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这就是师父阮邛的意思,只是说不出口。
剑气长城,儒衫左右,盘腿而坐,横剑在膝,目视前方。一路跨海赶来此地的曹峻,风尘仆仆,一屁股跌坐在不远处,大口喘气,气息平稳几分后,笑着转头打招呼道:“左先生!”
左右轻轻点头。
曹峻等了半天,发现左右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只得硬着头皮说道:“左先生?”
左右疑惑道:“有事?”
这个南婆娑洲的剑仙坯子,在剑心受损之后,依旧敢在东宝瓶洲、桐叶洲两处战场递剑,如今还主动来了此地,看样子是打算对蛮荒天下出剑?
左右对此人印象转好颇多。
曹峻一个脑袋两个大,那陈平安不是说你这个当师兄的,让我来剑气长城这边跟你练剑吗?这就不认账了?
可要说跟左右掰扯道理,就免了。
曹峻小心翼翼问道:“左先生,是不是忘了什么?”
左右皱眉道:“身为剑修,有话直说。”
曹峻哭丧着脸道:“陈平安建议我来这跟随左先生练剑。”
他都没敢说实话。陈平安那王八蛋,是左右的师弟,自己又不是。
左右点头道:“可以。”
曹峻松了口气,憋屈归憋屈,总算没白跑一趟,只是心中忍不住大骂一句,狗日的隐官。
“我那师弟,是不是对你说,让你来这是我的提议?”
左右笑了笑,随便伸出一手,轻轻按住剑鞘,只等阿良在南边折腾出点动静,自己就可以跟着出剑了。
至于传授曹峻剑术,其实毫无问题,如今曹峻的心性、资质、品行都有了,跟早年那个南婆娑洲的年轻天才,判若两人。
曹峻瞥了眼左右按住剑鞘的动作,立即使劲摇头,斩钉截铁道:“没有的事!”
左右转过头,好奇问道:“真的假的?你说实话。”
曹峻硬着头皮说道:“陈平安确实说过是左先生让我来的。”
左右眺望远方,心情似乎不错,微笑道:“跟师兄倒是不见外。”
曹峻愣了半天,左右竟然也是会笑的人?
正阳山最北边,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立起了一块界碑,“北去落魄山二十万里”。
一条名为风鸢的跨洲渡船,从中土神洲而来,缓缓悬停在牛角山渡口。
而不设夜禁的大骊京城,灯火辉煌如昼,大门那有两人无须递交山水关牒,就可以畅通无阻步入其中,城门这边甚至都没有一句盘问的话,因为这对貌似山上道侣的年轻男女,各自腰悬一枚刑部颁发的太平供奉牌。
一座气势恢宏、鱼龙混杂的大骊京城,今夜只是多出了两块太平无事牌,其实并不显眼。
宁姚遥遥看了眼大骊皇宫那边,一层层山水禁制是不错,问道:“接下来去哪里?如果仿白玉京那边出剑,我来挡下。你只需要在皇宫那边,跟人讲道理。”
陈平安笑道:“不着急,先找个地儿,吃顿宵夜?”
宁姚点点头:“随你。”
找了个夜宵摊子,陈平安落座后,要了两碗馄饨,从桌上竹筒里抽出两双竹筷子,递给宁姚一双。然后陈平安手持筷子,对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轻轻吹了口气,下意识笑着提醒她小心烫,只是很快就哑然失笑,与她做了个鬼脸,低头夹了一筷子,开始细嚼慢咽,宁姚转头望去,久久没有收回视线,等到陈平安抬头望过来的时候,又只能看到她的微颤睫毛。
等到宁姚吃完,发现陈平安已经双手笼袖,笑眯眯看着自己。
宁姚想了想:“不太顶饿,再来一碗?”
陈平安大手一挥:“兜里有钱,多吃碗馄饨,不算事儿。”
一旁有食客腹诽不已,看把你小子能耐的,得是多落魄的江湖人,才从一碗馄饨里吃出这般豪气?
再看那个眯眼而笑的女子,白长那么好看了,也真是个缺心眼的娘们,才会找这么个穷光蛋一起过日子,走江湖。
吃过宵夜,陈平安就带着宁姚散步,夜游京师,也没说一定要去哪里,反正拣选那些灯火通明的街巷随便逛荡,身边不断有推车小贩路过,有些是卖那莲藕、菱角制成的冰镇甜品,这类推车后边经常跟着几个馋嘴孩子。京师商贸繁华,专门有商人开设大小冰窖,每年冬天凿储冰块,在夏秋时节兜售。
在剑气长城,两人也有过这样的结伴而行,只是那会儿的散步,很难说是散心。
路过一座小武馆,陈平安忍不住笑道:“当年陪都一役落幕后,东宝瓶洲新评出的四大武学宗师,因为裴钱年纪最小,还是女子,加上排名仅次于宋长镜,所以比我这个师父的名气要大多了。”
城内武馆林立,许多江湖门派都在这边讨生活,要是在京城都能混出了名声,再去地方州郡开枝散叶开创堂号,就容易了。陈平安就知道其中一位武馆拳师,早年在陪都那边,经过几天几夜的守株待兔,终于逮住个机会,有幸跟郑大宗师切磋一场,虽说也就是四拳的事情,这还是那位年纪轻轻却武德醇厚的“郑撒钱”,先让了他三拳,可等这位挨了一拳就口吐白沫的金身境武夫回到京城,带着大把银子要求拜师学艺的京城少年、浪荡子,差点挤破武馆门槛,人满为患。据说这位拳师,还将大宗师“郑清明”当初作为医药费赔给他的那袋子金叶子,给好好供奉起来了,在武馆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走桩练拳,而是敬香。
宁姚欲言又止。
陈平安问道:“是想说裴钱已经是一位剑修的事情?”
宁姚信守承诺,不说话。
陈平安双手笼袖缓缓而行:“我其实早知道了,在云窟福地那边就发现了端倪,不过裴钱一直藏掖,大概是她有自己的顾虑,我才故意不说破。毕竟不是谁都能在剑气长城随随便便得到周澄的剑意馈赠,所以裴钱孕育温养出一把本命飞剑,意外嘛,肯定是有些的,可不至于感到太过奇怪。”
陈平安有句话没说出口,裴钱终究是自己的开山大弟子嘛。
宁姚这才说道:“裴钱很快就是一位货真价实的金丹境剑修了。”
陈平安一愣,保持微笑,摘下腰间养剑葫,准备喝点小酒,庆祝庆祝。
不承想宁姚又说道:“裴钱那把本命飞剑,极其不凡,竟然可以一分为七,一个不小心,就天生带有多种本命神通。这是很罕见的事情,在历史上,屈指可数,至于到底有哪几位前辈剑仙有类似飞剑,你喜欢记这些,肯定比我清楚,所以无论是按照剑气长城界定飞剑品秩的老规矩,还是你在避暑行宫新定的品第,不管是捉对厮杀,还是战场攻伐,裴钱这把暂未命名的飞剑,应该都可以位列甲等。”
极其,竟然,罕见。
这可是从宁姚嘴里说出的词。
陈平安悻悻然悬好养剑葫,一口酒没喝。
陈三秋的那把本命飞剑白鹿,就拥有两种天赋异禀的本命神通,其中一种,还跟文运有关。
剑气长城的万年历史上,拥有两三把本命飞剑的剑修,要远远多过一把飞剑拥有两三种神通的剑修,以单纯的纸面计算,两种情况看似没什么区别,实则天壤之别。
比如跟在谢松身边修行的小姑娘朝暮,她就拥有两把本命飞剑滂沱、虹霓,而被陈平安带到落魄山的姚小妍,更是拥有三把本命飞剑,春衫、蛛网和霓裳,只不过姚小妍的飞剑神通都重守,温养体魄,所以三把飞剑品秩都不高,但是私底下,陈平安能确定一事,九位剑仙坯子当中,相对性情怯懦的姚小妍,在更换了一处修道练剑之地后,可能不是未来境界最高、杀力最大的剑修,但绝对是将来跻身上五境最无悬念的那个。
曾经的剑气长城,战事连绵,不会有耐心等待一位天才剑修循序渐进缓缓成长。
可是拥有两种以上本命神通的飞剑,就像宁姚说的,确实屈指可数,万年以来,避暑行宫的档案记录中,总计不到十把。飞剑主人,无一例外后来都成为了杀力出众、战功卓著的剑仙。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剑修,就是飞升境剑修,宗垣。
那个会被后世很多年轻剑修调侃一句“宗垣不如我厉害”的宗垣。
只是一把飞剑,却拥有匪夷所思的四种本命神通,关键是三攻伐一防御,配合得天衣无缝。
不过真正让陈平安佩服的地方,在于宗垣是通过一场场大战厮杀,通过年复一年的勤勉炼剑,为那把原本只列为丙上品秩的飞剑,陆续找寻出其余三种大道相契的本命神通,而事实上飞剑最初的一种神通并不显眼,最终宗垣凭此成长为与老大剑仙并肩作战年月最为长久的一位剑修。
陈平安说道:“当年老大剑仙不知何故,让我带了那些孩子一起返回浩然天下,你要不要带他们去飞升城?中土文庙那边,我来打点关系。”
毕竟有先生的人,而且还是认识礼圣的人。
何况礼圣自己都说了,有事就经常去文庙诉苦喊冤,脸皮不用太薄,别管成与不成,只管多道辛苦。
宁姚摇摇头:“既然是老大剑仙的安排,那就留在落魄山练剑。浩然天下这边,如果只有一个龙象剑宗,不太够。”
米裕、崔嵬都是家乡剑修,哦,还有个元婴境的女剑仙隋右边,还跟浮萍剑湖的隋景澄一个姓呢,挺巧。
陈平安点点头,那些孩子暂时留在落魄山,等到下次五彩天下重新开门,九位剑修是走是留,看他们自己的选择,反正陈平安都欢迎。
一开始陈平安是想要收取他们作为嫡传的,只是后来崔东山建议,这些孩子不要年纪太小却辈分太高,最好是以霁色峰三代谱牒弟子的身份在山中修行和下山历练,陈平安就采纳了崔东山的这个意见。
宁姚突然说道:“有人在远处瞧着这边,不管?”
远处屋脊上坐着六人,都是年轻地仙,但是修行气象极为沉稳,应该是久经厮杀之辈,在东宝瓶洲除了落魄山,没有任何一个山头,能够同时拥有这么六位身负气运的年轻俊彦。所以,不出意外是大骊某个隐秘机构精心栽培出来的死士。
陈平安对此早就有所察觉,却摇头道:“反正都没什么杀意,就不去管了。”
在东宝瓶洲的三个地方,外乡修士不管是什么过江龙,最好都别把自己的境界太当回事。
一个当然是旧骊珠洞天的龙州地界,白帝城柳赤诚对此肯定印象深刻。
再就是位于中部大渎附近的大骊陪都,国师崔瀺为这座陪都留下了那座仿白玉京。如今替大骊主持那座剑阵之人,不知姓名。对于东宝瓶洲仙家修士而言,最奇怪的地方,还是这座剑阵南迁之后,就再没有北移迁回大骊京城,可能是如此作为,大骊户部会耗费太大,当然更可能是国师另有深意。这就使得大骊皇帝和藩王宋睦的关系更加云遮雾绕,难道与宋长镜跟先帝一样,真是兄弟和睦,亲密无间?
然后就是这座大骊京城了,作为一国首善之地,城内光是城隍庙就有五座,都城隍庙自然是当之无愧的京师首座,更是大骊王朝数以千计的城隍庙的总衙所在,每年都会有来自各地的州郡城隍爷来此按例点卯、议事,不过这个带“都”字头的土地庙,不在京城,而在南边的陪都。
此外京师多有隐于市井的府邸,既有有官府衙门背景却不挑明身份的,也有有山上渊源却毫不彰显仙家气派的,不到短短半个时辰的悠闲散步,陈平安就瞧见了几处颇为“水深”的地方。
其间,陈平安和宁姚路过一处小道观,门脸儿不大,红漆斑驳,岁月沧桑,没有张贴道教灵官门神,只悬了一块看上去十分崭新的小匾额,“京师道正衙署”,所挂楹联,口气不小,“松柏金庭养真福地,长怀万古修道灵墟”。
夜幕中,小道观门口并无车马,陈平安瞥了眼立在台阶下边的石碑,立碑人,是那三洞弟子领京师大道士正崇虚馆主歙郡吴灵靖。
宁姚看不出什么学问,陈平安就帮忙解释一番,开篇四字“三洞弟子”是在讲述立碑人的道脉法统,道正是大骊新设的官职,负责辅佐礼部衙门遴选精通经义、恪守清规的候补道士,颁发度牒,移咨吏部入档注录。至于“大道士正”就更有来头了,大骊朝廷设置崇虚局,挂靠在礼部名下,统领一国道教事务,还职掌五岳水渎神祀,在京及诸州道士度牒等事。这位祖籍是大骊歙郡的崇虚馆主吴灵靖,想必就是如今大骊京城崇虚局的负责人,所以才有资格领“大道士正”衔,管着大骊一国数十位道正,总之,有了崇虚局,大骊境内的一切道门事务,神诰宗是不用插手了。
陈平安想了想,不记得东宝瓶洲本土上五境修士当中,有一位名叫吴灵靖的道士。
简而言之,这么个小门户小地方,却负责了大骊京城一切道门事务,约束京师所有道士。
此外,大骊朝廷还设置译经局,皇帝宋和前些年,还为一位大骊藩属国出身的年轻僧人,赐下三藏法师的身份,在京开辟译场,不到十年之间,大骊召集了数十位佛门龙象,共译经论八十余部。在西方佛国,获得三藏法师身份的僧人,是谓佛子,每一位都精通经、律、论,故而参与三教辩论的僧人,无一例外都是具备三藏法师身份的得道高僧。
只是这么一块不起眼的石碑,落在熟谙官场规矩的有心人眼中,却格外意味深长。
宁姚随口问道:“大骊是想要扶持起属于朝廷自己的佛门法脉、道教道统?”
陈平安点头道:“内里如此,名义上却不会太明显,所以京城里边的崇虚局和译经局的道士僧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禄的,品秩都是虚衔,也不高,一州道正不过是从五品,论官身,远远比不得各州学政,甚至按照大骊律例,地方上的道正僧正,都不算跻身清流官品。”
想要凭借崇虚局和译经局,逐渐打破山上山下的那条界线,就像将庙堂衙门搬迁开设在了山上。
而大骊临海诸州,彻底放开海禁,皆设立市舶司,通商天下。
除龙州窑务督造署之外,还设置了六处织造局、织染署。
宁姚担心的事情,还是陈平安那些散落各处的破碎本命瓷,问道:“如果那个妇人,既不跟你硬碰硬,也不低头,打定主意不与你讲道理,只是撒泼打滚死活不交出本命瓷,摆出一副有本事就打死她的架势,到时候怎么办?落魄山总不能真就这么打杀了一位大骊太后娘娘吧?”
陈平安说道:“那我就先看着她撒泼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等她闹完了再坐下来好好聊,谈崩了由着她再闹,比拼耐心,我很擅长。所以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在旁捏着鼻子看戏,这可能会让你比较委屈,但事先说好啊,你要是不耐烦了,就眼不见为净,离开皇宫独自闲逛京城好了,留我一个人在那便是。再说了,撂狠话吓唬人谁不会,真烦了她,我就说舍了落魄山家业不要,哪怕将霁色峰在内的所有山头一并搬出东宝瓶洲,也要打死她。”
说到这里,陈平安笑了起来:“你是不知道,在你们都走了之后,其实我跟龙君、离真他们隔三岔五就会闲聊几句,还挺有意思的。”
宁姚点点头:“也没什么烦不烦的,就当是看热闹了。”
为人处世,安身立命,其中一个大不容易,就是让身边人不误会。
亲近之人,若想久处无厌,就得靠这个“明明白白”,不会因为诸多意外,或是种种琐碎事情,某天突然让人觉得“你原来是这样一个人”。其实许多误会,往往来自自身的捣糨糊。陈平安在这件事情上,从小就做得很好,所以长大之后,与宝瓶、李槐他们一起远游大隋,其间就连李槐都不用陈平安说什么,就知道他是怎么样个人。后来到了剑气长城,只要是与宁姚有关的一些重要事情,陈平安也始终是有一说一,从不藏掖,宁愿她听了当下生气,陈平安也绝不含糊其词。
人生不能总是处处事事迁就他人,不然老好人一辈子都只能是个老好人。往往老好人的问心无愧,就会让亲近之人吃亏吃苦。
陈平安轻声道:“将来回了五彩天下,你别总想着要为飞升境多做点什么,差不多就可以了。能者多劳,也要有个度。”
宁姚笑道:“我想做和不想做的事情,反正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可能几座天下的所有人,都会觉得宁姚跻身玉璞境,成为五彩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修士,再成为仙人境、飞升境,都是必然的,应该的,天经地义的。与此同时,不管宁姚做出什么了不起的壮举,做成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功业,也一样是自然而然的,无须多说什么的。
陈平安不这么觉得。
凭什么我家宁姚就得这么辛苦,你们刑官、泉府两脉剑修,全是只会躺着享福的酒囊饭袋啊。
不服?以后等老子去了飞升城,就带上两大箩筐的道理,与你们好好掰扯掰扯。
陈平安之后跟宁姚又聊起了郭竹酒,一听说她性情稳重多了,反而有些心疼。
傻孩子每天都盼望着长大,以为长大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