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天下皆知

宝光映彻半座战场,老修士施展仙法,很快就挣下一笔不小战功。术法落地,老修士想着灵气还算充裕,就要再来一手压箱底的神通便撤离战场,不承想就挨了敌军中一通山上秘制床子弩的密集攒射,打破了那件防御重宝的山水禁制。老修士正要提前撤退,就被一个暗藏在阵中的纯粹武夫以一手连珠箭当场射杀。十数支铭刻有云纹铭文的符箓箭矢竟然在空中画弧而走,如影随形,躲避不及的老修士整个胸口都被铜钱粗细的箭矢贯穿。

战场之外的一座山头,裴钱看到那一幕后说道:“修道之人投身战场,捞取功劳不难,可如果想要凭借一己之力决定战场胜负,在大军中肆意屠杀山下武卒,可一不可再。”

曹晴朗点点头,陈平安面无表情,小陌则是心不在焉。

落雪时分,一座古桥边,几树老梅并是白纷纷,梅雪都清绝。

长桥一端,像是个书院老夫子,带着一拨士子负笈游学,在此驻足赏景。

其实是一个古稀之年的洞府境老修士,正在为一拨门内弟子说那些虚无缥缈的仙家事,说那地仙者,可千岁而童颜,步履轻疾,举形飞升,长生不死,出入洞天福地,跨五湖四海,镇五岳万山。

这番言语,说得那些刚上山没几年的弟子一个个神采奕奕,心神往之。

老修士伸手轻推桥栏积雪,笑道:“山上道脉众多,但是自古百千技艺,弟子皆可求而学之,唯独剑仙一途,历来只有师父收徒,不曾有弟子主动寻师就能成的。剑仙收徒一向门槛比天高,宁可失传,不愿轻传……”

一个少年点头道:“难怪天底下剑仙这么少。”

一旁少女瞪眼道:“你别打断我师父说话。”

老修士用手背推了推,积雪落在桥底冰面上:“自古相传,真正的剑仙,身负上乘剑术,得天地造化,故而从来不屑倚仗神兵利器,只要炼出一枚剑丸,便有神龙变化之妙,以清静道心为匣,虚白之室灿若日月,可千里取首级……”

一帮弟子听得如痴如醉,除了那个喜欢拆台的少年。他忍不住再次开口道:“师伯,上次咱们遇见了你那个山上故友,求了老半天,对方都没舍得将那份山水邸报送你。他不是说天底下有个地方叫剑气长城吗?邸报上边说那边地方不大,但是人人皆剑仙呢,那么老剑仙们是咋个收取新剑仙当徒弟的?”

老修士笑容如常,心中却腹诽不已:师兄怎么收了这么个弟子,这小子是家里忙着造房子吗,这么喜欢拆台。

其实老人自己也是刚刚从好友的那封山水邸报上得知有个叫剑气长城的地方的。

对岸远处,一行人往桥边踏雪而来,脚下咯吱作响。

老修士转头望去,风雪中,一袭青衫走在最前边,双手攥着一颗雪球,身边跟着三人,瞧着年纪都不大。

少年轻声问道:“师伯,你赶紧施展法术,开个天眼神通之类的,帮我瞧瞧那拨人里边有无寻觅徒弟的剑仙。”

老修士气笑道:“自个儿问去!”

两拨人擦肩而过,老修士主动笑着点头致意,那个腰间叠双刀的青衫男子笑着点头还礼。

少年在那一行人远离后说道:“师伯,估计没有剑仙,走路带声的,一点都不踏雪无痕。”

老修士懒得理睬这个少年,继续说那山上的奇闻逸事、仙迹神怪。其实也都是些道听途说的山水故事。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下雪之后,宛如琉璃仙境,美轮美奂,分不出是天上还是人间。

一行外乡远游人,在京城门口递交通关文牒。

曹沫,郑钱。

至于曹晴朗和小陌,用的都是大骊王朝的户籍身份。

等到下宗建成,曹晴朗就会额外多出一个桐叶洲修士的金玉谱牒身份。

走出城门洞后,小陌说道:“公子,在浩然天下,女子称帝,不常见吧?”

妇人垂帘听政,倒是为数不少。

陈平安点头道:“很罕见。”

想起一事,陈平安跟曹晴朗说道:“如今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就是你们家乡福地的磨刀人刘宗。上次我和裴钱见他时还是金身境瓶颈,不过这是老观主故意为之,让刘宗破境比一般武夫要难很多。”

裴钱抿了抿嘴唇,曹晴朗看了眼她。之前陪小米粒一起看山门,听小米粒说过,当年裴钱陪好人山主一起途经大泉王朝,发生过一箩筐的故事哩。

裴钱立即斜眼过来:又要告状?

一行人先在蜃景城找了家仙家客栈落脚,名为望杏馆,地段极好,闹中取静。

鸟有鸟道,蛇有蛇路,山上渡船和仙家渡口往往都会有本册子专门介绍沿途客栈,无偿赠送给客人。内容详细的,夸上天的,往往是双方有那不浅的香火情;简明扼要一笔带过的,肯定就是客栈跟渡口、渡船的关系没到位。

其实大泉王朝最著名的客栈,还是桃叶渡的桃源别业。

听说是一洲女修的首选,就算凑钱都要在那儿下榻。

进了客栈大门,率先撞入眼帘的就是一堵影壁,三丈高,锦鲤荷皆宛如活物。

陈平安停步,仰头欣赏片刻。大骊京城那家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客栈要是有这份心思,也不至于生意冷清到门可罗雀的地步。

要了四间屋子,陈平安又跟客栈要了一摞近期的山水邸报,小陌几个都留在陈平安的屋子里,围桌而坐。还是只有曹晴朗喝茶,其余三个都在喝酒。

关于玉圭宗,都是些芝麻绿豆大小的事情,占据篇幅却不小——这就是一洲仙家执牛耳者的厉害之处了。

以前是南北对峙,其中桐叶宗又稳稳压过玉圭宗一头,如今却是毋庸置疑的玉圭宗一家独大,反观桐叶宗,等同封山,在一洲版图上如同孤舟一叶。

周首席亲自操刀的神山胭脂榜,几乎每份邸报都有不同的说法,不管认不认可那些仙子的排名,都会顺带着再骂一通姜尚真。

此外就是青虎宫的丹药,还有小龙湫的那场问剑。

还有不少复国后的山下朝廷通过邸报招徕供奉,不拘修士或是武夫,各国礼部颁布的公文,类似江湖上的英雄帖了。

不少关于宝瓶洲的小道消息,比如自家落魄山的那场观礼,反正就是乱写一通。

小陌拿过一份邸报,说道:“这个桐叶宗好像有点惹人厌了,好歹是个宗门,下场如此凄惨?”

陈平安笑道:“捧杀不遗余力,棒杀一棍子打死。其实往往是好也没那么好,坏也没那么坏,反正看人挑担不吃力,就是图个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过我们周首席有句话说得好……”

小陌点头道:“虽然还未见过周首席,但是小陌早已心生佩服。”

在落魄山中,周首席的名声,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有口皆碑。

陈平安忍了忍,终究没能忍住,一个笑出声,赶紧喝了口酒,然后说了句让小陌摸不着头脑的言语:“我们周首席返乡后肯定要揪心了。没事,反正他最喜欢钱,省得当了首席供奉就心生懈怠。”

陈平安其实还是想要从邸报上多看到些大泉王朝的消息,其中一个传闻就言之凿凿的,也神神道道的,说姚岭之丢了一把刀,让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的主官焦头烂额。至于刑部郎官、都察院各道御史和大理寺丞,更是开了不知几场议事。三个衙门内部早已鸡飞狗跳,却不敢对外泄露半点风声。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就是一桩法宝品秩的宝刀失窃案。说小又不小,因为这把刀是前朝重宝,有着不同寻常的象征意义。

官场上,最麻烦的就是这种事,揣摩天心。

姚岭之的那把佩刀大有渊源,是大泉王朝宝库秘藏了两百多年的镇国之宝,名为名泉。而大泉刘氏的开国皇帝起于微末,属于武将篡位立国,有得国不正的嫌疑,尤其是这位开国皇帝当年还持刀手刃了前朝皇帝。

陈平安上次在这蜃景城就亲眼见过名泉,算是当今天子送给皇妹的重宝,确实是一把品相极好的法刀,木质刀鞘,蒙绿鲨皮,刀柄嵌满珍宝,当得起“价值连城”这个说法,天然压胜鬼怪神异。

按照邸报上边的只言片语,最后还是府尹大人姚仙之,貌似突然转性了,从一个酒鬼变得兢兢业业,亲自与皇帝陛下商量,算是大包大揽了此事,让转为辅佐的三个衙门都稍稍松了口气,就算天塌下来,还有府尹大人顶着了。而且供奉修士、捕快调度一事,府尹大人颇有章法,使得整个蜃景城京畿之地内紧外松,既不扰民,又调度有序,这才让京城官场不约而同记起一事:这位头戴府尹官帽子的从一品郡王,还曾是个年少投军的姚家子弟,之所以断臂瘸腿,也是在战场上落下的结果。

小陌说道:“公子要是能够绘制出一幅名泉图画,小陌可以试试看,帮姚府尹查探出宝刀的下落,找到之后,暗中归还府尹衙署,再留下一封书信解释来路和缘由。”

裴钱笑道:“就像做事不留名的江湖任侠义士。”

曹晴朗放下手中邸报,说道:“喜烛前辈,此事不排除一个可能,就是大泉皇帝有意为之。如果那个刘氏废帝在位时闹出这种事情,当然会比天大了,只是如今姚氏掌国,一件已经算是属于前朝的镇国之宝丢了,未必是坏事。就像邸报上写的,蜃景城都有歌谣流传开来了,什么‘有个更夫,亲眼见到,一道刀光,化作孽龙,逃离京城’。”

与裴钱不一样,她会直接喊小陌,或是小陌先生,曹晴朗还是坚持敬称小陌为喜烛前辈。

小陌笑着点头,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曹晴朗举碗,以水代酒。

陈平安说道:“我带着小陌立即走一趟姚府。裴钱、曹晴朗,你们两个可以随便逛逛蜃景城。”

上次去姚府,陈平安和崔东山先后消耗自身功德绘制符箓,分别张贴在屋内外,保证姚老将军能够保存元气酣睡,安心等待陈平安与谁求来一枚续命延寿的丹药。但是崔东山当时也曾直白无误地告诉姚氏两事:就算当真求来了山上丹药,姚老将军也延寿有数;那枚丹药得姚家出钱,别说一枚神仙钱,就是一文铜钱都不能少,这是规矩,跟入庙烧香的香火钱,香客不可与外人借,是一样的道理。

这次来,陈平安还带了两枚最适宜山下俗子服用的续命丹药,是自家先生从符箓于玄和龙虎山天师赵天籁那求来的。

老秀才一般不跟有钱人穷讲究,但是在这件事上没怎么狮子大开口,不是这个恢复文圣身份的老秀才求不来更多丹药,也不是于老儿和天师府没有更多库藏,而是山中修士追求长生久视已属忤逆,借丹续命便有些许禁忌,若油尽灯枯的山下俗子试图凭借外物“添油”,只会禁忌重重。

一来,人之精气神的去留,不是修士积蓄天地灵气,用完了可以补,尤其是那些即将寿终正寝的迟暮老人,整个人的精气神如江河汹汹入海,一去不返。故而许多有福之人其实对于生死大限是有所感应的,尤其是佛门龙象的高僧大德、道家的得道真人,甚至可以准确知晓具体的时辰。就像在海陆之交稍稍驻足观望,也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再者,山上人为山下人续命添寿有点寅吃卯粮,会折损服药之人冥冥之中的祖荫福报。所以这两枚丹药真正的妙用,是以一份阴德入药,可以为姚老将军增添一年有余的阳寿,相当于一场时日极长的回光返照。而这已经是极限了。

小陌突然说道:“公子,如果没有猜错,姚府尹很快就会登门了。”

陈平安还是站起身,道:“跟他碰头后就去姚府。”

他们在门口遇到了不再满脸胡茬的姚仙之。虽然这位京师府尹神色间略显疲惫,但是一双眼眸明亮得像是昔年的少年。

一起走出巷弄,陈平安与姚仙之说了丹药的事,一瘸一拐的姚仙之甚至都没说半句客气话。跟陈先生客气什么?不能改口喊声“姐夫”才是人生憾事。

姚仙之轻声说道:“陈先生,我查过了,北晋国没有上次说的僧人住锡如去寺。”

陈平安点点头:“真正有佛法的僧人,就只能随缘而见了。”

上次重逢,姚仙之解开不少心结,终于下定决心不去边关重操旧业,会继续当京城的府尹大人,不过陈平安得预留一个下宗供奉位置给他。

北晋国的年轻皇帝崇尚佛法,据说一次夜宿禅寺,梦中有异人相授,得到了一份失传已久的水陆仪文原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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