然眨了眨眼睛。

陈平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转身,向那个手腕轻轻拧转的少女狠狠瞪了一眼,以心声警告道:“这位姑娘,可别恩将仇报啊!”

少女一脸无辜,打了个酒嗝,掩嘴而笑。

陈平安离开那座茶棚后,就没有再去蒲山,也并未重返仙都山,而是临时起意,稍稍绕路几分,走了一趟名为燐河的水域地界。自家那条风鸢渡船,跨越三洲山河,在这桐叶一洲,从北往南,依次要经过清境山青虎宫、自家仙都山、灵璧山野云渡、大泉王朝桃叶渡和一条支流众多的万里长河,然后才到玉圭宗和最南边的驱山渡。加上在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各有五座停岸渡口,总计十七处仙家渡口。

一行人御风悬停白云中,陈平安看着脚下那条大河,在水源附近,大地之上已经有了一个仙家渡口的雏形,当然是别家的。

在这条与西海衔接的万里大河之上,早有多方势力不约而同相中了这处极有可能成为聚宝盆的风水宝地,因为附近的广袤地带,别说宗门或是宗门候补,连个喊得上名字的元婴境都没有,只有几个忙着做供奉当国师或是开山立派的金丹境地仙。

所以有五六个离着自家山头颇为遥远的仙家势力,或者与那些附近刚刚复国或是最新立国的山下王朝以及藩属,一方出钱,一方出人出力,或是几个有香火情的仙家门派相互结盟,陆陆续续,开始在两岸自建渡口,再请那些精通水法的修士出山相助,或施展本命神通或布阵,聚拢长河水运,凝聚不散,再与其他势力争抢天地灵气。

是个再浅显不过的道理,一张桌子上边吃同一碗饭,有多吃的就有少吃的,有吃饱的就有饿肚子的。

陈平安沿着那条大河继续赶路,去往河流中段,很快就到了此行的目的地。

按照崔东山的说法,各方势力钩心斗角,明里暗里打了几架,最后大河源尾两地,再加上中段,只有三家山头算是站稳了脚跟,其余几股势力都陆陆续续或主动或被动放弃了。

结果一处半途废弃的河边渡口,能拆掉能带走的,都已经搬迁一空,倒是还留下个渡口雏形的壳子。那边渡口的地基其实已经打好,别小看这些土工事宜,光是夯土一事,就要消耗大量的人力物力,只说渡船落地靠岸一瞬间的那份山根震动,若是渡口不够结实,当场就要出现一个牵连甚广的大坑。所以此处渡口的旧主人算是亏了一大笔神仙钱,实在是没把握能够挣钱,就及时收手撤出了。

建造山上渡口一事,就是个拿金山银山去填补一个巨大湖泊的活计,风险巨大,可以视为一场豪赌。

除了大兴土木,打造山水阵法,建造出一处处停泊船坞,之后聚拢山水灵气一事又是一笔巨大开销,不然哪家渡船脑子进水了,愿意在此钱停靠补给灵气,而且一旦渡口建成了,结果到头来就没有几条渡船光顾,更会入不敷出,神仙钱打水漂不说,还会连累师门吊死在一棵树上。一件鸡肋的法宝灵器,还可以转手贱卖,可是这种趴窝不动的山上渡口,谁肯傻乎乎接手?再者任何一座崭新渡口的出现,对于邻近仙家渡口而言,就是夺人财路,无异于大道之争。因为渡船数量的增增减减大体有数,新建渡口就要从同一只碗里分走一杯羹。

陈平安望向脚下大河,思绪随水而流。这就是继牛角渡、野云渡之后属于自家山头的第三处仙家渡口。

在外人眼中则是此处崭新异常的渡口“遗址”,已经被某个不要脸的门派的某个不知名仙师白捡了个现成。

一个白衣少年前不久在那边摆了个摊子,迎接各路豪杰,一张桌子上摆上三碗酒,对外扬言,三拳,三道攻伐术法,剑仙嘛,就只能递出两剑了,三剑哪里扛得住。反正老子要钱没有,烂命一条。三招两剑打死我,报数十下,老子如果还没能起身,这座渡口就是你们的了。所以相距不过千里的那座渡口,重金聘请了一位金身境的武学宗师来此出拳。

那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吓了所有观战修士们一大跳。

不是少年扮猪吃老虎,如何术法通天,而是被人问拳后,只挨了一拳,就倒飞出去十数丈,满地翻滚,然后老半天倒地不起,还要颤颤巍巍抬起一条胳膊,大概意思是说缓缓,先让我缓缓,我马上就可以站起身,我一定可以的……

那个金身境武夫递拳之后,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也没马上出手,问拳当然是真,毕竟拿了邻近渡口仙师一笔神仙钱定金的,可他不想真的闹出人命来啊。如今大伏书院规矩重,只要是山下纠纷,死了个谱牒仙师,都是需要立即跟书院报备的,他这辈子打小就最烦读书,自然不想去大伏书院补上一笔读书债。

那个少年摇摇晃晃站起身,拍了拍胸脯,才说了一句“再来”,结果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差点就躺在地上继续休息去了。所以那位武夫的第二拳,只得稍稍收力几分,仍是打得那个白衣少年在空中转圈圈,然后重重摔在地上。

武夫当场就纳了闷了,自己这一拳,不说如何轻巧吧,可是不管如何,肯定并无旋劲拳罡啊。

第三拳,武夫几乎算是硬着头皮加重力道了,毕竟三拳过后,如果少年还能站起,自己就算白跑一趟了,会少去半数神仙钱。

这拳过后,可怜少年数次双手撑地,想要爬起身,又数次口吐鲜血,重重趴下,奄奄一息,最后面门贴地,颤颤巍巍抬起一手,竖起大拇指,大概是想说……好拳?

如此一来,让那个金身境武夫都有些愧疚了。

最后少年仍是在快要数到九的时候坐起身,再踉跄站起。

武夫赶紧将少年搀扶起来,扶着他,或者说是拖着少年一起去往那个酒摊子,武夫自己喝了三碗酒,双手抱拳告辞,说是得罪了。至于赢了拳才能收入囊中的剩余半数神仙钱,这位金身境武夫半点是不多想了,爱咋咋的,反正老子下不去那个狠手。

当天那个正在燐河源头建造渡口的势力,马上就请出了一位金丹境瓶颈的老修士,两件本命物,配合攻伐术法,极有杀力。几乎是一瞬间的接连三道术法过后,白衣少年躺在大坑之中,衣衫褴褛,口吐白沫,抽搐不已。结果不等十个数报完,白衣少年就艰难起身,醉汉一般,走向酒桌那边,老金丹境未能得手,只是冷哼一声,不喝酒便御风走了。

不到一个时辰,在大河入海口的那座渡口,就派了一位金丹境剑修出马,剑修御剑而至。结果这场架打得更莫名其妙,肉包子打狗了。不知怎的,那个金丹境剑修,好像只是和那少年以心声聊了几句,竟然就开始翻脸不认人了,剑修收了一大笔定金后,倒是没赖账,却是朝那条大河祭出本命飞剑,两剑劈空,打完收工。这也就罢了,那个金丹境剑修竟然代替那个白衣少年看守摊子,还对外扬言,说是改规矩了,问拳问剑,切磋道法,都照旧,但是他会还礼三剑。

如此一来,谁敢来触霉头?

这位金丹境剑修大一百岁了,刚刚三甲子,名为陶然,是桐叶洲本土剑修,却一直是山泽野修。如今就在河边捕鱼,偶尔抓只老鳖,炖上那么一锅,先前来时就带了七八种佐料,绝不亏待自己。

陈平安早早落在河畔,散步走向那处简陋摊子。

远处那位剑修正在岸边拖曳着一张渔网往摊子走去,有几条鱼在网中活蹦乱跳。就是不知道这位剑仙的手艺如何。

陈平安之所以会来此地,其实还有一件秘事,就是有人会在渡口附近立国,而不是复国,不过准确说来,勉强也能算是一种复国。

仙都山的青萍剑宗,这个未来下宗祖师堂的谱牒修士、元婴境剑修邵坡仙,会为身边婢女蒙珑赐姓独孤,改名为独孤蒙珑,他自己则继续躲在幕后,让宝瓶洲那个注定复国无望的旧朱荧王朝的独孤姓氏在桐叶洲重新开国,重建太庙,既可算是延续了国祚,又与宝瓶洲故国适当撇清了关系。这一切,邵坡仙当然是得到了崔东山的授意和支持的。

以中岳山君晋青的性格,肯定会在自家山头那边……再次向南方作揖遥遥礼敬。

那位金丹境剑仙到了摊子旁边,甩了渔网在地上,指了指桌上三碗酒,用拗口别扭的一洲雅言,向岸边走来的那拨人出声提醒道:“我如今是仙都山暂不记名的客卿。”

剑修陶然先自报名号,再伸出手指,遥遥指了指那张桌上的三只酒碗,说道:“通知一声,如今规矩有变,各出三招。”

至于仙都山在哪里,这个身为不记名客卿的金丹境剑修,其实他自己当下也不清楚,只知道在北方暂时当家做主的,就是那个崔姓白衣少年。

之所以“临阵倒戈”,一来自己早年在那场战事中受了伤,剑心几乎破碎,道心更是稀烂,其实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纸糊金丹境了。但是他又不愿去公门里边当差,这辈子都不会去的,受不了那些人前一套人后又是一套的嘴脸。不然再不济,他陶然也还是个金丹境,还是剑修,怎么都不至于抛头露面,挣这种丢人现眼的神仙钱,做这种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跑腿勾当。况且到了这边,确实打不过对方,实力悬殊,那个貌若少年的家伙竟然是个元婴境。

再就是对方承诺自己哪天正式担任了仙都山的客卿,就可以得到一件可以用来缝补剑心、温养魂魄的山上重宝,法宝品秩。只不过这类嘴上说说的漂亮话,他没当真,山泽野修有点好,就是懂得认。但是此外还有个添头,真正让他心动了,跟钱什么的没关系,那位姓崔的,说自己认识几个剑气长城的剑修,以后可以帮忙引荐一二。

陶然半信半疑,当然怀疑更多。因为如果没有记错,桐叶洲去过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好像就只有一个名叫王师子的剑修。和自己一样,是惹人嫌的山泽野修出身,对方是在金丹境去的剑气长城,虽说去时金丹境,回时还是金丹境,但就凭他敢孤身前往剑气长城,并且愿意置身战场,陶然就愿意由衷佩服。

不过王师子这家伙脑子抽筋了,竟然跑去桐叶宗当了祖师堂供奉,从山下豪杰变成了山上走狗,就当是自己看走眼了。

陶然自己当下的处境,也是自找的下场,杀了一头金丹境的妖族小畜生,还是对方托大了,只是自己很快就被一个元婴境老畜生的扈从重伤了,一把本命飞剑就是在那次受创中惨不忍睹的,缝补起来铁定是个吃钱无数的无底洞。其实当年硝烟四起,哪里不是实力悬殊的战场,哪里不是一边倒的屠戮?

无数京城、陪都、州郡城池被妖族大军席卷而过,这位山泽野修出身的剑修都忍住了,关我什么事?到头来只是因为一件小事,约莫是自己脑子一样抽筋了吧,反正就是终于没能忍住。没办法,有些苦头,总是吃了一次又一次都不长记性,这辈子都是这个样子了,改不掉的。

不承想,最后只有那个自己原本最反感的姜尚真才算条汉子。

骂姜尚真,需要理由吗?不需要。何况他还真有好几个理由,比如早年自己爱慕的两位山上仙子竟然都被同一头猪拱了。

姜尚真身为云窟福地的姜氏家主,陶然怎么骂怎么痛快,也就是自己境界低,打不过对方,不然还要当面骂。但是作为玉圭宗的老宗主,姜尚真的所作所为,陶然还真就骂不出口。

所以那位崔仙师离开渡口之前,还跟自己吹了个比天大的牛皮。说自己只要成了仙都山的记名客卿,以后哪怕当面骂那姜尚真,姜尚真都不会还嘴,还要赔笑。

于是陶然如今就独自一人在这边帮人看守家业了。如此说来,自己只比王师子稍好点,都是看门狗呗,但是仙都山既然半点名气都没有,怎么都比那个桐叶宗好吧。

至于何时正式开工动土,继续建造这座渡口,崔仙师说得等到明年了,而且信誓旦旦:“一群王八蛋,想跟我抢生意,闹呢。等着,回头就并了它。”

白衣少年抖了抖雪白袖子,大手一挥,画了一个大圈,说到时候这儿就是一国东西两渡口的景象了。

习惯就好,是个满嘴跑渡船的主儿。所幸那个元婴境修为是真的。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我们都来自仙都山。”

陶然愣了愣,还是半个自家人?

听说对方来自仙都山,陶然就有些好奇,这还是崔仙师之外,陶然见着的第一个仙都山人氏。只是怎么瞧着都不像是修道之人,反而是纯粹武夫?不过看起来,比那位崔仙师正经,是正常多了。

莫不是崔老元婴的徒子徒孙?毕竟山上修士,往往是看着越小,境界越高,年纪越老。

对方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姓陈,名平安,是崔东山的先生。”

好家伙,又来个说话不靠谱的。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个元婴境老神仙的先生?好歹换个像样点的称呼,比如师父?传道人?你怎么不干脆说自己是宝瓶洲的那个陈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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