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6章 后手

两位十四境大修士放开手脚的厮杀,除了飞升境之外,根本不用奢望帮忙,任谁掺和其中,自救都难。

一个仙人境妖族练气士,与那黄衣元凶苦苦哀求道:“老祖救命!”

一身保命术法和法宝,都已耗尽。它只得现出真身,是一条身形长如绵延山脉的赤红蜈蚣,围绕托月山的一截山尖,抬起巨大头颅,与那山巅元凶祈求庇护。

其余两只仙人大妖,一个身形缩小如芥子,一个靠着身上那件能够远渡光阴流水的本命法袍,也开始与元凶求救。

托月山中,三只仙人境大妖,六个玉璞境,再加上那拨地仙修士。剑气长城的五位剑修,联袂远游此地,除仙簪城飞升境乌啼之外,光是这次共斩托月山的战功,好像又足可视为剑斩一只飞升境了。

陈平安瞥了眼托月山,如今这座山,就像只是一个空壳子。

就像是那个斐然,或者可能是更早的周密,故意只留下个元凶在此等候问剑,至于到底是谁来此问剑,都不重要。

元凶似乎攒了一肚子憋屈,直到这一刻,才能一吐为快,眯眼笑道:“陈平安,你是不是忘记一件事了,你如今好像还合道半座剑气长城?”

“你真当一个文庙的陪祀圣贤,拼了性命不要,就能够护得住那半座城头?”

“如果我没有记错,害你被骂最多的一次,就是避暑行宫下令阻拦城头剑修的舍己救人。怎么,轮到自己,就按耐不住了?还是说你这位末代隐官,就这么想要在城头刻字,凭此证明自己无愧于剑修身份?”

陆沉心情凝重起来:“这家伙不是虚张声势。”

陈平安递出一剑,以心声与陆沉说道:“无所谓的事情。”

砍死这只飞升境巅峰再说。

元凶最郁闷的其实是件小事,是年轻隐官的这场问剑托月山,从头到尾都没跟自己说一句话、一个字。

人世间任何一条船,都会有压舱石。

陈平安合道半座剑气长城,在遇到师兄崔瀺、稀奇古怪地返乡之前,其实为了能熬过更多的岁月,就先将悲伤、倦怠、仇恨、愤怒……等于剥离出了近乎全部的负面情绪,最后甚至将更多情绪都一一摘出,只为了能够看顾半座剑气长城更久,哪怕是只有一年、一个月,甚至是一天都好。

这也是为何在大骊京城,那个走出镜中、以粹然神性之姿现世的陈平安,会那么强大。

因为当时陈平安的人性本就不全。

而陈平安的这种代价,可能只有礼圣事后通过那场远游的追本溯源,才知道答案。

宁姚不知道,先生不知道,学生弟子们都不知道。

而陈平安留在半座剑气长城,最大的那块压舱石,是陈平安这辈子最珍惜的一种心性。

名叫希望。

在蛮荒天下的最北方地界,在那两截剑气长城的南方大地之下,在极深处出现了一道远古气息。

大地翻裂。在此酣眠沉睡数千年的一位高位神灵,开始睁眼醒来。

先是破开地面,飞扬尘土迅速散去,出现一副空荡荡的甲胄躯壳,唯有一双金色眼眸,凝视着数万里之外的高城。

随后不断有粹然神性,从蛮荒天下各地凝聚而来,雪白的甲胄、巨大身躯,古迹斑驳,熊熊燃烧的火焰流光。它伸手按住面甲,只剩下金色眼眸,缓缓起身,手持一把巨大刀刃。

它以远古神灵言语,缓缓开口道:“有幸见锋刃者即不幸。”

托月山那边,陈平安只管与托月山递剑不停,同时与元凶斗法。

陆沉呆呆无言,猛然起身再转头,一个蹦跳望向那最北边,喃喃道:“这位老大剑仙,说话咋个不讲信用嘛!”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在那本该无一人出现的半座剑气长城,出现了一位照理说最不该出现的老者,他一手负后,一手揉着下巴,仰头望向一步就来到剑气长城附近的那尊神灵,啧啧道:“一个个都当自己无敌了。”

老人随便伸出一手,剑气长城万年残余的所有剑意,如获敕令,哪怕有一些好像“不听劝”的,再不情不愿,也只得乖乖赶来,最终在这位老剑修手中凝聚为一剑,老人掂量一番,分量尚可,朝那远古高位神灵就只是轻描淡写地横扫一剑。

一剑过后,天地清静。

老人自顾自点头,好像在与万年之内的所有剑修,说一个最简单的道理:“瞧见没,这才是剑术。”

身为文庙陪祀圣贤之一的老夫子贺绶,负责看管剑气长城遗址,立即从天幕处落下身形,在半座剑气长城的城头之外御风悬停,老夫子算是依照约定,恪守规矩,双脚并不踏足城头,与那位人间资历最老的剑修作揖行礼,毕恭毕敬道:“晚辈贺绶,拜见老大剑仙。”

老大剑仙这个绰号,最早还是阿良帮忙取的,后来剑气长城的本土剑修就跟着这么喊,加上各洲返乡剑修一样习惯了如此敬称陈清都,好像就成了一件约定俗成的事情。

陈清都只是望向托月山,并没有理睬一位文庙圣贤的打招呼。

就这么被晾在一边的贺绶也不以为意,这位老大剑仙要是好说话,就不是陈清都了。

贺绶随即苦笑不已,那尊高位神灵的隐藏、现身和出手,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以至于连累年轻隐官合道的半座城头,在老大剑仙现身之前,陈平安的合道所在,其实就受到了一种攻伐神通的隐蔽。

不管怎么说,这是自己与文庙的失职,得认。

贺绶暂时只能确定一事,是那尊神灵的那一记暗中出手,好像“吵醒”了眼前这位老大剑仙的一部分元神。

他早先没有朝蛮荒天下递出任何一剑,只是一剑开天,护送举城飞升去往五彩天下。

再一剑斩杀越境的龙君。

如今又只是一剑,就彻底斩碎一尊高位神灵的金身神性。

至于陈清都为何能够重新现世,贺绶不愿探究。

只是贺绶不得不承认,如果不是老大剑仙在剑气长城留了后手,贺绶肯定护不住陈平安合道的那半座城头,届时后果不堪设想,都不用说那些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天下大局,就老秀才那种护犊子不要命的行事风格,骂自己个狗血喷头算什么,估计都能偷偷去文庙扛走自己的陪祀神像。

当年老秀才为何会一脚踩塌那座中土山岳?还不是为弟子君倩打抱不平,早年君倩带着师弟齐静春一起游山访仙,被那位山君拒之门外不说,还被骂得很难听,山君揭了刘十六的老底,说他是那妖族异类。好像那位与白玉京极有渊源的大岳山君,还曾试图拘押刘十六和齐静春在山中。

陈清都双手负后,缓缓而行,摇头道:“不用在意,半座城头不还没被打碎,对于如今的陈平安来说,问题不大,反正这小子早就习惯了挨揍。何况对方藏了那么久,我们剑气长城一样毫无察觉。再说了,你们读书人的本命功夫,还得是传道授业解惑,打打杀杀的,确实不太在行。”

贺绶欲言又止,想了想,还是没说什么。

本想说至圣先师与礼圣打架本事不差的,只是犯不着跟老大剑仙较这个劲。

剑气长城的董三更、萧愻、陈熙、齐廷济等剑仙,还有浩然天下的阿良、左右、裴旻、周神芝等,蛮荒天下的大髯剑客刘叉,以及白玉京被誉为真无敌的余斗,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的玄都观孙怀中……

反正万年以来,数座天下,剑道一途,何等天才辈出,何其群星璀璨,始终无一人自称剑道无敌。

只因为此地城头上,有个名叫陈清都的老人而已。

自负如二掌教余斗,早年也不敢擅自与陈清都问剑,止步于倒悬山捉放亭。

不然余斗只需要从倒悬山一步跨过大门,再一步登上剑气长城的城头即可。

为何不敢、不愿、不能问剑,因为问剑即输、即伤、即死。

相传阿良刚到剑气长城没几年,曾经有一次在城内醉酒过后,跑去参加一场其实根本没喊他的巅峰剑仙议事,到了城头上边,昂首阔步走向那座茅屋,用他的说法,就是在城头结茅修行万年,竟然问剑之人都没一个半个的,老大剑仙实在太过寂寞了,就让阿良来破这个例,都让开,让我来!

城头议事剑仙和城头外边看热闹的剑修,反正没一个拉住了阿良,等到老大剑仙走出茅屋,点头说了个“好”字,阿良似乎瞬间就醒了,一个蹦跳,在老大剑仙身边落定,大义凛然,补了一句:“让我来为老大剑仙揉揉肩,你们真是一群良心被狗吃了的王八蛋啊,都不知道心疼老大剑仙,还要我一个外人来嘘寒问暖?”

大概就是在那之后,阿良可谓一举成名,有了个响当当的绰号。

而且在那之后,狗日的阿良就一直以老大剑仙的小袄自居。

只是老大剑仙觉得这个说法太恶心,才没有在剑气长城流传开来,不然阿良多半还要多出一个绰号。

陈清都看了眼那把坠落在大地之上的长刀,觉得很是眼熟,因为是远古执掌刑罚的神灵的手持之物,事实上,他不但眼熟,万年之前还与其打过不少交道。

所谓的打交道,自然是刀剑互砍。最后那场战役,击败这尊神灵的是一位与龙君观照辈分相同的剑修,只是后来此人跟随兵家老祖试图走上另外一条道路,不惜让练气士之外的人间众生死绝,最终导致了人族内部的一场大决裂,修道之士死伤无数。

而这位当初并未彻底陨落的神灵,曾经跻身十二高位之一,按照旧天庭神职划分,也算是那位持剑者麾下的直属神灵。

万年之前,在其锋刃之下,妖族尸骸白骨累累,堆积成山,无数鲜血曾经汇聚成一条贯穿蛮荒的远古大渎。

天地视人如蜉蝣,大道视天地如泡影。

陈清都叹了口气,看来当年那位前辈来此城头游历,除了是来见陈平安,还有几分缅怀故友的意思?

难怪那把最早遗落在青冥天下的狭刀斩勘,会跟着那只化外天魔来到剑气长城,一路辗转,最终又被陈平安获得。

属于上古斩龙台行刑之物的狭刀斩勘,之于此刀,类似一处储君之山之于一座君主大岳,有那朝拜之意。

天道崩塌,天各一方,大道循环,两刃相邻。

陈清都心意微动,那把无鞘的雪白长刀随即掠至城头,他对贺绶说道:“回头劳烦你将此刀,交给我们那位隐官大人,就说是以后他与宁丫头成亲的贺礼,人可以不到,礼物得贵重。”

贺绶点头答应下来。

陈清都摆摆手:“忙去,我们没什么可聊的,瞎客套起来,只能说些有的没的,双方都尴尬。”

贺绶原先根本不觉得尴尬,毕竟能够与老大剑仙尽可能多聊几句,就是天大幸事。

只是陈清都这么说了,贺绶只得再次作揖拜别老大剑仙。老夫子返回天幕继续盯着远处那些渡口,有些伤感,经此一别,就真的与老大剑仙再无重逢机会了。

魏晋早已起身,御风来到另外那座城头的崖畔地带,遥遥抱拳道:“魏晋见过老大剑仙。”

陈清都一步来到崖畔,瞥了眼风雪庙大剑仙,点点头,道:“境界嗖嗖涨啊,几年没见,得刮目相看了。”

魏晋倍感无奈。

曹峻来到魏晋身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只是心中犯嘀咕,怎么这话听着有几分耳熟?

陈清都望向城头之外的几缕粹然剑意,问道:“剑谱都丢给你了,为何还是无法赢得宗垣那条剑道的认可?”

老大剑仙揉了揉下巴:“没理由啊,你们俩隔了几千年,照理说谁也抢不着谁的媳妇,宗垣那小子,又是个出了名的好脾气,外加痴情种,没道理对你看不顺眼。”

在剑气长城的历史上,其实也有一些剑修,能够与陈清都多说几句。

比如早先的宗垣,后来的董观瀑。

老大剑仙突然眯起眼,转头望向蛮荒天下腹地一处隔绝天机的古怪战场:“难怪。又是周密作祟。”

一挥袖子,陈清都在身前摊开一幅外人不可见的光阴长河画卷,托月山百剑仙都曾在隔壁城头练剑。将那些蛮荒天下的剑仙坯子一一看遍,最终看到了那个好像资质相对最差、迟迟未能获取剑意馈赠的年轻剑修。

见老大剑仙不言语,魏晋也就识趣闭嘴。

曹峻瞪大眼睛,反正多看几眼老大剑仙就是赚。

年轻剑修在城头这边练剑时,好像有些心不在焉、不务正业,更像是个游山玩水的练气士,只是盯着城头之外发呆。

当练气士孕育出一把本命飞剑时,就算自立门户了,迥异于其他练气士,他的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寻出飞剑的一两种本命神通。

所以天下剑修几乎少有散修身份,不是没有理由的。一来剑修数量相对最为珍稀,剑修是天下任何一座宗门都不嫌多的宝贝疙瘩,再就是炼剑一途,太过消耗金山银山,以山泽野修身份修行,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是失去了宗门的财力支持,难免事倍功半,最后的重中之重,就是剑修本命飞剑的神通。

剑修的不同寻常,其实就是一个字面意思上的“天赋异禀”,几乎可以视为一种老天爷赏饭吃的天授之事。因为剑修的本命飞剑,其大道根源所在,就曾经是光阴长河中的那些“河床直道”,故而就成了后世万千术法当中的最大宠儿,最为“有序”,继而衍生出无数种的飞剑本命神通。这就是为何剑修在练气士当中最具先天优势,因为剑修确实是名副其实的“得天独厚,别具一格”。

所以剑修在山上,才有资格最不讲理,任你术法无穷,我有一剑破万法。

在那几年里,托月山剑修陆续离开城头,但是这个被陈清都单独拎出的年轻剑修,位次垫底,名声不显,他离开城头极晚,看似一无所获。此人与其说是剑修炼剑,不如说是一直在以水月观和白骨观巡视剑气长城遗址,偶尔属于宗垣的那几缕遗留剑意当空掠过,年轻剑修才如临大敌。

最终剑修被那个先与陈平安闲聊一番的十四境大修士“陆法言”悄然带走,不然龙君会按照甲子帐律令行事,未能攫取粹然剑意的剑修,就别想活着走下城头了。

陈清都很快就找出蛛丝马迹。

蛮荒天下精心布局的托月山百剑仙,除了极少数是“身世清白”的纯粹剑修,其余几乎都与神灵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这个年轻剑修,更是毋庸置疑的神灵转世,继承了一部分某尊高位神灵的本命神通,那把飞剑的神通,接近“观想”。

透过皮相看骨相,不断推衍、拼凑心相,无限接近某个真相。

只为了观想出一位剑气长城的剑修,宗垣。

显然是周密的后手之一,是送给浩然天下和剑气长城的一个意外惊喜。

宗垣重返人间,算不算意外。

人间重见宗垣,是不是惊喜。

陈清都打散那幅光阴画卷,与魏晋开口说道:“挑重点说些事情。”

一魂所系,些许元神,在这人间无法久留。

魏晋言简意赅说了些大事。

至圣先师在中土穗山之巅与在蛟龙沟遗址的蛮荒大祖,遥遥切磋道法。

阿良被压在了托月山下数年之久,从十四境跌境,先去了趟西方佛国,才重返浩然。

四把仙剑齐聚扶摇洲,白也独自一人剑挑六王座,后来被文圣带去了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

蛮荒天下攻占桐叶、扶摇和金甲三洲山河,最终被大骊铁骑阻截在宝瓶洲中部,周密率众登天而去。

宁姚在那座被命名为五彩天下的崭新家乡,接连破境,跻身飞升境,成为天下第一人,其间她还亲手斩杀一尊高位神灵。

一场中土文庙议事,对蛮荒天下说打就打了。

阿良带着一位飞升境修士深入腹地,之后左右仗剑远游驰援阿良。

陈平安带着四位剑修,在前不久离开剑气长城。

老大剑仙其间只说了两句话。

“可惜白也终究不是剑修,不然来了这边,可以教他几手合适的剑术。”

“宁丫头半点不让人意外。”

陈清都再问了两个问题。

“左右如今有无跻身十四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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