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昔年的春幡斋剑仙这边,还有酡颜夫人和龙象剑宗的数位剑子。
邵云岩给两位本土剑修大致解释了情况,对于陈三秋,邵云岩还是极为看好的。
陈三秋疑惑道:“邵剑仙,陈平安是又破境了?”
邵云岩摇摇头:“还是玉璞境,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陆掌教借了那顶莲冠给隐官之后,隐官的境界一下子就看不真切了。”
陈三秋能够随便对陈平安直呼其名,邵云岩却还是要敬称他为隐官的。
叠嶂说道:“人走到哪里,买卖就跟到哪里,二掌柜肯定不会亏的。”
酡颜夫人原本在陈平安这里好不容易多出点底气,结果被今天这么一闹,又开始对隐官大人犯怵了。
怎的,在浩然天下当了文圣老爷的关门弟子,在剑气长城当了末代隐官,还不罢休,将来还要去青冥天下当那白玉京四掌教不成?
陈三秋单膝跪地,眺望远方,怔怔出神。
喜欢喝酒的惆怅远行客,好不容易回了家乡,所思之人却又在他乡,连酒都不敢喝了。
身边的叠嶂,独臂,一只袖管挽了个结,身姿瘦弱纤细,却背了一把大剑。
浩然天下的景象,确实无奇不有,山河壮丽,四季有四季的风致,水面清圆碧,山开如燃。江上渔翁一篙撑起,余霞共春水,一并散成绮。都是极美的景象,只是看过了,其实也就那样。看见的多,忘记的也多。
倒是陈三秋,多出了一本游记笔札,详细记录一路的风土人情和所见所闻。
邵云岩知道那两把剑的由来,是阿良当年与大骊那座仿白玉京“借来”的,打趣道:“你们两个跟隐官关系这么好,竟然还错过了落魄山的宗门庆典,怎么,是担心大骊宋氏跟你们讨要这两把长剑?”
东宝瓶洲,尤其是大骊王朝的剑道气运,其实凭此会无形中得到一些馈赠。
再加上陈平安和魏晋的存在,就像一处原本不宜耕种的贫瘠田地,会不断有剑道种子生发。
至于旧朱荧王朝的那点剑道气运,相较于剑气长城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
叠嶂扯了扯嘴角:“还剑?还什么剑,是阿良送给我们的,大骊朝廷有本事就去跟阿良掰扯。”
陈三秋笑道:“没事,跟陈平安不用客气,大不了以后落魄山有下宗庆典,我和叠嶂各自送出礼物。”
这些年在浩然各洲的游历,炼剑修行之外,外物一事,小有收获,比如其间与叠嶂在流霞洲误入一处禁制重重的山水秘境,两人都捡了点宝贝。
陈三秋跟叠嶂约好了,以后等谁跻身了上五境,就在蛮荒天下创建属于他们自己的剑道宗门。
叠嶂当宗主,他则来当开山掌律祖师。
五彩天下的飞升城,不用多说,争的都不是什么一时一地,而是整座天下的千秋万载。
浩然天下,齐廷济建立了龙象剑宗。陈平安的落魄山也是宗字头了。
青冥天下,只说朋友里边的董画符和晏溟,肯定都不会一辈子当什么道官,将来都是要开山立派的,估计会像自己跟叠嶂差不多,两人合伙。不愿挣钱晏胖子,钱流水董黑炭,真是绝配。
尤其是董画符,打小就是性情古怪的孩子,用董三更的说法,就是我董家出了个了不得的天才啊,为啥?小小年纪,就晓得遛阿良了。
董画符确实打小就跟阿良亲近,半点不见外,每次出门都喜欢找阿良,一路跑去,顺便一路挑选,最后原路返回,因为身边多了个钱袋子阿良,孩子口中就是一遍遍的“阿良,给钱”。
跟太象街和玉笏街的同龄人吵架或是干架,打得过也就罢了,打不过就撂句狠话:“等着,我去找阿良,让他砍死你。”
遇到那些个拿他娘亲爱慕阿良这件事来调侃的混不吝的大人,则说:“跟我瞎横个什么,小心我把阿良放出来。”
避暑行宫的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那么蛮荒天下,也该有剑气长城的开枝散叶。
所有天下的宗门,共同的祖山,最早的祖师堂,大概就是脚下这座剑气长城。
前程依旧山水茫茫,但是未来一定可期。
大概这就是陈平安所谓的“一个人不管是谁,都得有那么几个盼头”?
陈三秋如今的盼头,也有几个,除了在蛮荒天下开创宗门,还有将来去往五彩天下,见一见自家老祖。
当然还有那个姑娘,一直求而不得的董不得。
贺秋声与陈三秋开口说道:“见过陈剑仙。”
之前在龙象剑宗那边,贺秋声与陈三秋打过照面,但是没能说上话。
陈三秋皱眉道:“你认错人了吧,我又不是陈平安。”
少年措手不及,看着那位脸色不悦的白衣剑仙,少年心中惴惴。
陈三秋作为太象街陈氏子弟,家中老祖,正是那位与师父一样刻字城头的老剑仙陈熙,而且师父私底下说过,留在浩然天下的陈三秋,大道前程一定不会低。一旦投身儒家,说不定都可以拥有某个本命字。
不过贺秋声之所以想要跟陈三秋说几句话,其实是出于一个古怪理由,两人名字里都有个秋字嘛。
陈三秋蓦然笑道:“记住了,以后在城头这边,别对一个元婴境剑修称呼剑仙,容易被套麻袋打闷棍。”
贺秋声哑口无言。
吴曼妍眼神明亮,心直口快的少女来到叠嶂身前,大声道:“很高兴再次见到叠嶂前辈!”
叠嶂笑着点点头。
其实早年在南婆娑洲第一次与小姑娘见面,叠嶂事后就百思不得其解,小姑娘的言行举止,毕恭毕敬不说,一双灵动可爱的眼睛里,好像对自己充满了钦佩神色。
叠嶂都不知道这个吴曼妍佩服自己做什么,总不至于是比平常人少了条胳膊吧。
吴曼妍对叠嶂,确有一份发自肺腑的敬重。道理再简单不过了,眼前这位女子,可是生意兴隆的酒铺掌柜。
还是大掌柜!
隐官都只是二掌柜!
陆先生说过,做生意这种事情,陈先生当年在剑气长城,比当那避暑行宫的隐官还要厉害。在剑气长城,陈先生当官已经当得不能再大了,除了名义上依旧归老大剑仙管束,那么就只有眼前这位叠嶂姐姐,能够让陈先生打下手帮忙了。
不远处,五位桐叶宗剑修联袂落在城头,先前那场大雪的来去无踪,然后是五条剑光的拖曳长空,都让他们意识到今天的剑气长城遗址,定然发生了不同寻常的神人异事。
于心,身份特殊。李完用,背一把古剑螭篆,是上任宗主的嫡传弟子。
杜俨,因为是杜氏子弟,所以是五人当中,最难熬的一个,短短十几年劫难重重,家事宗门事一洲事,这位年轻剑修感觉把一辈子的委屈都给吃饱了,全部换成了一肚子苦水。
而秦睡虎,自幼就极有文学造诣,词藻清艳,声震山上,在山下也名气极大,尤其擅长长赋,前叙事后议论,次第而来,疏密得当,不急不缓。左右当年曾经在桐叶宗“做客”一段时日,就曾亲口说过,竟然还有个像样的读书种子。
王师子神色恭谨,率先抱拳开口,与魏晋问道:“敢问魏剑仙,这份异象从何而来?”
王师子是桐叶宗五位剑修当中,唯一一个曾在剑气长城历练的剑修,这位桐叶洲野修出身的剑修,当时是金丹境,后来跟随左右一起离开剑气长城,赶赴桐叶宗。
在剑气长城,王师子都没好意思说自己的家乡,不管是境遇,还是心性,都有点类似如今已经成为落魄山供奉的老剑修于樾。
东宝瓶洲,因为有年轻隐官和风雪庙魏晋,非但没有被剑气长城看不起,反而高看一眼。皑皑洲好歹还有两位慷慨赴死的剑仙,之后又有立下战功的女剑仙谢松,唯独桐叶洲,在剑气长城简直就是名副其实的未立寸功。
魏晋解释道:“陈平安、宁姚、齐廷济、陆芝、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五人共赴蛮荒,驰援置身于腹地战场的阿良和左右。”
王师子目瞪口呆。
宁姚、齐廷济是飞升境剑修。
陆芝,是城头十大巅峰剑仙之一,虽然暂时还是仙人境,但是战力完全可以媲美飞升境剑修。
关键是怎么还多出个陆沉?
再者阿良和左右,怎么就联袂跑到了蛮荒天下的腹地出剑?
而隐官领衔的这么个阵容,一路南下,蛮荒天下谁敢露面、谁能阻拦?
王师子一头雾水,但是也没敢继续多问魏晋什么了。
于心犹豫了一下,以心声问道:“魏剑仙,左先生还好吧?”
关心则乱。
魏晋说道:“如果战场大局已定,陈平安就不会走这趟了。”
于心松了口气。
李完用看了眼这位名动天下的风雪庙大剑仙,显然有些意外,一位战力卓绝的大剑仙,为何不与他们同行。
要说魏晋贪生怕死,就是个笑话,毕竟他曾经在玉璞境、仙人境,两次问剑北俱芦洲的天君谢实,所以这次魏晋未同行才奇怪。
魏晋在王师子这边和颜悦色,是因为王师子身为野修都愿意赶来剑气长城,再者王师子一样在左先生身边练剑。至于这个不认得的,一直用打量的眼神在那边使劲看自己,所以魏晋提醒道:“外来剑修,管好眼睛。”
天下剑修只分两种,在剑气长城出过剑的,未曾来过剑气长城的。
曹峻笑嘻嘻道:“前边就有两拨中土神洲的谱牒修士,被我们山主,哦,也就是隐官大人,给收拾得半点脾气都没有了,前车之鉴,你们这些外乡人,千万要引以为戒啊。再说了,我们那位山主比较记仇,正阳山怎么个下场,你们有没有听说?尤其是李剑仙,听说与隐官的那位左师兄,有点小矛盾。”
李完用看了眼曹峻,曹峻看了眼李完用。
其实算是一对同病相怜的难兄难弟,但是他们两个反而彼此更加看不顺眼。
日坠驻守之人,有苏子、柳七,还有大骊宋长镜、玉圭宗宗主韦滢。
桐叶宗这些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战事落幕后,之所以能够摇摇欲坠,却始终晃而不倒,归功于两方势力,一个是北边宝瓶洲的大骊王朝,再一个就是本洲的玉圭宗新任宗主韦滢并未落井下石,趁势渗透、拆分、蚕食桐叶宗,反而在中土文庙议事过程中,为桐叶宗说了几句分量极重的好话。
得领这份情。所以桐叶宗五位剑修,此行最终目的地,并非这处剑气长城,而是去往归墟日坠处,拜访宋长镜和韦滢。
而且秦睡虎和杜俨,分别是苏子、柳七的拥趸,是见个面、说一两句话就能高兴很多年的那种。
如今桐叶宗宗主一职,还有掌律祖师,都暂时空悬。
这几位年轻剑修商议过后做出的决定是,谁第一、第二个跻身玉璞境,谁就来当宗主和掌律,撑起门面。等到桐叶宗渐渐恢复元气,再来更换,而且事实上,如今的桐叶洲祖师堂,也就剩他们几个年轻人了。
接下来于心去与酡颜夫人闲聊,她好像跟吴曼妍也投缘。
王师子留在了魏晋身边,与这位风雪庙大剑仙虚心请教了几个剑术问题。
秦睡虎御剑去找老夫子贺绶请教学问。
杜俨找到了邵云岩,因为家族早年与倒悬山春幡斋有点可有可无的香火情,都是七弯八拐的生意往来,听说如今邵剑仙不但是龙象剑宗的谱牒修士,而且从最早的龙象剑宗客卿,顺势升任管钱之人。百年之内,邵云岩会掌管宗门财库一切事务,再帮着宗门待人接物。邵云岩与齐廷济约定百年为期,自己只当个过渡的管钱之人,等到龙象剑宗找到合适人选,就会卸任职务。
桐叶洲其实也就两个邻居,东宝瓶洲和南婆娑洲。
魏晋瞥了眼那个女子,名叫于心的剑修,生了一颗玲珑心。
如此,桐叶宗还是有希望重新崛起的,就是得熬。
魏晋横剑在膝,遥遥望向南方。
不知阿良和左右,还有陈平安这拨人,能否都安然返回。
落魄山门口。
老观主刚要离去,崔东山突然以心声问道:“算得出个大概吗?”
老观主点点头:“算个大概过程不难,只是结果难测。”
崔东山神色凝重起来,问道:“怎么个大概?”
老观主微笑道:“比如两人共升十四境,比如某人剑开托月山。”
老观主一走,崔东山立即拿起桌上一支白玉轴,哈了口气,拿雪白袖子仔细擦拭起来,人生乐事之一,就是虚惊一场不说,还有意外之喜。
千万别觉得老观主方才大驾光临落魄山,只是待在山门口喝茶水嗑瓜子,就是个好说话的主儿。
几座天下,十四境大修士里边,有几个是谁都不愿意去招惹的,只是白也是读书人,老瞎子一向懒得理睬山外事,骂随你们骂,别被老瞎子亲耳听见就行了,而那个绰号鸡汤和尚的僧人神清,到底是一位“慈悲心即佛心”的佛门龙象,唯独东海观道观的这个臭牛鼻子,行事最为无迹可寻。
老观主从头到尾,都没有跟隋右边多说一句。
隋右边原本是想借此机会,多问些自己先生的事情,只是事到临头,话到嘴边,总难开口。
其实姜尚真与她说了些云窟福地的内幕,关于那位撑篙人倪元簪,什么江淮斩蚊,当年为何失踪,为何被老观主丢出藕福地,在异乡客子光阴悠悠,肩头多出了一只三足金蟾,倪元簪所谋何事,与金顶观的渊源,等等,姜尚真都无藏掖。姜尚真之所以在隋右边这里这么好说话,理由很简单,双方都是落魄山混饭吃的,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可要单纯是真境宗谱牒剑修与玉圭宗老宗主的关系,那么姜尚真的口碑风评,一直很稳。
朱敛倒是没有往她伤口上撒盐,论说苦心人天不负,可怜痴心人总被无情恼。
一些个心心念念的久别重逢,越是山河无恙,物是人非,就越揪心。
隋右边神色黯然,没有御剑离开落魄山,返回那处结茅修道之地,而是拾级而上,看样子是要去山巅那边赏景。
朱敛拿起另外那支轴头,看似白玉材质,晶莹玉润,实则不然,细看之下,竟是牛角质地。
装裱壁上挂画的两支轴头,是有学问的,若是高下双轴,合称天地款,如果是一幅手卷左右摊开,就是日月款。老观主的这幅道图,比较特殊,只说轴头,当然属于日月款,但五岳真形图的形制,又自带天地款。
故而一幅道图,上天下地,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崔东山手持其中一支轴头,笑道:“此物不管是埋于宅地,贴在门上,用来安家镇宅,还是符箓缄封,将卷轴佩戴在身,一位练气士的跋山涉水,简直就像既是五岳山君,又是大渎水神,天然兼具山水神通,拥有诸多不可思议之妙。相较于吴霜降那副悬挂就不能动的楹联,老观主的道图要更灵活一些。”
道书、画轴,两者合二为一,就成了件仙兵。
朱敛随口问道:“一旦炼化成功,道书轴头合拢,地仙修士也能手持此物远游,登山入水?”
画轴材质宜轻不损画,所以百姓之家画卷轴头多是木质,书香门第和富贵人家多用金玉,山上仙府,眼光挑剔,也有或青白或斗彩的瓷轴,一般来说,牛角轴容易虫蛀,开卷则多有湿气,但是这对牛角轴头,极有可能是远古时代老观主某位同道修士的遗物,属于可遇不可求的极为珍稀之物。
关键是朱敛手中这支画轴,铭刻有墨篆“水箓”两个大字,“检劾三界,封署山岳,考明过功,鉴骘罪福”。此外以蝇头小楷写了百余个地仙名号。崔东山手里边那支,则是丹书二字“山符”,云霞蒸腾,“天人授箓,永无水患,召神劾鬼,拔度生灵”。额外绘有百余尊山神图像,像是一幅神灵群真朝拜图。
崔东山摇摇头:“那可不行,必须是上五境修士,不然拿都未必拿得动,更别说带着出远门了。”
对于一件仙兵重宝的驾驭,从来都是各大宗门不小的难题。
崔东山笑嘻嘻道:“若是老观主的本命物,那咱们落魄山就真要发了。”
攻伐之物,很多时候就是个架子,更多是用来震慑,一般情况,其实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可若是能将一地山水气运固本培元,同时不断聚拢天地灵气,就是地愈灵人愈杰的命理格局。
崔东山叹了口气:“可惜可惜,毕竟是前朝之物,侥幸流传到了本朝,一朝天子一朝臣,就再难以诏令群仙了。”
朱敛笑道:“八分饱刚刚好。”
崔东山越看越觉得有门道,啧啧称奇道:“不过先生要是舍得,拿此物走一趟皑皑洲九都山,估计都能直接换来个太上供奉当当。只要先生愿意开价,九都山肯定会砸锅卖铁,哪怕欠一屁股债,都愿意买下。”
崔东山感慨道:“咱们的家底总算不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