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5章 观礼正阳山

“这个裴钱,曾经有过一个化名,郑钱。”

“哪个郑钱?”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跟曹慈问拳四场的女子武夫。”

没有人觉得跟曹慈问拳,连输四场,有什么丢人现眼的,反而会让人由衷感到敬畏。

第一,不是谁都敢跟曹慈问拳的。第二,任何武夫问拳,曹慈就一定接拳吗?第三,郑钱问拳四场,曹慈竟然都接下了!

一位身穿雪白长袍的高大女子笑意盈盈,轻声道:“落魄山掌律,长命。”

身为化外天魔的白发童子,向石柔借了她那副皮囊,一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原本挺好看一女子,就显得有些贼兮兮了,只见她趾高气扬道:“落魄山,石掌柜!”

今天比较收敛了,只以玉璞境气象示人。

陈灵均俯瞰脚下那座水龙峰,冷笑道:“记住了,大爷我来自落魄山,姓陈名景清!”

一条满身浓郁水运的元婴境水蛟站在琼枝峰上空,只是报了个名字:“泓下。”

她好像多说一个字都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

本该隶属于清风城的狐国之主竟然现身,自报名号。她天然妩媚,不笑也极能蛊惑人心,缓缓道:“落魄山,沛湘。”

来宝瓶洲挑选弟子的玉璞境老剑修于樾只觉得今儿得劲得劲,再不遮掩一身剑气,御剑升空,放声大笑道:“落魄山记名供奉,玉璞境剑修,今天暂且化名于倒悬。”

客卿?不能够,至少得是记名供奉起步!

魏晋察觉到一道视线,叹了口气,站在栏杆那边随口说道:“客卿,魏晋。”

白鹭渡那边,圆脸姑娘有些尴尬,自己怎么办,就说龙须河边上的铁匠铺子,余倩月?想了想,她就没有现身,只是折断一把芦苇,蹲在白鹭渡水边百无聊赖拨水玩。刘羡阳这个骗子,那个搬山大圣哪有什么飞升境。

白鹭渡,有背剑女子脚尖一点,升空悬停,神色平静道:“飞升城,宁姚。”

而作为落魄山主人的那一袭青衫,在正阳山山门口那边御剑悬空,微笑道:“落魄山前来观礼,山主陈平安,开始问剑。”

陈平安,朱敛,裴钱,崔东山,周米粒,周肥,米裕,长命,陈灵均,种秋,隋右边,泓下,沛湘,于倒悬,魏晋,宁姚。

一线峰,满月峰,青雾峰,水龙峰,拨云峰,翩跹峰,琼枝峰,雨脚峰,秋令山,茱萸峰,大小孤山……

落魄山一山,观礼正阳山群峰。

这是一场别开生面的观礼,宝瓶洲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说不定从今往后千百年,都再难有谁能够模仿此举。

随着竹皇一声令下,正阳山诸峰所有镜水月都已经关闭。竹皇手持玉牌,亲自主持祖山大阵,那位好似由正阳山剑道显化而生的仙人,以视线巡视新旧诸峰,仅是目光所及,便有无形剑气将一些别家修士各展神通施展的镜水月悉数打碎。对此,竹皇也是无奈之举,家丑不可外扬,今天能够遮掩几分是几分。

白衣老猿死死盯住门口那边的宗主,沉声道:“你再说一遍。”

竹皇不愧是一等一的枭雄心性,神色异常平静,微笑道:“既然没有听清楚,那我就再说一遍,即刻起,袁真页从我正阳山祖师堂谱牒除名。”

白衣老猿双手握拳,手背处青筋暴起,冷笑道:“竹皇,你真要如此悖逆行事?稍稍遇到一点风雨,就要自毁山门基业?你真以为这两个小废物可以在这里为所欲为?”

竹皇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这两个年轻人,还不够为所欲为吗?

当年那趟下山,你这位护山供奉,为秋令山陶紫护道,一同去往骊珠洞天,当年既然你都出手了,为何不干脆将两个少年一并打死?偏要留下后患,连累正阳山?结果如今陈平安和刘羡阳两人,都已经是杀力极高的剑仙,刘羡阳的本命飞剑品秩如何?夏远翠三人都没能拦下。而那个陈平安,袁真页你是不知道,先前在背后祖师堂内,这个年轻人是如何落座喝茶的,又是如何玩弄人心于股掌之中的。今天这场问剑,刘羡阳当然很可怕,更可怕的是这个躲在幕后笑眯眯看着一切的陈山主!

一宗之主,与一山供奉,本是最该同仇敌忾、并肩作战的双方,但谁都没有以心声言语。

问剑结束的刘羡阳坐在几案后边,一边喝酒,一边吃瓜。

对那竹皇,刘羡阳大为佩服,觉得就这家伙的心性和脸皮,真是天生当宗主的一块好料。

先前在停剑阁那边,刘羡阳一人同时问剑三位老剑仙,不但赢了,还拽着夏远翠来到了剑顶,这会儿夏老剑仙舒舒服服躺在地上晒日头,忙得很,一边受伤装死,一边默默养伤,温养剑意,大概还要脑子急转,想着接下来自己到底该怎么办,从地上捡起一点脸面算一点。

老祖师夏远翠置身事外了,陶烟波和晏础倒是失魂落魄,急匆匆赶来了剑顶。

两位老剑仙身后跟着一大帮观礼客人,他们因为早早现身停剑阁,好像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只求着剑修如云的正阳山这次能够渡过难关。

听说竹皇要剔除袁真页的谱牒名字,陶烟波心中如掀起惊涛骇浪,顾不得什么礼数,对宗主直呼其名,勃然大怒道:“竹皇,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说疯话也要有个度,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是正阳山宗主,今天也没有资格独断专行,擅自将一位护山供奉除名!”

竹皇神色如常,心中却苦笑不已,还扯什么祖师堂规矩,一个不小心,我背后这座祖师堂都要没了。而且新旧诸峰,唯有你陶烟波的秋令山和袁供奉是如何都撇不清关系的,一线峰倒是还不至于。伤筋动骨难免,可总好过换个宗主,由你们从头再来。尤其缺了我竹皇坐镇正阳山,注定难成气候。

等到那一袭青衫倒掠出一线峰,御剑悬停山门外,一些个原本想要驰援正阳山的观礼修士都赶紧停下脚步,谁敢去触霉头?

以至于到最后,竟然唯有许浑独自一人御风赶来祖山,落在了剑顶之上,显得极为孤苦伶仃。

这让陶烟波和晏础稍稍心稳几分,今天意外不断,噩耗连连,总算有了个好消息。

许浑虽然来了,却难掩凝重神色,因为他的这个登山举措属于孤注一掷。

清风城和正阳山,两座宝瓶洲新晋宗门互为援手,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何况许浑身上那件瘊子甲,嫡子许斌仙与秋令山陶紫的那桩婚事,再加上幕后袁氏的某些授意,都不允许清风城在此关头举棋不定,做那墙头草。

竹皇对陶烟波笑道:“那咱们就先开一场祖师堂议事好了,只需点头摇头,就会有个结果。”

竹皇笑道:“陈山主,能否稍等片刻?之后一场问剑,如果势不可免,正阳山愿意领剑。”

山脚那边,陈平安双手负后,脚踩在那把夜游之上,鞋底离着长剑犹有一尺有余的高度,微笑点头:“可以,至多给你们一炷香的工夫,过时不候。”

随后竹皇立即飞剑传信诸峰剑仙,让所有正阳山祖师堂成员,无论供奉客卿,立即赶来剑顶,诸峰各脉所有嫡传弟子,则务必齐聚停剑阁。

一线峰山路上那几拨拦阻刘羡阳登山的群峰剑修,这会儿能醒来的都已经清醒,靠自己爬不起来的,也都被长辈或是同门搀扶起来了,方才得了宗主竹皇的传令,要么去剑顶议事,要么去停剑阁相聚。

一道道剑光流彩起自诸峰间,蛇有蛇路鸟有鸟道,按照祖师堂订立的御剑规矩,高高低低,循着轨迹纷纷赶赴祖山,只是剑修们再无平时那种闲适心情,毕竟各自山头高处的空中,还有一位位不是剑仙就是武学大宗师的俯瞰视线,总觉得稍有不如意,就有剑光直下,或是拳意如虹劈空而至,打得他们摔落在地,生死不知。

其中白鹭渡管事韦月山、过云楼倪月蓉,小心翼翼御风去往一线峰,两个师兄妹这辈子还从未如此同门情深。

琼枝峰那个女子祖师冷绮更是尴尬无比,那个米裕,剑气如阵,遮天蔽日,她自觉根本破不开那些霞光剑气,何况一旦出剑,岂不是等于向米大剑仙问剑?先前飞剑传信上的内容,已经让她战战兢兢,后来剑仙曹峻又是胡乱三剑,砍得琼枝峰三处属于风水宝地的形胜之地满目疮痍,再无半点仙家气派。可她本人是祖师堂成员,琼枝峰嫡传弟子也需要立即赶往停剑阁,若是滞留山中,像话吗?

米裕有些犹豫,要不要放走那个婆娘去议事,放了吧,没面子,不放吧,好像有点不爷们,显得是在故意刁难女子,所以一时间倍感为难,只得以心声询问周首席,虚心请教良策。

姜尚真笑呵呵以心声建议道:“米次席,这有何难,不妨开一道小门,只允许一人通过,不足一人高,山中莺莺燕燕,低头鱼贯而出,做飞鸟离枝状,岂不是难得一见的山水画卷?”

米裕恍然,不愧是当首席的人,比自己这次席确实强太多,他就按照周肥的法子做了,那一幕画卷,确实惹人怜惜。

与此同时,米裕眯起一双眼眸,查看琼枝峰与邻近诸峰的观礼客人们,看看有无怜惜玉之辈面露怒容,为琼枝峰仙子们打抱不平,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人。

陶烟波心中焦急万分,这位管着一山财库的秋令山老剑仙,怎么都没有料到竹皇当真会举办祖师堂议事,而且铁了心是要在门外议事,这成何体统?没规没矩,无章无法,丢人现眼至极地举办这么一场议事。竹皇竟敢如此作为,真是一个什么脸都可以不要的玩意儿!

陶烟波悲愤欲绝,恨竹皇今天行事的绝情,更恨那些观礼客人的背信弃义,前来观礼又离去,今天酒都不喝一杯,山都不登半步,当我们正阳山是个茅厕吗?!

只是好像需要这位正阳山财神爷记恨之人实在太多,陶烟波都得挑挑拣拣去大骂不已,可是那个大权在握的巡狩使曹枰,与正阳山下宗是近邻的山君岳青,真境宗的仙人境宗主刘老成,陶烟波甚至都不敢在心中破口大骂,只敢腹诽一二。

曹枰此人的观礼,在很大程度上,原本就等于是大骊铁骑边军的道贺,何况曹枰还有一个上柱国姓氏。要说如今整个宝瓶洲山下谁最著称于世,其实不是宋长镜,不是大骊的皇帝陛下,甚至不是任何一位山巅修士,而是袁、曹两家祖师,因为一洲版图,从帝王将相达官显贵,到江湖市井,再到乡野村落,家家户户的大门上都挂着这两位文武门神的彩绘挂像呢。已经脱离大骊藩属的南方诸国,许多老百姓依旧是习惯悬挂这两位的门神画像。当地朝廷和官府哪怕有些心思,也不敢强令百姓更换为自家文武庙英灵的门神画像。

袁氏在边军中扶植起来的中流砥柱,不是袁氏子弟,而是在那场大战中凭借煊赫战功升任大骊首位巡狩使的大将军苏高山,可惜苏高山战死沙场,但是曹枰却还活着。

天君祁真和神诰宗至多是看不惯正阳山,未来不太可能真和正阳山计较什么。可书简湖真境宗、中岳山君晋青,则是板上钉钉要和正阳山站在对立面了。这就意味着正阳山下宗选址旧朱荧王朝境内,会变得极其不顺,下绊子,穿小鞋,不会少。

相较于陶烟波的心急如焚,一旁的掌律晏础脸色阴晴不定,思来想去,忧心之余,竟是灵光乍现,有几分柳暗明又一村的感觉,天塌下来,个高的先顶上,比如宗主竹皇、师伯夏远翠、袁供奉。

此外,秋令山与落魄山关系糟糕至极,今天绝无半点善了的可能性。可自家的水龙峰,与陈平安和刘羡阳,与落魄山和龙泉剑宗,可是素来无仇无怨的,事已至此,险象环生,最后到底如何收场,还是没个定数,给人感觉,仿佛宗门覆灭在即,只是不论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落魄山这场问礼,再咄咄逼人,哪怕真如刘羡阳所说,会拆了剑顶的祖师堂,可总不能当真一一打碎新旧诸峰吧?那么有无可能,谋划得当,帮着自家水龙峰以及与自己亲近的数脉山头因祸得福?

刘羡阳其实受伤不轻,却也不重,他厚着脸皮,向木坊一位相貌相对比较平常的女修讨要了一块帕巾,撕下一片裹缠起来,这会儿正仰着头,堵住鼻血。

唯一奇怪之处是晏础和陶烟波这两个元婴境,被自己拽入梦境中,在河畔砍上几剑后,竟然伤势远远低于预期。

刘羡阳懒得多想,只当是正阳山这两位老剑仙确实不是纸糊的元婴境,还是有点能耐的。

如果不是陈平安那小子说留着这两位还有用处,刘羡阳一个发狠,陶烟波和晏础就不用登山议事了。

在陈平安下山之前,刘羡阳和他有过一番心声言语,因为实在好奇,这小子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够让竹皇如此好说话。

“你给竹皇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他愿意主动从谱牒上将那头老畜生除名?”

“让他二选一,在他和袁真页之间,只能活下一个。竹皇信了。”

“听你的口气,好像可以不信?”

“正常人都不信啊,我脑子又没病,打杀一个正儿八经的宗主?至少渡船曹巡狩那边,就不会答应此事。”

刘羡阳当时就瞥了眼竹皇,觉得这家伙如果知道真相,会不会跳脚骂娘。

“哪怕竹皇有九成把握,告诉自己不相信此事,可只要不是十成十的把握,他就宁肯舍弃掉一位护山供奉。听上去很没道理,可其实没什么稀奇的,因为这就是竹皇能够坐在那个地方跟我聊天的缘由,所以只要他今天坐在这里,哪怕换一个人跟我聊,也一定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当然,这跟你问剑登山太快,以及诸峰渡船走得太多,其实都有关系。不然只有我在祖师堂里边唾沫四溅,磨破嘴皮子,喝再多茶水都没用。”

拨云峰和翩跹峰的两位峰主老剑仙都已经赶来剑顶。

刘羡阳对拨云峰、翩跹峰这些所谓的纯粹剑修,其实印象也一般,不坏,也不好。不坏,是因为他们在宝瓶洲战场上出剑不犹豫;不好,是因为身为剑修,他们没去过剑气长城。

宝瓶洲修士从原本最窝囊废的一拨山上仙师,变成了如今浩然天下最有资格挺直腰杆的修道之人,所以诸子百家练气士、山泽野修,如今很少看得起别洲修士,不过最佩服北俱芦洲的剑修,仗剑南游,敢杀敢打,说死就死,北地第一人白裳、浮萍剑湖郦采、太徽剑宗掌律祖师黄童、来自鬼蜮谷的白骨剑仙蒲禳……哪个不是剑光纵横千里河山,能让夜幕亮如白昼的剑仙?

但是偏居一隅的宝瓶洲修士,其实不太在意一件事,就是他们最佩服的北俱芦洲,尤其是那些剑修,个个跋扈,天王老子都不怕,与谁都敢出剑,唯独只佩服一地,那一处名为剑气长城。

而以一地剑修抵挡一座天下万年的剑气长城,哪怕是对某人观感不好的那撮剑修,都不得不承认一件事,这个某人,幸好是自己人。而这个人,就是那个和刘羡阳一起问剑正阳山的朋友。

刘羡阳啃着瓜果。

司徒文英,你其实可以晚走一步多看几眼的。

刘羡阳伸手捻动堵住鼻子的帕巾,再抬起手,使劲挥了挥,向远处一位上五境修士笑呵呵打招呼道:“清风城许城主,咱俩好像是第一次见面。你好啊,我叫刘羡阳,跟你媳妇儿子都很熟的。关于那件我家祖传的瘊子甲,陈平安已经跟你说了吧,许城主放一百个心,那就是我的意思,既然是一桩买卖,哪怕价格不是太公道,可到底还是买卖,我当年就认,今儿也认。”

许浑转头看向这个看不出伤势轻重的年轻剑仙,一言不发,自己和刘羡阳没什么可聊的。

刘羡阳见他装聋作哑,怎的,大家都是玉璞境修士,你因为不是剑修,就可以瞧不起人啊?

刘羡阳气不打一处来,啧啧道:“是陈平安忘记提醒你,让你今天最好别登山,还是你觉得剑顶这边,我已经无力再递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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