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斜靠柜台,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开销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几天,就是兜里银子不答应。”
“下次再来京城,如果还愿意来小店落脚,给你打个九折。”
“掌柜的要是不给对折,我下次就算来了京城,也不来你这。”
“有你这么杀价的?陈公子你不去做买卖,可惜了。”
刘老掌柜的宝贝闺女刘鹿柴起得也早,这会儿已经拿着抹布拎着水桶在忙碌了,只是还有几分睡眼惺忪。
虽说在憧憬江湖、一心想着当女侠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着调,可其实平日里没少在铺子里边帮忙,做些琐碎事,好从爹那边挣些工钱。钱容易挣钱难啊,怪自己,看书太快。
陈平安会提醒曾掖一句,以后可以游历大骊京城。若是有缘,自会相见。
少女瞧见了宁姚,喊道:“宁师父!”
宁姚摇头道:“我不是你的师父。”
少女咧嘴一笑,问道:“要走啦?啥时候再来?”
宁姚笑道:“不好说。”
少女哦了一声,还是有点失落。不过没事,江湖儿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刘掌柜松了口气。还好,闺女没闹着离家出走什么的。
京城设置都水监衙门,归工部管。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个管一个的大官,刘掌柜的长子就在那边当个河防胥吏,负责盯着一处闸坝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门官家饭的,不算有大出息,可好歹旱涝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和养护榆柳事务,也有些额外收入。次子在京城城北开了个绸缎铺子,也算成家立业了。所以刘掌柜如今就只有眼前这个最不让人省心的宝贝闺女了,之所以不省心,当然还是因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艘南游渡船,就此离京返乡。
如今牛角渡随着大骊驻军的陆续撤出,渡船就越发往来频繁了。
归功于披云山和三江汇流的存在,牛角渡成了大骊南北两条航线当中的重要枢纽渡口之一。
陈平安,宁姚。小陌,仙尉。
来时只有两人,去时多出两人。
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与白云鸟雀为伍的仙家渡船,只觉得自己终于发迹阔气了。
宁姚在屋内看书,陈平安就带着小陌和仙尉来船头赏景。
附近有一大拨年轻修士扎堆闲聊,也不用什么心声,言语无忌,好像来自几个不同的山头门派,是刚在渡口认识的,登船之后就相约一起。那些莺莺燕燕的女练气士倒是师出同门,下山游历嘛,香火情就是这么来的。
因为仙子多,男练气士们就开始各展神通了,有显露文采的,低头沉吟,说那亡国之恸,家破之痛,身世之悲。韶华易逝,人生难久,潸然泪下。有不经意间露富的,其实这个比起抖搂才情更立竿见影了。
年轻的谱牒仙师里边,怎么个有钱法,也分出个三六九等:拥有一艘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钱了,一般来说,只有大仙府的道侣子女才有这种待遇。然后是有那吃钱的符箓飞舟之属的。之后就是出门在外,可以骑乘仙禽异兽的。最后,当然就是靠两条腿跋山涉水的了,要是着急赶路,最多用上一些材质寻常、品秩相对不高的神行符、甲马符。
陈平安就想起了老龙城的范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岛的。至于皑皑洲的刘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竖耳聆听。都是阅历啊,世面啊。
那拨人不知怎么就聊起了披云山和夜游宴,小陌听着,心里便有数了。
仙尉这个半吊子的练气士,以讹传讹的江湖传闻作不得准,可是这些来自山上谱牒的修士还是这般说,那就差不离了。何况仙尉说的道理还挺有道理:江湖中人,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给错的绰号。
魏夜游。仙尉觉得这个“道号”听多了之后好像还挺霸气的。
一洲夜游,舍魏其谁?
小陌犹豫了一下,问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陈平安笑道:“只说相貌气度,丰神飘逸,古风道气,见之忘俗。若说为人处世,有情有义,反正我还真挑不出什么缺点。”
只是双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还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时候,就比较滑稽了,与如今披云山魏山君的形象有云泥之别。
小陌点点头,心领神会。应该是自家公子话里有话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礼不可轻了?看来魏山君的这个绰号绝非浪得虚名。
陈平安哪里想到小陌在想什么,不然肯定要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云山夜游宴的偌大名声,都已经传到中土神洲和俱芦洲了。
家乡那边,一座小小的槐黄县城,名胜古迹众多,如今访仙者多如过江之鲫。
例如建造在神仙坟和老瓷山的文武庙,俨然一国城隍庙中的都城隍。其实浩然九洲的各国文武庙不像城隍庙,并没有级别高低之分,无非是为了祭祀那些有功于国的文臣武将。但是大骊建造在这两处的文武庙,占地大、规格高,隐约有一国魁首的迹象。
锁龙井遗址也定是要去看几眼的。桃叶巷两旁的桃极为神异,开落皆异于别处,这些年经常有手欠的外乡游客偷折桃枝,然后立即就会被押解到县衙,赔一大笔神仙钱不说,保不齐还要吃顿牢饭。
此外还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黄四娘家的酒铺。虽是卖的寻常酒水,妇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换成儿子儿媳继承家业,可据说圣人阮邛都是这家酒铺的常客,甚至连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剑仙都经常下山与好友一起在此处买醉,那么外乡人游历至此,不得落个座,沾沾仙气?只可惜那座名动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并不待客。
再就是小镇大大小小的瓷器铺子,琳琅满目,售卖价格要远远低于别地仙家渡口,虽说都用不着神仙钱,但是谁不喜欢捡个便宜?何况来了一趟龙州地界,不买件享誉一洲的瓷器带回去,不像话,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黄县这边,昔年众多龙窑窑口都是官窑起步,其中几座窑口更是督造点检、供御捡退的皇室御窑,自然是官窑里边等级最高的了,礼制分明,不然也不至于敲碎那么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终堆出个老瓷山。
时过境迁,如今一部分窑口失去了官窑身份,只得转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办的次一等民窑了。其中几座窑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购,重金聘请了许多原本已经歇手的龙窑老师傅重新出山。这些大多当过窑头的老师傅哪怕只是负责监工,烧造出来的瓷器水准还是与没有他们坐镇的窑口有着天壤之别,更不谈这些老师傅都是闲不住的主,新东家给钱痛快,一年下来,薪水极为可观。何况由他们手把手带出来的徒弟都不差,有年复一年打骂出来的扎实手艺,所以这些民窑出产的龙州各色瓷器依旧无异于早年官窑的“官监民烧”,各种瓷器的堂名款、押款和吉语款层出不穷,远销一洲山下,成了各国文人雅士的头等书房清供。只不过董水井还是喜欢躲在幕后,不显山不露水。
陈平安趴在栏杆上,指了指远方,介绍道:“已经到龙州与洪州接壤地界,最多一炷香工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举目远眺,离得太远,看不出什么头,只是问道:“曹仙师,方才听那些年轻神仙说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财源广进,除了大骊军方渡船,每艘山上渡船靠岸都得交一大笔停泊费用,这不等于是每天躺着收钱?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与一个姓陈的剑仙共同拥有,好家伙。”
陈平安笑着解释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都会消耗当地大量的山水灵气,要是不砸神仙钱,很快就会涸泽而渔,灵气耗竭,到时候,你看那些在龙州地界修行的谱牒仙师和各路山水神灵会不会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人挣钱,不看人钱。”
仙尉嗤笑道:“曹仙师,这话就说得没劲了,明摆着是日进斗金的生财路数,换成你,那渡口的半个主人,你当是不当?”
某人无言以对。
仙尉又问道:“这艘渡船会在那牛角渡停留两个时辰,咱们要不要一同下船游览山水?听说槐黄县城那儿的瓷器贼金贵,半点不愁卖,只要买了就是稳赚不赔,我得入手几件!”
自己身上还有颗金元宝呢,就是不晓得两个时辰够不够自己从渡口到小镇往返一趟了,听说那边规矩重,仙师都无法御风远游,只能徒步。
陈平安说道:“我们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转头疑惑道:“咱们就在那儿下船啦?曹仙师,你那门派山头就在龙州?那咱们岂不跟魏大山君是邻居?”
难怪之前会在缟素渡摆摊挣钱,原来都是穷的。
要说自己是山下的穷光蛋,难道曹仙师,或者说陈山主,是山上的穷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问道:“你被称呼为陈山主,那个跟魏山君眉来眼去有一腿的陈剑仙也姓陈,你们认不认得?”
陈平安忍住笑,点头道:“当然认识。”
仙尉松了口气:“有这么一层关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锅卖铁参加夜游宴吧?”
陈平安想了想,道:“这么说,好像也对。”
被仙尉这么一说,陈平安才发现,自己确实一次都没参加过魏檗的夜游宴。
奇了怪哉,这个仙尉,弯来拐去地胡说八道,好像到最后总能被他说中某个真相?要做到郑居中所说的“不当真”,委实不容易。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门道。
首先是龙脊山的斩龙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云山,然后是那些龙窑窑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禄街和桃叶巷的设置,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笔。
还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桥,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头撞入此地,绝对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镇与西边群山,错综复杂的繁复脉络,气冲斗牛的剑道气运,气象鼎盛的文运武运,沛然浓郁的山水气数,还有那丝丝缕缕却精粹的神道余韵,层层叠叠,纵横交错,混乱至极。
就只是一处山水而已,竟然会给小陌一种与某位十四境剑修对峙的错觉,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对面。
只是不知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块突兀的空白地界,就像数座山头被搬迁一空了。
小陌收起视线,以心声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错不得。”
陈平安笑道:“想复杂了,就是三教祖师之外谁都解不开的一团乱麻;想简单了,不过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随缘停与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无双。”
陈平安气得一拍小陌头顶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这门无师自通的神通,切记我家山上,最不兴你这套歪风邪气。”
小陌笑着扶了扶帽子:“记住了。”
牛角渡一个相对僻静处,在那崖畔的白玉栏杆边,有个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担,手持行山杖,斜挎个布小包,瞪大眼睛望向远处白云中,不知第几次问起同样的问题:“景清,好人山主怎么还没来啊?”
一旁陈灵均坐在栏杆上,正跟白玄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谁输谁挨揍。
这俩大爷,一个不用修行,一个不用练剑,平时就闲得慌,当然乐得与周米粒一起来这儿逛荡。
大白鹅已经急匆匆提前赶往桐叶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艘风鸢渡船,曹晴朗、种夫子、崔嵬、隋右边几个都跟着去了。至于裴钱,不知为何去了藕福地。
陈灵均随口说道:“急什么,按照那艘渡船以往的停靠时辰,差不多还有两刻钟呢。再说,这些山上渡船,风向顺逆不定,相差半个时辰都是常有的事。”
周米粒挠挠脸,点点头。
先前收到老爷从京城寄来的飞剑传信,得知今天会乘坐某艘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周米粒一大早就出门了,天刚亮就已经巡山完毕,然后就跑到陈灵均门口当起了门神。结果来了牛角山渡口后,他们仨还是等了足足一个时辰。
陈灵均一个跳跃起身,将那把折扇别在腰间,开始在栏杆上蹦蹦跳跳,两只袖子甩得噼啪作响,嘴上念叨着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个气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个白眼,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珑的紫砂茶壶,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树回山,瞧见了在行亭里边摆摊记账的白玄,就给他说了些茶壶和饮茶的讲究,白玄才知道白大爷算是被陈大爷给坑了一把。
周米粒等了片刻,还是没能瞧见渡船的影子,轻声说道:“景清景清,你的法术好像不太灵光嘞。”
刘重润今天在包袱斋走了一圈,顺便来渡口散散心,凑巧看到了这一行三人。
瞧见了刘重润的身影,周米粒立即飞奔过去,一个站定,挺直腰杆抬起头,一口气报出三个称呼:“见过刘岛主,刘管事,刘姐姐!”
刘岛主是修士身份,刘管事是两家的香火情,刘姐姐是私谊哩。
陈灵均和白玄遥遥抱拳,算是打过招呼了,反正刘岛主是公认的半个自家人,客气了反而矫情。
刘重润与那俩点头致意,然后笑着朝周米粒的脑袋伸手,周米粒赶紧缩脖子低脑袋,慌张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经比裴钱矮那么多了。”
刘重润收回手,笑问道:“等人?”
周米粒环顾四周,压低嗓音悄悄说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