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有事相求

仙尉吃完,拍拍手:“走,瞧瞧去。”

小观的门房是个小道童,陈平安自称是道录葛岭的朋友,前来讨杯茶喝。

一听来人是葛道录的好友,小道童便放行了,因为自家道观并不接待寻常外人。

京师道正很快亲自相迎,是一位金丹境的老修士,手捧拂尘,打了个稽首,神色恭敬道:“见过陈山主。”

陈平安作揖还礼,笑道:“叨扰了。”

老道正笑道:“哪里哪里,陈山主大驾光临,是道录院的荣幸。”

领着三人在一间屋内落座,老道正让衙署道士给三位贵客端来茶水,而后轻声问道:“听闻陈山主在剑气长城修行多年,其间可曾与那位坐镇天幕的白玉京圣人有过论道,切磋学问?”

是说那白玉京五楼十二城中的神霄城城主。

陈平安摇摇头:“只是遥遥打过照面,与那位老神仙并无交集。”

其实是一件遗憾事,以后游历青冥天下,肯定会去神霄城做客的。当然,只是字面意思的登门拜访。至于紫气楼之流,另当别论。

老道正点点头,等到这位陈剑仙喝过茶水,询问自己能否在道观里边四处走动,便笑道:“这有什么不可以的,陈山主随便走,随便看。”

陈平安带着小陌和仙尉走出屋子,老道正站在门口片刻,之后就忙自己的事务去了。

陈平安来到一棵古柏树下,仙尉好奇问道:“小陌,京师道正是个什么官?”

小陌说道:“管着大骊京城所有道士的道士。”

“好大的官!”仙尉吓了一大跳,心思急转,“小陌,能不能让曹沫帮我求份道士度牒?”

小陌摇头道:“你自己去与公子说此事。”

蓦然清磬几声,陈平安回过神,收起思绪,说道:“走了。”

离开道观之前,陈平安找到那位京师道正,结果发现除了葛岭之外,京城词讼、青词、掌印在内的诸司道录都在道正大人的署房待着,好像就在等陈剑仙露面。陈平安也只当不知这些道录看热闹的心思,笑着告辞离去。

之后他带着小陌和仙尉来到译经局。

因为是译场所在,又是大骊敕建的新衙署,故而相较于那座岁月悠久的道观,就要显得更有威严了,所以仙尉一路走得战战兢兢的,大气都不敢喘。

小陌打趣他:“需不需要我帮你与公子说一声?”

仙尉听出言外之意,嘿嘿笑着回了一句:“小陌,你家是不是有片竹林啊?”

小陌有些茫然,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

最后陈平安脱了布鞋,坐在一片禅房外的木板廊道中,小陌拉着仙尉坐在台阶上。

陈平安双手叠放在腹部,开始闭目养神。

安心法。头陀法。持戒苦行。

家乡有句老话:石崖上耕田。形容某人的困顿和勤劳到了一种夸张的地步。

不知为何,陈平安第一次在书上接触那桩佛门公案,看到“磨砖成镜”四字,就会没来由想起这句家乡谚语。

一个人,既然有安心之乡,当然也会有揪心之地,让人徘徊不去,如鬼打墙。

师兄崔瀺可能是家中那座被搬走梯子的阁楼,只能透过小小的窗口,看群星朗朗、风雨交加、银河璀璨、大雪纷飞、孤月独明。也可能是离开家乡后在异乡一处学塾窗外边看着一个穷苦困顿的教书先生为孩子们传授圣贤学问之时的眉眼飞扬。

阿良,可能是荒郊野岭的乱葬岗。

魏檗,可能是千年之前那个入水打捞金身碎片的女子。

嫁衣女鬼兴许是夜幕中那条山路上一个大声朗诵圣贤书来壮胆的读书人。

一直徘徊不去。

谁越是想要个黑白分明,越是想分出个是非对错,谁就越痛苦。

不知不觉,暮鼓声响起,陈平安依旧闭目,说道:“小陌,你和仙尉可以先回宅子了。”

小陌轻声说道:“没事,我们等着公子就是了。”

至于仙尉,已经在译经局吃过了斋饭。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面子什么的,都靠边。

虽然一直坐着让仙尉觉得确实有点百无聊赖,只是相较于那些年一路北游的困顿不堪,其实算好的了,就当是忆苦思甜。

之后等到陈平安睁开眼,抬头望去,已经是月至天心处。

明月高楼,形单影只,月光如水水如天,揽之不盈手。

陈平安收回视线,看了眼台阶上的小陌和仙尉。小陌依旧正襟危坐,至于仙尉,本事不小,坐着都能睡着,这会儿鼾声如雷。

陈平安起身来到台阶旁,穿好鞋子。

小陌就要伸手拍醒身边的仙尉,陈平安轻声笑道:“没事,让他再睡会儿。”

坐了小半个时辰,陈平安一拍仙尉脑袋,对小陌说道:“打人要趁早。”

仙尉揉了揉眼睛,迷糊问道:“什么时辰了?”

接下来一句就是:“要不要吃顿夜宵?”

陈平安带着他们离开译经局,还真带着仙尉找了个夜宵摊子。

即将改名为处州的龙州地界,老宗师鱼虹一行人在牛角渡下船,先来到红烛镇,再绕路去往玉液江的水神祠庙。

夜深人静时分,鱼虹造访水神庙。

一洲山河,四品水神,李青竹的金身神位相当不低了。

水神庙前些年换了个庙祝,就不是个伶俐人。来烧香许愿的善男信女常年络绎不绝,那妇人只能说待人接物还算得体,但论跟大香客打点关系,她的本事就显得十分平庸了,甚至还出过几次纰漏,结果几个大香客都转去了绣江和冲澹江。李青竹一直不为所动,好像认定她就是自家庙祝的最佳人选。

鱼虹自报身份后,笑着说不用劳驾水神娘娘,他们可以自己赶去水府,结果那个半点不懂人情世故的庙祝还真就照做了,只是投符辟水开路。鱼虹笑了笑,没在意,率先坐上马车,倒是黄梅神色间颇为不悦。

仙家车马避水而行,很快来到水府大门口,庙祝与门卫禀报消息。

李青竹很快就亲自出门迎接鱼虹,鱼虹敏锐地发现这位水神娘娘眉宇间似乎总是带着几分忧愁。

其实李青竹这些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求个安稳。无法想象,一位江水正神,竟然曾经数次乔装易容去披云山的山君庙和铁符江水神庙烧过香……

大骊京城,边家办了一场婚宴。

林守一这次入京,就是专门参加石春嘉长子的婚宴。

上次与同窗石春嘉见面,还是多年以前,在家乡槐黄镇。

很难想象,那会儿石春嘉的儿子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都娶妻了。

那次同窗重聚,石春嘉只是错过了她年少时最要好的朋友李宝瓶。这一次,却是只有林守一到场,李宝瓶和李槐都不在。董水井则是临时有事脱不开身,不过托人给了令人咂舌的份子钱。

关键是董水井所托之人更吓人,腰间悬一枚酒葫芦,满身酒气,吊儿郎当地就来了,根本没有自报名号,只说是帮朋友董水井送红包来了。

亏得边家有人眼尖认出了对方的身份,除了对方身上那股子京城豪家子的懒散气度,其实大半在于那只酒壶。在京城官场,甚至是整个大骊朝廷,此人是唯一一个能够带酒壶去衙门的。

可对方只是留下红包就走了,都没谁敢挽留。因为此人是从龙州督造官转任陪都工部右侍郎,再转任京城吏部侍郎的“酒鬼”曹耕心,上柱国曹家的嫡长孙。别管曹耕心在大骊官场名声如何,为人、做官如何两不着调,却也是实打实的大骊京官正三品,而且他的二叔还是巡狩使曹枰。

等到边家和亲家长辈得了消息,急匆匆出门去追,不承想那人晃晃悠悠,脚步却是不慢,一拐就没了人影。好像其间还轻轻撞了一个妇人的肩头,后退而走,作揖赔礼,笑容灿烂。妇人见那男子模样俊俏,大概是也没觉得自己太吃亏,笑骂两句就算了。

这边曹耕心露了个面,那边担任刑部侍郎的赵繇因为公务繁忙,也托人送来了红包,这让边家与联姻亲家都觉得极有面子。

石春嘉的丈夫边文茂出身大骊京城的清贵门第,家世不算如何显赫,只是边文茂早年在被视为“储相之地”的翰林院任职,虽说如今官帽子不大,但到底是头等清流出身,所以边家的家族供奉是一位长春宫的祖师堂长老。

林守一是大隋山崖书院的贤人,后来更是当上了大骊陪都的大渎庙祝,一直是一个极被津津乐道的存在:典型的年少成名,是山崖书院的神童,只是没有参加科举而已,修行一道更是高歌猛进。

林守一婉拒了边家的邀请,没有坐主桌,选择与一帮山上仙师同坐。

主桌上官身最大的是工部侍郎,是边家姻亲请来的。

此外还有探郎杨爽,以及二甲进士王钦若。两人都算是大骊翰林院的后进,但是边文茂对这两位,哪敢摆什么官场前辈的架子。

刚刚从宝溪郡太守平调回京城的傅玉主动与林守一聊了几句。毕竟,林守一不仅是一个大骊本土出身的读书种子,更是一位不显山不露水的元婴修士。

边家供奉老妇人是龙门境,虽然境界不高,但在长春宫也算祖师堂成员,长春宫弟子下山历练多是她护道领队,从没出过纰漏——除了余米。

此外,她带来了四个长春宫谱牒修士:终南、楚梦蕉、林彩符、韩璧鸦。其中辈分最高的是终南,老妇人都要喊她一声“师姑”。至于楚梦蕉和韩璧鸦,都是大骊京城官宦人家出身,虽然她们家族与边家没什么交情。

终南时不时就看一眼林守一,楚梦蕉一直偷看杨爽,林彩符则望向王钦若。

只有韩璧鸦,一心埋头吃菜——她得把份子钱吃回来!

林守一心生疑惑:那个长春宫的年轻女修为何隔三岔五看自己?认识?怎么毫无印象?

他当然不记得,双方第一次相逢是他第一次出门远游时,在红烛镇,一人在岸上,一人在船上,当时他们都还只是少年。

这次婚宴酒局,林守一留到了最后,各方客人几乎都已散去。

石春嘉还是比较孩子气,儿子儿媳都不管了,独自来到林守一旁边坐着,笑着打趣:“羡慕不羡慕?我儿子都娶媳妇了,你倒好,还是条光棍。亏得是山上神仙了,不然还要加个‘老’字。怎么,是打算等我的孙子都成亲了,你继续孑然一身来喝喜酒?”

林守一笑着不说话。

肩头被人拍了一下,林守一转头望去,瞧见了那个家伙,没好气道:“喜酒也躲,不像话了吧?”

石春嘉看着那个青衫长褂的男子,脱口而出:“陈平安?!”

其实石春嘉已经有二十多年不曾见过陈平安了,不知为何,偏能一眼认出。

陈平安笑着点头,递出一个红包,笑道:“别嫌少啊,礼轻情意重。”

不承想这位年纪不小的财迷直接就打开了红包,然后就瞪大了眼睛,立即咧嘴笑:两枚……小暑钱!

石春嘉上次回家乡一样没能见到陈平安。她依稀知道些小道消息,除了接手石家在骑龙巷的两间铺子,陈平安还买下了西边几座山头,当上了土财主,算是发迹啰。只是听说陈平安好像常年不在家乡,喜欢在外边奔波忙碌,与披云山大山君魏檗走得比较近,算是攀上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大靠山,想不挣钱都难了。

好事。好人有好报。

石春嘉对陈平安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只有一点,让人放心。

不过这些事,哪怕在丈夫面前,石春嘉都没有说半个字。

陈平安坐在林守一身边的椅子上,石春嘉哈哈大笑,大大方方收起红包,去拿来一壶酒和两只酒杯,递给陈平安一只,坐在一旁,先给陈平安倒满酒,还不忘打趣:“我还有个闺女等着嫁人呢,下一场办婚宴之前,我一定给你送份请帖,份子钱就按照今天这个规格走!但是别忘了啊,就像林守一说的,喜酒不能躲。”

陈平安笑道:“没问题,只要不出远门,就一定来。”

石春嘉笑眯眯道:“有无成亲?”

山上神仙找道侣,不比山下男婚女嫁,要难得多。

陈平安笑着点头道:“聘书已下,还没正式成亲,不过快了。”

石春嘉斜眼林守一,啧啧不已:瞧瞧人家陈平安,再看看你自己。

林守一喝了口闷酒,突然转头望向门口,因为那里出现了两个让他绝对料想不到的道贺客人:大骊皇帝宋和,皇后余勉。

石春嘉还在犯嘀咕:谁啊,这么大架子,自家夫君和两家长辈都满头汗水。怕啥?反正有陈平安在。

林守一已经站起身,与石春嘉咳嗽一声,轻声道:“是皇帝陛下和皇后娘娘。”

石春嘉朝林守一翻了个白眼:都会说笑话了?边家就算是个上柱国姓氏,子女婚嫁就能让皇帝陛下亲临了?想啥呢?做梦呢?

只是她仍起了身,再一看身边,陈平安还没动静,正忙着喝酒呢。

陈平安放下酒杯时,林守一已经带着石春嘉去往别处酒桌。

边文茂脚步不稳地来到妻子身边,使劲攥住她的手。

直到这一刻,石春嘉才敢相信林守一真的没有开玩笑。

鸦雀无声。

宋和走到酒桌边,作揖行礼:“宋和见过陈先生。”

陈平安站起身,笑问道:“有事?”

宋和说道:“恳请陈先生担任大骊国师。”

稍等片刻,见陈平安好像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宋和瞥了眼桌上的酒席碗筷,便挪动手边一张椅子,稍稍更换位置,向陈平安那边倾斜,问道:“陈先生,我们坐下聊?”

陈平安点点头,跟着挪了挪椅子,再扯了扯褂子,坐下后,跷起腿,露出脚上一双白底黑面的千层底布鞋。

宋和说道:“陈先生多考虑一下,我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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