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真正的持剑者

被年轻隐官一次次剑斩真身的元凶始终站着不动,这只飞升境巅峰大妖,就只是以无境之人的超然姿态,出生入死十数次。

托月山就像一位积攒了万年道行的修道之人,只有被接连开山万次,才能被搬徙山头。如果说元凶是暂时立于不败之地,那么元凶视野中的那个持剑者,就是一种持剑即无敌的更高姿态。

元凶有意无意瞥了眼那个年轻隐官的一双金色眼眸。

陆沉站在莲道场之内,瞪大眼睛,环顾四周,以心声喊道:“喂喂喂,那个一,真的是你吗?小道陆沉,如此辛苦,在陈平安身边厚着脸皮阴魂不散,只等今天与你有一问,是唯我陆沉一人梦耶?还是众生皆为你一人造梦耶?别不说话,小道可以断言,你肯定听见了!”

如果万年以来万万人,都是一人之梦?不但陈平安是那个一,事实上人间万年一切有灵众生,都是那个一,那么我陆沉修道的意义何在?如果在梦醒之外,根本没有什么人族登天,从未有过什么天道崩塌?

陈平安的开山大弟子,裴钱是事后才知道,原来老厨子心相中的那座高楼,就是仿自青冥天下的白玉京。

离开藕福地的远游路上,陈平安曾经无意间问过画卷四人一个问题,唯有朱敛坚持到最后,说哪怕杀一人可以救天下,他依旧不救,因为他担心自己就是那个一。当年朱敛带着狐国之主沛湘返回落魄山,曾在那棋墩山一处高坡,朱敛没来由说了一句梦醒是一场跳崖,说自己越来越不确定自己与天地是否真实,说沛湘给不了答案,最后朱敛抬手指向远方,说必须由一个他信得过的人来告诉他答案,他才会相信。

陆沉之所以愿意借给陈平安一身道法,其实是希望那个一的雏形,能够为自己解惑!

不管那个存在,给出什么答案,只要他愿意开口,是肯定或是否定,陆沉自有手段,无论自己得到哪个答案,都可以做成最重要的那次梦醒,一梦醒来梦梦醒。

可惜对方没有理会陆沉的询问,好像陈平安身上根本没有那个一。

陆沉有些伤感,你就这么瞧不起一位十四境修士,还是说,陈平安压制住了那个一?

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之间,那条曾经横跨两洲的海中桥梁已经被拆掉,不然就会混淆两洲气运。

少年道童与一位身材高大的老道人,离开龙州地界,联袂行走海上。

老观主回望一眼宝瓶洲的陆地:“这头绣虎,也算为儒家立下一桩名副其实的擎天架海之功了。”

“与其让周密得逞,不如他陈平安认命。”道祖微笑道,“就由他来认领这个一。身为笼中雀,自己选择在笼内周旋一年,就是一年不得出牢笼,假使能够周旋万年,就是万年牢笼。”

老观主笑道:“周旋?我与我周旋久。”

就像让争那个一的周密原地旋转,跟着陈平安于笼内一并鬼打墙。

崔瀺和齐静春由着周密登天,入主旧天庭遗址,就是一场请君入瓮。

不承想这天下人间亦有一座别样牢笼,在等着周密。

文圣一脉,师兄弟三人,都对自己够狠。

为何如此?

大概他们三人都对这个世界,始终怀揣着一份希望。

不是世道足够美好,才让人心生希望,而正是因为世道还不够美好,人间无小事,才需要给予世道更多希望。

老观主好奇问道:“周密授意那个元凶,傻乎乎带着托月山站着不动,让陈平安持剑砍上一万次,就为了那份递剑折损流散开来的神性?”

道祖点点头:“对付聪明人,很多时候只有笨法子,才有妙用。”

只要陈平安认为自己是剑修,就注定绕不开那座托月山。

老观主伸手掬起一捧水,轻轻摇晃掌心,凭此测量礼圣和浩然天下如今礼仪规矩的重量:“不管陈平安能否搬山,几座天下的山巅修士都将这个过程看在眼里,如此一来,陈平安就有可能会比那个余斗先成为众矢之的。”

吴霜降曾经为道老二余斗送过一句谶语:若君不修德,取死之道也。

因为舟中之人尽为敌国。

老观主冷笑道:“上古功德圣人,立大功,至大化,取天下,得之以人心。今之周密欲以天上取天下,以人命。”

道祖笑问道:“你说这位浩然贾生,当年跨过剑气长城那一刻,在想什么?”

老观主随口答道:“约莫是那‘命时相背,非世所容’。这个读书人又心比天高,那就只剩下去天上这条路可走了。我猜测到剑气长城没多久后,周密一定曾经抬头看天,笃定那高处才是心乡所在。”

老观主松开手,将掌心积水放归海中,道:“如果真被陈平安搬山了,剑斩元凶,他会不会在城头刻字?刻什么字?平?安?加上陈熙早先刻下的‘陈’字,如果还能再斩一只飞升境,啧啧,被这小子凑齐名字,只凭此事,以后万年他陈平安的名头恐怕就要比余斗更大。也不全是私心,这会帮着剑气长城遗址被后世练气士提及更多、更久。”

山上流传着一种说法。被世人彻底遗忘过往,是人死后的又一种死亡。

道祖摇摇头:“真要刻字,也只会是那个浮萍的‘萍’字。”

老观主点点头。

道祖突然说道:“少说几遍周密,站着说话不腰疼。”

老观主洒然一笑。

金色拱桥。

阮秀看着那条远游剑光,浩瀚无垠的天外太虚,一颗颗星辰小如铺散地面的粒粒芥子,不计其数,有些细密攒簇在一起,组成一条条光彩璀璨的浩荡银河,那条气势无匹的剑光穿梭其中,如石中火,白驹过隙,剑光速度之快,犹胜光阴长河的流淌。

周密则眯眼俯瞰人间。

离真趴在栏杆上,眨了眨眼睛:“咦,怎么河流改道啦?这算是……破天荒吗?”

周密微笑道:“当着别人的面幸灾乐祸,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离真转头看了眼周密,哪怕知根知底,还是每多看一眼,就要忍不住对这位吃掉切韵师尊陆法言的“通天老狐”,天下文海,多佩服几分。

离真收回视线,望向金色拱桥之外。

在高位神灵眼中,光阴长河就如同望气术眼中的山水道气,除了自身的神灵金身之外,无处不在。而在至高神灵眼中,又是一番异样景象,就像一间由无数个细微之一组成的无壁屋舍,一动则亿万皆移,看似有序,实则无序。

但是天庭共主之外的五至高之四,心知肚明,天地混沌的大无序中,实则隐藏着唯一的秩序。

万年之前,是否跻身远古神灵高位,就看能否亲眼看见那种再不可切割之物。

而每一条短暂有序的轨迹,类似光阴长河的某一截支流河床,就是一门神通,也就是后世人族练气士所谓契合天地的道法。

几座天下,后来登山的修道之士,每一种记载在书或是默记在心的道法仙诀,都依循着这个天道准则,每一个书上文字,每一句心声言语,就是一个个精准锚点,试图塑造出一个独一无二的存在。

只是在至高神灵眼中,人间修士此举,依旧只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刻舟求剑,舟随水走,拖曳那些抛入水中的船锚缓缓移动,故而难证不朽,不可与天地同寿。

光阴长河之内,无彻底停泊悬停之舟,于是自然而然就无天经地义之事之物。

“齐静春昔年在骊珠洞天学塾治学一甲子,真正所求,便是此事此物。”周密好像是在自言自语,“所谓三教合流,试图立教称祖?那未免也太小看齐静春的志向了。不过很可惜,他与我道路相悖,不是什么同道中人。”

齐静春真正所求,是希望人间大地,率先涌现出一小撮修士,再带着一大拨修士,好似重新做出登天之举,使得山下和人间皆无忧,登山之人,变成远游天外,真正追求大道。而这与师兄崔瀺“追求一副更大棋盘”,是大道契合的。

只是最早开始运转的那个一,就一直掌握在那位旧天庭共主手中。

道祖所找之物,正是这个一,最终为其强名为道。

找过,甚至亲眼见过,但是以道祖的道法,依旧未能将其捕捉在手,毕竟稍纵即逝。

道祖总计见过三次,甚至见到了那个一带来的最早大道运转,故而道家有三生万物之语。

那是一种超乎修士想象力极致的景象,既瑰丽又恐怖,既质朴又玄妙,不可描绘其状,不可言说其美。

超脱了一切有无、大小、虚实,世间所有言语都成了勘破其妙的障碍。

无论是道祖还是佛陀,为了传道后人,诉说其源,既不可不立文字,又不可以文字详解其义,因为文字愈多,离其愈远。

周密转头看了眼那个站在栏杆上的女子,再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蛮荒天下那座彻底沦为废墟的白城。

离真啧啧称奇道:“不愧是我最崇拜的隐官大人,过境之处,寸草不生。”

那个阴神被强行兵解的宗主,不但从仙人跌境,连玉璞境都摇摇欲坠,这种伤及大道根本的折损,可不是消磨道行几十年数百年那么轻松的事情。

他冒着被守株待兔的天大风险,偷偷摸摸重返宗门山头,在大致确定齐廷济和陆芝已经远游后,他就收拢旧部,只是当真只剩下些不堪大用的虾兵蟹将了,他逛了几处财库,最后坐在山门口那边的台阶上,心如刀绞,自家的宗门头衔,多半是保不住了。

这几个来自剑气长城的剑仙,一个比一个狠。

砍瓜切菜起来够狠,不承想搜刮起来更狠。

只听说那个年轻隐官,昔年在剑气长城的战场上,都能当着一众旧王座,众目睽睽之下,“见好就收”,可从没听说齐廷济和陆芝都这么贪财啊。

另外一处山市,古战场遗址,先后遭遇了宁姚的递剑、齐廷济的招魂幡和雷电竹海,一只侥幸逃过两场大劫的金丹境女鬼,既没有被剑气打杀,也未被齐廷济收入幡子,她蓦然惊喜万分,方才勘察丹室,竟然莫名其妙孕育出了一把本命飞剑?!

只见在那丹室之内,有一把袖珍飞剑的剑坯,形若一竿青竹,如竹美貌,亭亭玉立,竹节之上隐约有雷云纹。

仿佛一饮一啄,皆有冥冥天定。

她突然跪在地上,先后面朝宁姚悬空递剑处,以及齐廷济所立山巅处,都各自磕了结结实实的九个响头。

这在蛮荒天下,已算拜师大礼了。

这个化名芫菜的女鬼,在磕头跪拜之时,心中念念有词,与这方天地虔诚许下两个愿望。

最早在那宁姚出剑时,芫菜其实做好了引颈就戮的打算,就站在原地,只是不知为何,那些剑气好像得了主人心意敕令,都从她身边绕过。

至于说报仇一事?

在这无法无天的战场遗址,几乎每天都有惨烈厮杀,互为仇寇,哪怕是她麾下那数百只鬼物英灵,谁不与她有仇?

大岳青山,一行剑修过境,依旧安然无恙。

山君碧梧在书房内,取出一幅属于违禁之物的蛮荒天下堪舆图,是碧梧私自绘制,各座宗门根据山水气运多寡,就会在形势图上亮起不同程度的光彩,碧梧惊讶地发现白城、云纹王朝、仙簪城在地图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黯淡,白城几乎沦为一片漆黑,仙簪城则一分为二。

那位道号瘦梅的好友,如今游历仙簪城,不晓得会不会出现意外。

在碧梧的山神祠内,秘密供奉了将近二十盏本命灯,这在山上,属于过命的交情了。

由此可见,山君碧梧在这蛮荒天下,确实口碑不错。

不少妖族修士,信不过自家的宗门祖师堂,偏偏信得过青山碧梧。

这就是碧梧先前面对登山的宁姚,为何会那般紧张,他是真怕宁姚一言不合,就随手斩开祠庙的山水禁制,再将祠庙连同那些本命灯一并砍个稀烂。

一旦祠庙被宁姚打碎,那些与大岳青山山水气运紧密衔接的本命灯,肯定是要一并水落石出的。

这么一系列战功,一位仙人,九位玉璞境,其余至少也是地仙,所有本命灯一旦被毁,至少各自跌一境,加在一起,差不多都可以媲美斩杀一位飞升境修士的功劳了。

照理说,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应该对此事有所耳闻,早已被记录在册。

宁剑仙兴许不清楚此事,但是那个陈平安担任隐官多年,绝对知晓这份内幕。

所以碧梧想不明白,这个最会精打细算的年轻隐官,为何明明路过此地,却会愿意放过青山?

碧梧想了想,走出屋子,去往别处,站在一棵老梅树底下,还好,祠庙内的那盏本命灯无恙,眼前此树也不曾枯萎。

这就意味着那位瘦梅老友不但活了下来,好像一身道行都未曾折损。

并无清风拂过,古树就摇曳生姿,然后浮现出一位修士身形,碧梧抱拳笑道:“瘦梅道友。”

正是在仙簪城龙门那边道号瘦梅的老修士,他大口喘气,毫不掩饰自己的惊魂未定,心有余悸道:“先前站在龙门牌坊顶部,那位年轻隐官伸出手指,只是一个指点,我身边那位仙簪城次席供奉,就当场炸开了,金丹、元婴半点没剩下。那可是一位玉璞境修士啊,毫无还手之力,任何遁法都来不及施展。”

碧梧有些疑惑。

老修士摆摆手:“什么都别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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