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突然眼睛一亮,看了眼年纪轻轻的青衫剑仙,再看了眼姿色其实很不错的沈霖,嘿嘿一笑,懂了懂了。他咳嗽一声,低头弯腰,也不穿鞋,双手分别拎起一只靴子,就要往门口走去:“我这就去门外守着,给你们俩半个时辰够不够?”
沈霖笑了笑,不在意。
陈平安无奈道:“事先说好,随我到了龙宫洞天那边,你千万别这么胡说八道,不然你就别一起了。”
李源疑惑道:“身边有女子同游?”
陈平安点头道:“我带了媳妇的。”
李源一拍椅子,大笑道:“大丈夫有个三妻四妾五六道侣,岂不美哉?!”
陈平安双手笼袖,笑眯眯道:“再说一遍,龙亭侯只管可劲儿说,在这边先把话说完,我再带你过去。”
李源双臂环胸,歪头斜眼道:“咋个嘛,她是打得过你,还是打得我啊?陈平安,真不是兄弟说你,都没点气概,在外边夫纲不振,万万不成的。”
陈平安起身道:“算了,你就留在这边吧,我一个人去水龙宗。”
李源赶紧穿上靴子,信誓旦旦说道:“想啥呢,我是那种不识大体的人嘛,见着了弟妹,我保证让你面儿够够的。”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还是捎带上了李源。
一起辟水远游时,李源好奇问道:“我那弟妹,是哪家山头的姑娘?是你家乡那边的山上仙子?”
陈平安只是笑道:“你见着了,就知道了。”
刘景龙离开锁云宗地界后,悄悄去了趟桐山,再回到宗门翩然峰,找到了白首,让他下次下山游历,去一趟云雁国,打听一些九境武夫崔公壮的事情。
白首坐在竹椅上,跷着二郎腿,揉着下巴说道:“崔公壮,我听说过,大宗师嘛,一身武艺不俗,仗着是锁云宗的首席客卿,打杀起练气士来,很不拖泥带水。”
刘景龙大致说了问剑过程,白首疑惑道:“崔公壮都这么个德行了,还有啥不放心的,以后见着了我那陈兄弟,还不得绕道走?”
刘景龙摇头道:“陈平安担心的,不是武夫登山与人出拳无忌,而是私底下,在那早已对崔公壮俯首的云雁国江湖,他和徒子徒孙,横行无忌。”
白首说道:“有养云峰的前车之鉴,又有那个虚无缥缈的百年之约,崔公壮肯定会收敛几分的。”
刘景龙笑道:“等到你去云雁国游历,崔公壮自会懂得一个道理。”
白首试探性说道:“是不是说,除了你们之外,还有一个比你们俩低个辈分的我,会隔三岔五盯着他的门派和弟子?”
刘景龙笑着点头。自己的这位开山大弟子,自然是不笨的。
这类查漏补缺,都不用陈平安开口多说,刘景龙自会做得滴水不漏,哪怕不是翩然峰白首下山游历云雁国,也会换成另外一位宗门嫡传剑修。
刘景龙起身道:“我会立即重返锁云宗,需要在那边待一段时间,山上练剑一事,你不要懈怠。”
白首点点头:“去吧,太徽剑宗有我罩着,谁敢来问剑?”
刘景龙笑问道:“问拳呢?”
白首怒道:“你是谁师父啊?”
刘景龙身形一闪而逝,去往锁云宗。
锁云宗祖山听雨峰是飞卿老祖修道府邸所在,魏精粹看着手上的一封密信,脸色阴晴不定,心中惊骇不已。
如果信上所说不差,一宗祖师、堂堂仙人,等于走到了鬼门关而不自知。
换成北俱芦洲任何一个人寄来这封密信,魏精粹都会觉得居心叵测,是歹毒的离间计,但既然是那个刘景龙,魏精粹愿意相信几分。
魏精粹最后笑了起来:“好个陆地蛟龙,果然大道可期,是我小觑了你们太徽剑宗。也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做,若真能成事,顺利铲除掉那个胆敢欺师灭祖的悖逆家贼,我到时候与你们太徽剑宗公开道个歉,主动登山赔礼,又有何妨?”
答应让刘景龙隐匿在锁云宗祖山之内,理由有三:刘景龙剑术卓绝,一旦跻身仙人境,杀力极高。以往只听说刘景龙喜欢讲理,略显迂腐,不承想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这样的人,担任一宗之主,绝对不能轻易招惹。刘景龙还有个叫陈平安的剑仙挚友,来自剑气长城。关键此人喜怒不定,与刘景龙先前登山,一唱一和,配合得天衣无缝。
魏精粹敢笃定那位外乡剑仙,一旦发狠,只会比刘景龙更加行事无忌,偏偏又心思缜密,这种心狠手辣却又行踪不定的剑仙,做不成朋友很正常,绝不要与之真正交恶。魏精粹没来由想起一人——姜尚真。
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龙宫洞天,陈平安先和水龙宗孙结、邵敬芝谈妥了那桩买卖,拿到了一份落魄山、水龙宗、大源崇玄署和浮萍剑湖四方画押的山上地契,价格公道得陈平安都觉得良心上过意不去,最终和李源一起登上凫水岛。
李源见着了那个缓缓走来的背剑女子,呵,模样是不错,勉强配得上我家陈兄弟吧。咦,竟是看不出她的境界高低?
李源刚要说话,就被陈平安伸手按住脑袋,说道:“怎么答应我的?”
李源哦了一声,向女子问道:“姑娘叫啥呢?”
宁姚看了眼忍住笑的陈平安,说道:“宁姚。”
听见眼前女子自称宁姚,天底下哪怕有不少同名同姓的,可李源又不傻,至少陈平安游历的剑气长城,绝没有两个宁姚。
李源两腿打战,赶紧一把抓住陈平安的手臂,这位昔年大渎水正老爷亡羊补牢的神通那是一绝,因为心虚,不敢看宁姚,李源只是和陈平安说了一句福至心灵的言语:“陈平安,兄弟归兄弟,实话归实话,你真心配不上宁剑仙。”
宁姑娘是可以随便喊的吗?得喊宁剑仙!至于那位宁剑仙是否领情,李源不晓得,不去猜,但是所幸陈平安这边倒是笑得很开心,十分真诚,大概是觉得李源说这话毫无问题。
李源这才稍稍吃了颗定心丸,小心翼翼转过身,正了正身上那件水袍衣襟,作揖行礼道:“济渎李源,拜见宁剑仙。”
宁姚单手掐剑诀礼,说道:“飞升城宁姚,见过济渎李侯。”
李源升任大渎龙亭侯,前些年又得了文庙封正,好似山水官场的头等山上公侯,所谓的位列仙班,不过如此。所以宁姚称呼对方一声李侯,算是一种很得体的尊称。
李源满脸笑容灿烂是真,实则痛心极了,更是千真万确。
这光彩一幕,怎的都没有人以仙术拓摹下来,不然他以后就可以将画像好好裱起,悬挂在自家侯府待客的正屋大堂,直接当那堂匾用了。
关于宁姚的事迹和传闻,其实存在着一道分水岭,那场席卷浩然的大战之前,关于宁姚的说法,主要就是一个:天下剑修天才,其实只分三种,剑气长城那些可以甲子之内跻身元婴境的剑仙坯子;浩然天下的百岁金丹;最后一种当然就是宁姚一人。
等到第五座天下开辟并且开门之后,宁姚的声望更是跨上了几个大台阶,其实在文庙关门之前,是有些山上小道消息传回浩然天下的,比如宁姚毫无悬念的接连破境,势如破竹,让人目不暇接,这意味着宁姚获得了那座天下的大道认可,故而浩然天下山巅修士,人人早已笃定这位年轻女子剑修会是未来那整座天下的第一人。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大道可期了,因为宁姚注定会大道登顶,而且将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那座天下山巅处,她都会是一人独处的光景,身边无人。
此外还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山上说法,如今谁敢杀宁姚,哪怕是一位十四境大修士,那么以后就绝对不要去五彩天下了,否则一定会死,而且肯定死得莫名其妙。
李源很信命。
小米粒偷偷松了口气,还好还好,今儿与好人山主一起露面的不是女子。她听说大渎灵源公就是一位好看女子嘞。不过好像翩然峰白首之外,又多出一个和好人山主称兄道弟的。
裴钱向李源道了一声谢,陈灵均上次走渎一事,李源出力最大,而且婴儿山雷神宅那场风波中,这位龙亭侯表现得极有江湖义气,陈灵均回了落魄山后,就经常向暖树、小米粒念叨此事,说在交朋友这件事上,真不是他吹牛,开了天眼一般。
天底下自家老爷理所当然位居榜首,那他陈灵均就得排第二,然后暖树和米粒可以并列排第三,因为傻人有傻福,有幸认识第一和第二嘛。结果一回头,小米粒就与裴钱炫耀显摆去了,那么景清大爷的下场也就可想而知了。
宁姚问道:“这座凫水岛,水龙宗开了什么价?多少谷雨钱?”
龙宫洞天是北俱芦洲公认的一处修道胜地,四季如春,夏无暑气冬不寒,只是多雨水,在此修道之人,多是不缺神仙钱而且修行水法的地仙修士之流,每逢雨水,就会以各种本命物拦截雨水,收入人身小天地。其实山上修行,多是如此,机缘之外,都是靠着日积月累的水磨功夫,怪不得元婴境和飞升境这两境修士被笑称为千年王八万年龟。只说元婴境,除了不染红尘、躲避天劫之外,更需要一点一滴地精进修行,来增加打破瓶颈的胜算。
岛上除了一座历代主人不断营缮的仙家府邸,本身就值不少神仙钱,此外还有投水潭、永乐山石窟、铁作坊遗址和升仙公主碑四处仙迹遗址,在等陈平安的时候,宁姚带着裴钱几个已经一一逛过,裴钱对升仙碑很感兴趣,小米粒喜欢那个水运浓郁的投水潭,正打算在那边搭个小茅屋,白发童子已经说了,那石窟和铁作坊谁都不要抢,都归她了,好像陈平安还没买下凫水岛,地盘就已经被瓜分殆尽了。
陈平安轻轻踩了一脚地面,笑道:“这凫水岛本是小洞天内除主城岛屿之外最适宜修行的三处之一,按照水龙宗那边的估算,原价两百枚谷雨钱。因为龙宫洞天是三方势力共有,崇玄署和浮萍剑湖都没收钱,水龙宗占四成,所以开价八十枚谷雨钱,我没好意思还价,已经飞剑传信落魄山,立即寄钱过来。”
其实最早水龙宗不太愿意卖出凫水岛,一场人数极少的祖师堂议事更倾向于租赁,哪怕约定个三五百年都无妨,只是实在扛不住浮萍剑湖、崇玄署和灵源公府的接连三封密信,这才为这位宝瓶洲落魄山的年轻山主破例一回。这还真不是水龙宗小家子气,计较什么神仙钱的多寡,而是涉及一处小洞天的大道气运。
先前在水龙宗祖师堂那边谈买卖,陈平安才知道水正出身的李源竟然是在右首椅子那边落座,而且南北宗孙结、邵敬芝两位玉璞境好像对此都见怪不怪。
宁姚犹豫了一下,说道:“我来这边的时候,身上带了些钱。”
在五彩天下飞升城那边,泉府会按照定例,一切以剑修立下的战功精准算账,除此之外,剑修的每次破境,也有一笔来自飞升城泉府赠送的炼剑所需钱财。只是到了宁姚这边怎么算?高野侯和整座泉府还能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算账,比如宁姚是飞升城更是崭新天下的首位玉璞境剑修,还是第一位仙人境,第一位飞升境……何况还要再加上那些斩杀神灵尤其是远古十二高位神灵独目者的功劳,再加上隐官一脉剑修的俸禄……泉府修士,最终看着那个单独为宁姚开设的账簿,既与有荣焉,又倍感心碎。所以如今宁姚就成了飞升城的最大债主,简单来说,就是她极有钱。
陈平安埋怨道:“说的是什么话,没这样的道理。”
宁姚看了眼陈平安,再看了眼那个故意一脸傻样、竖起耳朵的龙亭侯,笑了笑,没有言语。你怎么说话的时候,不干脆横眉瞪眼大嗓门呢,岂不是在朋友这边更显一家之主的气概?
一行人走向那处现成的仙家府邸。
北俱芦洲的这处龙宫洞天,再加上狮子峰,以及海上的渌水坑,前身其实都是李柳的避暑行宫之一。
李源也吃不准陈平安如今是否知晓此事,反正上次李柳现身此地,作为同乡人的陈平安,当时好像还被蒙在鼓里。
李源从袖中摸出一枚玉牌,一面雕刻行龙纹,一面是古篆“峻青雨相”,递给陈平安。如今陈平安是凫水岛的主人,于情于理,于公于私,李源都该送出这枚主持岛屿阵法中枢的玉牌。他说道:“如果只是运转护山大阵,玉牌无须炼化,上次就与你说过此事了,不过真正玄妙之处在于玉牌蕴藏有一篇远古水诀,一旦被修士成功炼化为本命物,就能请神降真,迎下一尊相当于元婴境修士的法相,若是在江河大渎之中与人厮杀,法相战力完全可以视为一位玉璞境。毕竟这是一尊旧天庭掌管水部降雨要职的神灵,官职不低的,神灵真名峻青,雨相雨相,听着就是个大官了。”
陈平安将玉牌收入袖中,他自有打算。其实光是这枚雨相玉牌,估计比整座凫水岛都要值钱得多,他打趣道:“我与水龙宗做的这笔买卖,岂不是等于让你亏了件半仙兵品秩的水法重宝?”
李源白眼道:“寻常修士买下了凫水岛又如何,我会给出此物吗?肯定是不小心丢了啊。想要运转阵法,让他们自己凭本事去寻找可以替代此物的仙家重宝。与你客气什么,再说了,当年如果不是你不乐意收下,玉牌早就给你了。此物对我而言是鸡肋,当年身为大渎水正,反而不宜炼化此物,就像官场上,一个地方衙署的浊流胥吏,哪敢指手画脚随便使唤一位京城庙堂的大臣。”
陈平安沉默片刻,突然问道:“只是峻青的法相,你哪怕炼化了,其实问题不大吧?”
李源笑而不言。陈平安立即心领神会,这尊名为峻青的水部天官神灵,万年之前并未陨落,而是类似真武山马苦玄“请下”的那些神灵,依旧在文庙的调度之下,按照礼圣订立的某个规矩隐匿在幕后,继续执掌一部分天地水运大道的运转。所以无论是昔年一渎水正,还是如今跻身高位的龙亭侯,都不合适。
在那大堂落座,裴钱和小米粒早已熟门熟路,之前拎水桶带抹布,早已合力将此处打扫得纤尘不染。
陈平安说道:“我们只是在这边坐一会儿,就会马上离开,所以有件事还是要请你帮忙。”
李源想起一事,说道:“你是说十月里边的金箓、玉箓斋醮道场?先前你不是给了我两枚谷雨钱吗,还留下了那本记录姓名的册子,这二十来年,我年年都有照办,如果是此事,你不用担心,此事都成了凫水岛每年的定例了,水龙宗那边都很上心的,绝不敢有丝毫怠慢。”
十月初十,诸天地神明及鬼神皆在其位,阳间俗子多为先人送寒衣,祭祀先祖,此地水龙宗修士会精心裁剪出五色纸彩衣,各个铺子都会附赠一只小火炉,不过烧纸一事,却是按照习俗,在十月初十的前后两天,因为如此一来,既不会打搅已故先人休歇,又能让自家先人和各方过路鬼神最为受用。之后的十月十五,就是水官解厄日,可为先人解厄消灾,为逝者荐亡积福。水龙宗举办的这场道场法事更为隆重,当然也就更加耗钱,除了来自一洲各地的山上修士,多是类似大源王朝的将相公卿才能参与其中,聘请水龙宗高人在符纸上帮忙写下祖辈故人的名讳、籍贯。一些财力鼎盛的大王朝,每逢战事结束,也会让礼部高官专程赶来此地祭奠英烈,为其祈福,敬香点灯,积攒来世福荫。
陈平安说道:“两枚谷雨钱哪里够,说吧,你这些年帮我垫了多少神仙钱,我得补上。”
当年陈平安没有想到自己会在剑气长城那边久久无法返乡,本以为至多隔个几年,总能再次游历北俱芦洲,重回水龙宗。
李源本想拒绝,这点神仙钱算什么,只是一想到这里边涉及祭祀的山水规矩,就给了个大致数目,让陈平安再掏出十枚谷雨钱,只多不少,不用担心会少给一枚雪钱。陈平安就直接给了二十枚谷雨钱。李源就问此事大概需要持续几年,陈平安说差不多需要一百年。
若有转世,如果说山下俗子古稀之年,差不多可算一辈子,那么正好可以按照一百年来算。若有人转世,还能够再次继续修行上山,陈平安也希望有缘再见。
陈平安再取出早就备好的十张金色符箓,来自《丹书真迹》记载,说让李源以后在金箓道场上帮忙烧掉,每年一张。
李源一开始没怎么在意,等到入手一瞧,瞬间脸色变化,收入袖中之后,怔怔望向这个太过意气用事的青衫剑仙,以心声道:“陈平安,你何必如此?!会消减自身福缘气数的!而且每年烧符一张,实在太过频繁了,这可比山中修士的消磨道行更加犯忌讳。你如果不是已经跻身玉璞境,我都要骂你一句是不是失心疯了。”
陈平安眼神明亮,说道:“我只希望心诚则灵。”
李源在心中幽幽叹息一声,无奈道:“我怎么交了你这么个朋友。”
陈平安转头看了眼屋外,笑道:“估计我们离开之前,凫水岛还要待客一次。”
李源点点头:“多半是那个邵敬芝,在迎来送往这些事上,她比北宗孙结更愿意心思。”
果不其然,南宗邵敬芝与一位拄龙头拐杖的老妇人联袂拜访凫水岛的新主人。
邵敬芝是玉璞境修士,驻颜有术,貌若年轻妇人,一身素雅法袍,石青地纳纱绣纹吉服,宝髻松松绾就,脂粉淡淡妆成。老妇人是位元婴境,按照辈分是宗主孙结的师姑,她在跨过门槛之前,有意无意停步片刻,抬手理了理鬓角,却也只能是干枯手指拂过雪白发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