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修道之士在登山途中的孤单之感是一人喃喃,群山回响,那么所谓的孤独就是于山巅四顾茫然,独自喃喃,任你千言万语,天地无回声,寂寥千秋万年。
眼中所见,如遇心魔。
真假混淆,虚实不定。
一个儒衫模样的男子出现,正是宝瓶洲胭脂郡的城隍爷沈温。他轻轻叹息一声,也不动怒,只是眼神略带失望地道:“陈平安,为何自碎文胆?为何偏偏是为了那个滥杀无辜的顾璨?”
天地间画卷绵延摊开如山水,陈平安独自一人走马观,重新走了一趟那段人间山水路程。
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僧人手持念珠微笑道:“世人若学你,如坠魔窟中。因为你只要犯错一次,哪怕只有一次,也会天翻地覆。”
一个面容聚拢又消散的中年男子有些毫不掩饰的欣慰笑意,好像觉得小师弟能够走到这里太不容易了,可又似乎有些失望,好像走到这里的小师弟不该是这么一个陈平安。
最终出现了一个青衣女子,眼神温柔,一根马尾辫随风飘荡。她似乎在与陈平安遥遥对视,各自不言不语。
修道之人,远离红尘,幽居修行,爱憎一起,道心即退。
终于来了。陈平安的一颗悬空道心反而终于在这一刻得以落地。
“春风随我作狮子鸣。”
陈平安闭上眼睛,持剑之手,大袖飘摇,春风萦绕,递出属于完全自己剑道的倾力一剑。
姜尚真带着九人一起持符远游,至于具体画符一事,就交由小天师赵摇光和纯青代劳了,而画符所需的符纸,刘幽州之前给了很多。
姜尚真只是提醒九人此符不可外传,再说了些三山符的山水忌讳,以及每到一座山市都需要礼敬三山九侯先生。
山水迢迢,路途遥远,差不多需要跨越浩然天下的一洲山河。
先前画符之时,赵摇光笑问:“小道需不需要发个誓?”
姜尚真摇头道:“大战在即,诸位既然都是君子立身,豪杰处世,就不需要浪费心神了。”
之后众人持符远游,衔接三座山市的,就是练气士最想要接触又最难触及的那条光阴长河。刚好可以凭此勘验这拨天之骄子的道行深浅,以及体魄坚韧程度。
在姜尚真看来,除了曹慈和傅噤,其余那拨孩子确实比自家陈山主差得有点远了。尤其是许白,第一次现身在山市后,就开始头晕目眩,摇摇晃晃,所以是最晚一个点燃山香的。
不过这个被誉为“许仙”的年轻人很快就恢复正常,似乎不过心意转动,身边便显化出一个模糊的金色文字。姜尚真就多看了他一眼,记起这小子的祖籍好像是召陵,祖上都是一座许愿桥的看桥人,说不定与那位字圣的许夫子极有渊源。
论福缘气运,确实没一个差的。
九人当中,在跨越山市途中,无形中出现了几座小山头。
曹慈与郁狷夫两位纯粹武夫有点亦师亦友的意思。傅噤和顾璨是同门师兄弟,而且都算瞧得上对方。元雱、赵摇光和法号“须弥”的少年僧人曾经一起秘密勘验各洲光阴刻度等事,相互间早有默契。纯青和许白因为双方师承,曾经一起游历宝瓶洲,关系不差。
在一座山市停步后,纯青问道:“姜先生怎么变成了落魄山的首席供奉?”
这个问题,其实在场诸人都很好奇。宝瓶洲那边,落魄山观礼正阳山的那场镜水月,姜尚真以首席身份现身,而且并未施展山上障眼法。
山巅消息流传极快,哪怕隔着一座天下,纯青还是知晓了此事。
眼前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男子,双鬓霜白,青衫长褂,一双布鞋,手持一根青竹行山杖,轻轻敲打肩膀。
在纯青的印象中,没打过交道的年轻隐官是一个挺痴情的人,而玉圭宗的姜尚真却是个出了名的风流种。照理说,两个性情迥异的修道之人,怎么都混不到一块去。
姜尚真微笑道:“无巧不成书,我曾经在家乡的一块福地与陈山主并肩作战,一同蹚过江湖,见面相逢就投缘,属于过命交情的患难之交。”
这一路,九人各自说了些本该小心隐藏起来的修行秘密,不然到时候跟那拨妖族修士打起来,谈不上合作,只能各自为战。
比如被誉为“小白地”的傅噤除了那枚名为“三”的道祖养剑葫,竟然还拥有三把本命飞剑——飞剑嫁衣,又名缟素,就是身上那件雪白长袍;飞剑寿衣,就像一张天然针对剑修的锁剑符;飞剑虚舟,又名秋蝉。
唯独曹慈和郁狷夫,作为纯粹武夫,除了武道境界——一个止境的归真巅峰,一个处于山巅境瓶颈将破未破的境地——反而没什么可多说的。
天幕星河之中,一个干瘦老人和一个青年修士正在俯瞰蛮荒大地,正是合道星河的符箓于玄以及三山九侯先生。
三山九侯先生身前再次青烟袅袅,如有香火点燃在眼前。
于玄啧啧称奇道:“前辈,香火鼎盛,气象大得有点吓人了。”
先前,剑气长城五位剑修先后礼敬三山九侯先生。他们兼具文圣一脉与五彩天下,尤其是那宁姚,还是一座天下的第一人。
这次的九个年轻人,有大端武夫曹慈和两位白帝城嫡传,还有来自青神山一脉、文庙亚圣一脉、龙虎山天师府、中土破山寺以及中土兵家祖庭一脉的。
儒、释、道和兵家,三教一家都有了。
三山九侯先生脸上有些笑意,当然不是因为多了些香火,而是在这么短的光阴里,同时出现两拨年轻人共同礼敬,连他都感到了意外。如果再加上两拨人的各自持符,在蛮荒天下跋山涉水,对于数座天下的走势,都会牵连出不可估量的深远影响。
于玄说道:“似乎还得归功于那位陈小道友啊。”
三山九侯先生犹豫了一下,还是点点头。
于玄抚须会心一笑。身边这位前辈的这一点头,可不简单。
方才有意无意提及一事,于玄询问这位前辈是不是芝兰当道,不得不除,前辈当时没有给出答案。
一轮明月中,宁姚、齐廷济、陆芝、豪素四名剑修凭借奔月符联袂飞升而至,站在这死寂沉沉的远古废墟之地。
昔年蛮荒天下有三轮明月,被命名为玉钩的那一轮是荷庵主的修道之地,已经被董三更拖月撞向人间。赊月的修道之地名为蟾宫,而这居中一轮名为金镜,也是唯一拥有别称“皓彩”的明月。
宁姚看了眼天幕,说道:“我负责出剑开路,同时对付某些意外。”
豪素负责以本命飞剑的神通暂时“道化”这轮明月,齐廷济和陆芝则负责在同一个方向共同递剑,推动明月沿着那条宁姚开辟出来的轨迹迁往青冥天下。
宁姚手持仙剑天真,斜瞥了一眼天幕某处,然后一剑开天。
一场没头没脑的狭路相逢,置身于那个莫名其妙的包围圈之内,冯雪涛一出手,就是一番搬山倒海的大手笔。方圆千里之内,一座座山头被连根拔起,一条条江河水流分别被砸向那些悬空而停的妖族修士。与此同时,两张珍藏多年的金色符箓悬在冯雪涛袖中缓缓流转,以日晷符定光阴刻度,以指南符定天地方位。
天底下的山泽野修在各自修行路上都怕剑修、烦阵师,跟剑修捉对厮杀不占便宜,若是敌人当中有阵师坐镇,就等于已经身陷包围圈。冯雪涛为此吃过不少苦头,但他并未心烦意乱。作为野修,什么凶险阵仗没见识过,九死一生的处境都不止一次两次了。
在试探虚实之时,冯雪涛施展出一门本命遁法,身形缩为一粒芥子金光,同时黑烟滚滚,又有水雾缥缈,和一道白虹掠空,朝四个方向一起远遁。没有任何一个妖族修士阻拦,也根本无视那些攻伐术法。
那个貌若稚童的修士面带讥讽笑意道:“秋后蚂蚱,只管蹦跶。”
蛮荒天下的天干十修士拦住了冯雪涛的北归路,唯一迟到者,是从斐然那边赶来的玉璞境剑修流白。她凭借恩师周密赐下的法袍鱼尾洞天走了一条登天捷径,得以压制元婴境瓶颈演化而起的心魔,顺利跻身上五境。她的本命飞剑一直没有公开,早年甚至都没被甲子帐记录在册,大概这就是周密嫡传弟子的独有待遇了。
流白一到场,大阵得以补全,开始对那条飞升境大鱼进行收网。
之前出手四次,两个是蛮荒天下的自己人,只是不服管,对斐然担任天下共主以及托月山的兵马调度阳奉阴违。还有一个是剑气长城的玉璞境剑修,隐藏在蛮荒天下千年之久,最近一次出手就是围杀浩然天下那个喜欢捡漏的仙人境野修,再在此人身上动了一点小手脚,不然就不只是跌境为元婴那么简单了。
虽说此举隐蔽,可他们也没想着一定能够成事,毕竟黥迹那边还有个白帝城城主。天下第一魔道巨擘的头衔搁在蛮荒天下不算什么,毕竟连云纹王朝的叶瀑,一个才跻身飞升境没几天的家伙都给自己取了个“独步”的道号。可郑居中作为一个魔道修士,却能够在浩然天下站稳脚跟,就极有分量了。
再者,发生在托月山上的那一幕令人记忆犹新,故而两座天下那场没谈拢的议事过后,蛮荒天下开始流传一个说法:愿意拿三个飞升境大妖换一个郑居中。
除了白帝城郑居中,还有曾经在蛮荒腹地出手一次的火龙真人,重返浩然家乡便拦下仰止的柳七,以及那个大名鼎鼎的隐官陈平安,连同武夫曹慈在内,总计十人,都被视为蛮荒天下最希望对方能够更改阵营的存在。
白袍少年嬉皮笑脸道:“哟,流白姐姐今儿这么空,竟然得闲啦?要是再晚来一时半刻的,说不定我们九个就要兜不住青秘这条飞升境大鱼啰。这还算好的了,大不了被斐然追责嘛,可万一青秘凶性大发,乱宰一通,我们这些细胳膊细腿境界不高的岂不是要死翘翘?如此说来,流白姐姐还能算是我们几个的救命恩人呢。”
流白神色淡然道:“不妨再教你件事情,阴阳怪气说话的时候,神色要一本正经,不然只会显得油嘴滑舌。”
身穿雪白长袍的少年,脸上覆了一张雪白面具,两只大袖笔直垂落,化名秋云,是一位山巅境的纯粹武夫,腰间悬佩一把狭刀帝姬,与陈平安在剑气长城牢狱获得的斩勘是差不多辈分的远古重宝。
远古天庭,十二高位神灵之一的行刑者麾下又有刑狱四官,其中夏官缙云执掌专门用来针对蛟龙之属的斩龙台,秋官白云负责职掌雷池行刑。
秋云感叹道:“唉,还是流白姐姐有学问,不愧是咱们隐官大人的不记名道侣。”他突然给了自己一耳光,“瞧我这张破嘴,哪壶不开提哪壶。”
流白默不作声。
秋云不再继续挑衅,眼神熠熠地自言自语:“不知道那个曹慈是不是徒有虚名。”
竹箧依旧是老样子,背剑架,长剑繁密簇拥,画面犹如孔雀开屏。他有点怀念在甲申帐的岁月,好歹还有个能够服众的木屐,也就是如今的周清高。
这拨天干修士,脑子一个比一个不正常,这些年来凑一堆,也就在斐然面前稍微老实一点。
那个稚童模样的修士名为玉璞,腰悬布袋子,其上古篆“符山箓海”四字,袋子里边装了数目可观的符箓,据说是玉符宫遗物,更是一件宫主信物。
符箓一道门槛高,修行起来,只要资质足够好,比一般剑修更消耗金山银山。所以玉璞最仰慕皑皑洲的刘聚宝,敬佩这位财神爷的挣钱本事。
有女子耳边坠着一颗金色珠子,光芒柔和,其上若有水纹涟漪,映照得女子一面脸庞界线分明。她名为金丹。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子神色木讷,腰悬一对小巧斧钺,手持一盏可以牵引魂魄去往阴冥之地的灯笼。他名为元婴。
此外,一个肩挑竹竿、腰悬葫芦的男子名为鱼素。他擅长精思道法,想象神仙,能够撮泥为马,掬水化虚舟。他同样精通符箓一道,投符驾驭山鬼水裔,悉来听令。
与鱼素并肩而立的修长女子是他的妹妹窈窕。她腰肢纤细,背着一张巨弓,一只纤纤玉手不断旋转着匕首。与秋云一样,窈窕既是练气士,也是纯粹武夫。
“美人瘦如梅,梅瘦美如诗。”
姜尚真依附在青秘前辈身上的那粒心神也没闲着,默默吟诵了一句。
另外那个不知该喊姐姐还是姨的女子可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情了,体态婀娜,珠圆玉润。可惜斜背琴囊的女子脸上覆了张面具,看不清面容,身后显现出来的道法景象也过于瘆人,一具具尸体悬空而停,不着天不着地。
此女擅长编织梦境,观想出一条无定河,拆散无数春宵梦中人。覆上面具之后,心相随之显化在身后,就是那无数被吊死的尸体悬空,这亦是飞剑的本命神通之一,能够让光阴悬停。死亡是一场大睡,睡眠是一场小死。而她的本命飞剑,其实就是那张古琴,名为京观。
姜尚真暂时还不知道女子名为子午梦,道号春宵,他只是有些打抱不平:“几个最多是玉璞境的小兔崽子,竟敢围杀一位野修出身、最熟稔厮杀的飞升境大佬,岂不是又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