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何谓披星戴月

一通酒水喝下来,一碟碟下酒菜就没停过,把仙尉都喝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了,满脸通红,一手端碗,另外一只手与贾晟在桌上握着,使劲摇晃:一切尽在不言中,都在酒水里了。这位同样混过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贾老神仙真是知己啊,就算谁赶自己走,自己都打死不走了。

至于陈灵均,刚刚教会小陌兄弟划拳,两人在那儿瞎比画呢。

陈平安带着宁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落魄山就会升格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则顺势升迁为上宗。

数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数,像浩然天下就只有两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过的小巷,陈平安在祖宅门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门,不着急取回本命瓷碎片。再转移视线,看了眼旁边的宅子,那里自打记事起就好像没人住了。

宁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对主仆的宅子,记得当年好像瞧见过一个装腔作势的矮冬瓜女子,对方要是不踮脚,只能有半颗脑袋露出墙头。

陈平安开了院门和屋门,院子屋子都干干净净的,门上都张贴着春联和福字。

陈平安进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宁姚问道:“怎么了?”

陈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复何求。”

宁姚托着腮帮。自己很久没来这里了。

陈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宁姚知道他要去哪里。

到了坟头,陈平安递给宁姚三炷香,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然后陈平安蹲下身,开始为坟头添土。

宁姚蹲在一旁,取出一只小袋子,轻声问道:“我从五彩天下带来的,合适吗?”

陈平安转头笑道:“合适,怎么不合适?”

宁姚松了口气。

接过那只袋子,将里边的泥土倒出,轻轻拍打几分,微微夯实坟头。陈平安红了眼睛,嗓音沙哑,只是喊了两声爹、娘便说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动,低声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岁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远门,开始离乡远游。

但是陈平安没有与任何人说过,哪怕是宁姚、刘羡阳。其实就是来时的脚下这条路,当年在街坊邻居的帮忙下,一个面黄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灵柩的最前方。

那条路,从泥瓶巷一直走到这里,才是陈平安这辈子一场最远的远游。

可能是因为今天这次上坟,身边多了自己一定会娶进家门的心爱女子。

陈平安再取出一壶酒,洒在坟头之后,将酒壶轻轻放在脚边的泥地里。蹲在地上,一只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细细的呜咽声从指缝间渗出。

好像直到今天这一刻,当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陈平安,才算真的成家立业了,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坟头前,与他们说自己过得很好。

回到小镇,两人路过一家老字号酒楼,占地不大,却有三层。这里曾经是小镇最高的建筑,不过三楼不对外开放。

陈平安临时起意,说去里边喝酒,还笑着与宁姚说早年一般只有福禄街和桃叶巷的有钱人才会来,不然就是龙窑老师傅在这儿收徒办酒。

在京城火神庙闲聊后,陈平安才知道其实这栋酒楼是封姨的产业,三楼就是她的一处歇脚之地。

除此之外,封姨还攒了不少地契。她还泄露天机,说那些如今已经转为民窑的龙窑窑口,其中大半在老车夫名下。老车夫平时就住在二郎巷,至于中土阴阳家的陆尾,在福禄街和桃叶巷都有不少宅子。

陈平安选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只要了一壶酒,酒壶酒碗都是本地烧造的青瓷。

宁姚只是喝了一碗,却也没拦着陈平安喝。

这家酒楼早年曾经来过一位稀客,就连名义上的酒店掌柜都没当真,但是真正的酒楼主人封姨却有过一声幽幽叹息。

一个双鬓霜白的学塾先生曾经要了一壶酒和几碟佐酒菜,自饮自酌。

而从酒楼二楼窗户望去,刚好能够看到街上那座牌坊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

喝完酒吃过菜,陈平安脸微红却眼神明亮,站在窗口望向那座牌坊楼片刻,收回视线后,与宁姚下了酒楼,返回落魄山。

最西边的宅子是李槐家的,前些年还办了场喜酒,是李柳嫁给了个外乡读书人,据说是个官宦人家的公子哥,让妇人狠狠扬眉吐气了一场,都不骂人了。那段时日,妇人最喜欢闲逛了,见了谁都笑脸相迎的,其中不少都是吵过架甚至挠过脸的街坊仇家。只不过这会儿一家人又回了俱芦洲。

宁姚有些好奇李柳竟然会嫁人,陈平安笑道:“好像是了却前世宿缘,斩断红尘,从此安心修行,跻身飞升境问题不大。”

宁姚眨了眨眼睛,陈平安无奈道:“我也不知道。”

宁姚歪了歪脑袋,陈平安说道:“我是说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呢。”

其实这里边藏着个秘密,才让董水井和林守一没有彻底死心,或者说才让他们俩没有给那个王八蛋套麻袋。只是这种事情,陈平安真不适合说出口。那个真相嘛,大致就是在李柳这边有名无实,至于书生那边如何,天晓得。

今天落魄山的一张桌子上热热闹闹地坐满了人,对门的主位坐着陈平安和宁姚,然后是朱敛、韦文龙、张嘉贞、米裕、小陌、仙尉。背对门的末席位置坐着陈灵均、周米粒、陈暖树。

先前是老厨子在灶房忙碌,暖树和小米粒都帮忙择菜、吹竹筒,小陌负责端菜上桌,看得仙尉摇头不已:这个小陌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也对,自个儿也不是外人,很快就要跟贾老神仙、陈灵均是拜把子兄弟了,只等贾老哥挑选出个黄道吉日,他们仨就要在骑龙巷斩鸡头烧黄纸。

之前在酒桌上,陈灵均拍得他肩膀生疼,无妨,都是好兄弟。再说了,陈灵均已经拍胸脯保证:“仙尉老弟你就等着吧,有福同享,保管吃香的喝辣的,以后但凡有哪次酒桌上只有两三个下酒菜,就算我陈灵均不讲江湖道义,亏待了兄弟!”

结果当时贾老哥一拍桌子,冷不丁骂了句“放你娘的屁”,把仙尉给吓得酒醒了大半,倒是那个陈灵均,站在板凳上,双手叉腰,哈哈大笑。

原来是仙尉虚惊一场了,因为贾老神仙很快就来了几句快人快语,说:“陈老弟你是瞧不起咱这草头铺子,还是看不上我的烧菜手艺啊?酒喝再高,不能瞎吹牛。比不得山上的朱老管事是必须的,可我贾晟这几碟下酒菜的水准,小镇酒楼有几个掌勺大厨能比,啊?!”

尤其是贾老神仙那个拖曳极长的“啊”字,听得仙尉心里暖洋洋的:这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江湖和酒局啊。

至于今天这会儿嘛,就稍稍差了点意思,不过朱老先生的菜肴,味道确实绝了。而且谁都无须拘束,也没什么相互敬酒的繁文缛节,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菜就吃菜,甚至都没有那种食不言的瞎讲究。

朱敛抿了一口酒,笑问道:“小陌老弟、仙尉道长,可还算能下筷?”

仙尉下筷如飞,低头道:“能下筷,必须能。”

小陌都没说什么,只是双手持杯,仰头一饮而尽,再酒杯朝下。

陈平安与朱敛以心声问道:“岑鸳机怎么没来?她是怕人多没位置?”

蒋去正在闭关修行,陈平安就没让朱敛喊人。

朱敛笑着解释道:“不是,她每天只有雷打不动的早晚两顿饭,而且是药膳,今儿时辰没踩点上,就不来了。姑娘嘛,再天不怕地不怕,也要怕个‘胖’字。而且我跟她打过招呼了,她说回头单独请山主和山主夫人吃顿饭,道个谢。”

陈平安闻言忍俊不禁:“那就是我沾光了。”

想起一事,陈平安继续以心声问道:“如今岑鸳机的爹娘到底岁数大了,二老身体还好?上次回乡,我就听小米粒说岑鸳机的娘亲感染风寒了。”

朱敛说道:“先前东山暗中假扮郎中帮忙看过了,身体无恙。”

陈平安点头道:“还是要多留心。”

朱敛点点头。

吃过一顿饭,陈平安让暖树和周米粒一起带路,要去趟裴钱的宅子。

陈平安看了眼右护法的布挎包,笑问道:“那一大兜金瓜子呢?是嫌重,就没带出门?”

小姑娘拍了拍心爱的挎包,给好人山主小声解释道:“这座‘陪都’之内,暂时只有一部分兵马驻扎在里边,随我南征北战,主力待在别处按兵不动嘞。”

既有陪都,肯定就还有座京城,当然就是她跟裴钱、暖树都有的那只青瓷储蓄罐了,是老厨子早年送给她们仨的。至于京城和陪都的昵称,自然是裴钱帮忙想出来的绰号,老霸气了。

这还是陈平安第一次走入裴钱的宅院,当然,这与陈平安在落魄山停留不久有关。

将近三十年,他这个山主,甩手掌柜当得不是一般过分。

宅院一侧屋子是住处,另外一侧屋子……算是这位开山大弟子的书房吧。

书房没有锁门,其实里边就没几本书。

靠着墙壁的一面架子上高高低低随便摆放着裴钱多年游历积攒下来的各种宝贝,也没什么品秩高不高的。不过听小米粒的通风报信,最值钱的几样物件,裴钱都放在隔壁屋子里呢。还有床底下那几只箱子里装满了账本,还上了锁,连暖树姐姐都没有钥匙哩。

陈平安从咫尺物里边取出一大两小三只多宝架,从取材到榫卯都是亲力亲为,小的多宝架可以完整存放和取出,至于那只大的,陈平安临时当起了木匠,蹲在地上组装起来。大功告成之后,陈平安拍了拍手掌,转头望向靠窗的桌凳。搁放多年,还是一张小小的书桌,高高的凳子。

裴钱小时候在竹楼练拳,回到住处后,就还要在这儿抄书。

陈平安无法想象,当年那么怕吃苦的小黑炭会突然想练拳。如果知道了,大概会让她不用抄书吧,先欠着,以后再补就是了。

心情复杂的陈平安离开裴钱的宅子后还是心情复杂。

门外不远处站着小陌,暖树和周米粒立即告辞,各忙各的去了。

小陌与俩小姑娘挥挥手,然后问了个他在渡船上就想问的问题:“公子何时拜访披云山?”

陈平安愣了愣:灯下黑了。实在是与魏山君太过熟稔,每次返乡就根本没想起这一茬,次次都是魏檗主动拜访落魄山,而且魏檗也没把自己当落魄山的外人——小米粒的瓜子,魏山君真没少嗑。不过仍旧于礼不合,确实是自己疏忽了,陈平安笑道:“赶早不如赶巧,我们这就去拜会魏山君。”

两人一起御风去往披云山。

魏檗在山巅现身,有些讶异,笑道:“稀客。”

陈平安悻悻然。这话说得不地道了。

小陌弯腰作揖道:“见过魏山君。”

只见眼前这位山君身材修长,相貌俊美,一身雪白长袍,耳坠一枚金色圆环,飘然出尘,风采绝伦。

魏檗毕竟是一岳山君,已经知晓眼前这位来历不明的年轻修士道号喜烛、名叫陌生,是落魄山新收的供奉,还成了大骊刑部的三等供奉。

魏檗笑着抱拳还礼,言语无忌讳:“见过喜烛道友。”

小陌二话不说,直接从袖中摸出两件见面礼,是一对袖珍可爱的山上宝物,青玉斧、黄玉钺。按照如今浩然天下的说法,都是半仙兵品秩,只不过对小陌来说,都是些可有可无的鸡肋。送谁不是送,难不成还拿去换钱?就依旧只能当个礼轻情意重的锦上添了——不愧是连自己两把本命飞剑都说成“俏不实用”的小陌。

魏檗本想婉拒。以自己跟落魄山的关系,无须如此见外,而且魏大山君误以为最多是两件法宝品秩的见面礼。

只是小陌极为坚持,说魏山君与自家公子是相逢于微末的莫逆之交,这么多年来又始终照拂落魄山,若是不收下这份薄礼,就太过不近人情了。那么以后披云山再有酒宴,便是愿意邀请他小陌来做客,他也绝不来了。

魏檗听得一愣一愣的。实在是落魄山上,这样的“客气人”,少见。准确说来,好像只有暖树和小米粒两个乖巧小姑娘了。

可要是小陌挑明了礼物的品秩,看魏檗收不收?早就落袋为安了,陈平安想拦都拦不住。

真当自己这位山君如何有钱吗?那些山水邸报,尤其是中岳晋青那边的几家仙家府邸,纸上落笔更是喜欢含沙射影。据说如今宝瓶洲山上都有人开始坐庄押注,披云山何时举办下一场夜游宴了。

陈平安都没有用上心声言语,直截了当开口说道:“小陌是位剑修,飞升境巅峰,其实来自蛮荒天下,修道之地在那皓彩明月,睡了万年之久,前不久跟我和宁姚,还有礼圣,一起回的浩然天下。”

魏山君刚刚抬起的打算接过礼物的胳膊就那样僵在了原处。

一位飞升境巅峰剑修?!岂不是相当于一位蛮荒天下的旧王座?!

陈平安趁着魏檗发呆,以心声问道:“小陌,什么品秩?”

小陌老老实实答道:“半仙兵。”

魏檗刚要硬着头皮去接过礼物,陈平安立即一手抓住魏山君的手臂,一手按住小陌的手腕,埋怨道:“都是自家人,瞎客套。小陌啊,你当我们魏山君是什么人了?收起来收起来。”

上一页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