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福地的那位福地主回了下榻处,在书案铺开彩笺,提笔却不知写什么,手臂慵懒压臂搁。
她幽幽叹息一声,终究是没能见着那个失踪多年的男人。低头瞥了眼臂搁,上面以行草篆刻有四行文字:
溶溶琥碧青丝骑,璨璨宝珠红粉妆。
桥上酸风射眸子,葫芦面上生芝草。
最后两行落款,分别只有二字,是他刻出的两个名字,如山上道侣,相依相偎着。
当年她还只是百福地的一个寻常神,品秩不高,当时名“向秀”。
向秀这个名字,他离去有几年,就已经弃而不用多少年了。
她放下笔,轻轻翻开臂搁,里边又篆刻有四个小字:“清神养气”。写得龙蛇飞走,字的精气神,就像那个人一样。
哪怕她明知道此次文庙议事遇见他的机会不大,可到底是念着那个万一的。
万一那万一就是一万呢。
文庙功德林。
文圣一脉。老秀才。左右,刘十六,陈平安。李宝瓶,李槐,还有那个被刘十六从羽化福地带到浩然天下的小精怪。还有茅小冬。
老秀才今天喝酒很凶,都不用谁劝酒。老人很快就喝了个醉眼蒙眬,低声喃喃道:“是真的吗?”
好酒醉后,美梦成真,让这个老人都有些不敢置信了。
老秀才突然一拍桌子:“喝酒不吼,滋味没有。谁来两句?”
所有视线,无一例外,都丢给了那个学生、师弟、小师叔的陈平安。
陈平安先前只是横剑在膝,小口喝着酒,想着某人呢。
一时间哑然,见所有人都继续盯着自己,陈平安只好举起酒杯:“除了敬酒劝酒,我不会什么行酒令啊,不然我就自罚一杯?”
李宝瓶说道:“小师叔你就不要藏拙了。”
李槐立即附和道:“找酒喝呢,这就过分了啊。”
茅小冬点头笑道:“随便拽文几句,我看那酒铺的对联,就不错。”
陈平安摆摆手:“真不成。”
左右说道:“那就喝酒。”
刘十六笑道:“罚酒得有诚意,三碗起步。”
陈平安果真连喝了三大碗酒。
老秀才要劝,也没能拦住,就开始大骂左右、君倩和茅小冬三个。不过老人骂人的时候,眼睛里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陈平安喝过了酒,竟然觉得酒碗怎么这么小,就先给先生倒了一碗,再给自己倒了一碗,最后一饮而尽。
今天酒量好像不行,陈平安竟然喝酒不多,就有些眼神恍惚。
先前熹平拿来三套手抄本,一套是临时写就,另外两套,却是一对师兄弟的手笔,想来熹平当年钱买下,那会儿可能就没几两银子。十两,二十两?不会更多了。那也是陈平安两位同门师兄的亲笔抄本。
轻拍横膝剑,笑言春风中。
一笑抚青萍,睨醉乡,天地小,乾坤窄,古今短。
剑客手中三尺剑,书生不曾负平生。
夜航船,灵犀城。
这天黄昏时,宁姚打算去往下一处城池,她就又是随手一剑,打开夜航船禁制,剑光直冲云霄,好让中土文庙那边知晓这条渡船的行踪。
临行之前,宁姚带着裴钱、小米粒和白发童子,找到那位被誉为浩然天下婉约词宗的女子城主,除了感谢灵犀城的款待之外,还帮着陈平安的朋友姜尚真捎话给她。
李夫人与那位头生鹿角的俊美少年带着几位外乡客人走在高过云海的廊桥,廊桥附近有片晚霞似锦,就像铺了一张鲜红颜色的名贵地衣,众人登高远眺,景色宜人,“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地静谧祥和。
李夫人突然心情不悦,因为廊桥一端尽头,从形貌城赶来一拨不速之客。
她欣赏宁姚,并不意味着她喜欢所有剑修。
宁姚之于天下剑道,就像她之于词篇一道,绝不输给任何男子,无论古人今人。
宁姚微微皱眉,不知道这条夜航船怎么会平白无故多出一位飞升境剑修。
难道此人是冲着陈平安来的?不过对方像是受了点伤?
宁姚转头与李夫人说道:“是来找我们的,夫人袖手旁观就是了,如果不小心打坏了灵犀城,我事后肯定照价赔偿。”
她没钱,陈平安有。
李夫人点点头,确实不愿掺和这些浩然天下的是非和山上恩怨,就带着那位文运显化而生的鹿角少年离开了此地。
刑官。嫡传弟子杜山阴。婢女汲清,祖钱化身。
杜山阴见着了那个背剑女子,有些紧张,喊了声“宁剑仙”,然后自报名号,说了他在剑气长城的住处街巷。
汲清笑容嫣然,施了个万福,喊了声“宁姑娘”。
宁姚点头还礼。
刑官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难得有几分笑意,自报名号:“我叫豪素。之前在剑气长城一直待在牢狱。”
宁姚心中恍然,抱拳道:“见过刑官前辈。”
她没有见过刑官,但是听说过“豪素”这个名字。在飞升城改名为陈缉的陈熙,前几年有跟她提及过。说下次开门,如果此人能来第五座天下,并且还愿意继续担任刑官,会是飞升城的一大臂助。
刑官豪素虽然对陈平安有一种天然成见,可那只是因为陈平安拥有一座福地的关系。
对于任何一位天下福地的主人,豪素都没好感。但是他对宁姚,却颇有几分长辈看待晚辈的心态。
这还是作为唯一嫡传弟子的杜山阴第一次知道师父的名讳。只是不知道师父是从无姓氏,还是刻意省略了。
白发童子有些心里发毛,一点一点挪步,站在了裴钱身后,想了想,觉得还是站在小米粒身后更安稳些,站在小矮冬瓜背后,她双膝微蹲,自己瞧不见那位刑官,就当刑官也看不见她了。
豪素瞥了眼那个白发童子,与宁姚以心声说道:“先前在容貌城那边,被吴霜降纠缠,被迫打了一架,我不舍得拼命,所以受了点伤。”
不舍得。这位刑官的措辞有些微妙。
宁姚点点头。
剑修越境杀敌一事,在真正的山巅,就会遇到一道极高的关隘。
那位岁除宫吴霜降,到底怎么个难杀,宁姚前不久刚刚领教过。
宁姚问道:“这次重返浩然天下,前辈是要与人寻仇?”
她不喜欢与人客套寒暄,也不喜欢说话弯来绕去。如果这位剑修不是刑官,双方都没什么好聊的。
豪素点点头:“是要寻仇,为家乡事。中土神洲有个南光照,修为不低,飞升境,不过就只剩下个境界了,不擅厮杀。其余一串废物,这么多年过去,哪怕没死的,只是苟延残喘,不值一提,只不过宰掉南光照后,若是运气好,逃得掉,我就去青冥天下,运气不好,估计就要去功德林跟刘叉做伴了。飞升城暂时就不去了,反正我这个刑官,也当得一般。”
宁姚对于这些旧账,就只是听听。
这位刑官没来由说了句:“找谁当道侣不好,偏要找个陈平安。”
宁姚摇头道:“这件事,前辈没资格指手画脚。”
白发童子偷偷转过头,再悄悄竖起大拇指,这种话,还真就只有宁姚敢说。
瞧瞧,什么刑官,屁都不敢放一个。哟,还有脸笑,你咋个不笑掉大牙嘞?
豪素斜眼望向那边。白发童子立即躲回去,缩了缩脖子。
小米粒反正什么都不懂,只管手持行山杖,站着不动,帮身后那个白头发的矮冬瓜遮挡风雨。
黑衣小姑娘对那个男人咧嘴一笑,赶紧变成抿嘴一笑。豪素笑着点点头,算是与小姑娘打过招呼了。
小米粒立即学那好人山主,怀抱绿竹杖,低头抱拳,老江湖了。
宁姚介绍道:“小米粒是落魄山的右护法。”
豪素小有意外,陈平安的家乡山头,就找了这个洞府境的小精怪当护山供奉?
豪素站在廊桥上,看客不一样的心境,同样的景致,就是两种风情。
寒山冷水残霞,白草红叶黄。
本来打算与宁姚打声招呼就走的豪素,犹豫了一下,以心声言语道:“让他小心些暗处的算计。有那么二十来号人,分散九洲,至于具体是谁,有誓约在,我不能多说。”
话就说这么多。哪怕能说,他也懒得讲。
宁姚笑道:“谁该小心,还说不定。”
豪素叹了口气,莫不是世间任何女子,只要喜欢了谁,都是这般没道理可讲的?
豪素说道:“撇开我那点没道理的成见不谈,他当隐官,当得确实让人意外,很不容易了。”
宁姚说道:“我不觉得意外。”
豪素一时语噎。
汲清偷偷笑着,这个宁姚与年轻隐官好像是截然相反的性子啊,两人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呢?
豪素笑道:“在剑气长城那些年,相较之下,不管是萧愻,还是陈平安,就我这个刑官而言,当得最无所事事,等到此次了却心愿,与仇人算清旧账,以后只要还有机会,能够纯粹以剑修身份为飞升城出剑,责无旁贷。”
宁姚抱拳致谢。
豪素告辞离去,剑开夜幕,带着嫡传和婢女一同离开夜航船,准备安置好身边两人后,孑然一身悄然赶赴中土神洲。至于那座百福地,就不去了,相思了无益,见不如不见。
离开了夜航船,大海茫茫不知何处,豪素看了眼夜幕星象,找准一个方向,御风时向嫡传弟子提醒道:“杜山阴,记得那个承诺,学成了剑术,必须杀绝浩然天下的山上采贼。如果你毁约,就算我无法亲自问剑,你一样会死。”
杜山阴先前有些魂不守舍,闻言悚然,恭敬说道:“师父,弟子一定会信守承诺,此生跻身飞升境之时,就是山上采贼灭绝之日。”
不知道师父与那百福地有何渊源,以至于让师父对山上采贼如此痛恨。
豪素点点头:“有汲清留在你身边,以后你就算想要开宗立派,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将来有了自己的山头,祖师堂就别挂我的画像了,你就当自己是山泽野修,没有什么师承,杜山阴就是开山祖师。不过遇到难关,只要我能够出剑,答应帮你出剑三次。我给汲清留下了一封密信,当你身陷绝境之时,就是退路所在,记得不可提前看信。”
豪素抬头看了眼天幕。
我当少年时,盛气何跋扈。向秀甘淡薄,深心托豪素。
觉昨是而今非,看过几回满月。
杜山阴是谨小慎微的性子,不适宜问的绝不多问一句。在豪素这边,远远不如侍女汲清那么随意。
汲清好奇问道:“主人,我们真不去百福地看看吗?”
说到底,她还是希望能够在刑官身边多待几天,其实她对这个杜山阴印象很一般。
豪素摇头道:“不去了。以后你和杜山阴可以自己去那边游历。”
汲清有些想不明白,欲言又止。
豪素说道:“不要多问。”
汲清赧颜一笑。
其实豪素真正念念不忘的,不是百福地的那位神娘娘,她只是相貌酷似一位家乡女子。豪素当年出剑斩杀一位上五境修士后,避难远遁,机缘巧合之下,逃到了百福地,在那边曾经有过几年养伤练剑的安静光阴。
他从家乡福地飞升到浩然天下之前,其实曾经与一个女子约定,一定会回去找她。
当时的豪素,志得意满,将只存在于古书记载上边的“飞升”一事视为囊中物,立誓要为家乡天下的有灵众生开辟出一条长生不朽的登天大道。
为后世开辟新路者,豪素是也。
只是没有想到,就因为他的“飞升”,引来了浩然天下各大宗门的觊觎,最终导致福地崩碎,山河陆沉,生灵涂炭。
等到远游客再回首,故乡万里故人绝。
所以这位剑气长城的刑官,才会不喜欢任何一位福地主人,但男人真正最憎恶的人,是豪素,是自己。
灵犀城那边,宁姚因为刑官随后出剑打破渡船禁制离去,担心陈平安误以为自己与刑官起了冲突,就与城主李夫人打了个招呼,又剑斩夜航船,这才带着裴钱她们几个去往别座城池。
宁姚笑问道:“小米粒,记得我递出几剑了吗?”
小米粒神色认真想了想:“记不得了,好像不多呢。”
宁姚笑道:“那就好。”
裴钱背着大箩筐,松了口气,心中默默在账簿上边又给小米粒记了一功。
小米粒哀叹一声,一边用行山杖戳着地面道路,一边挠挠脸,可怜兮兮道:“好人山主虽说是忙正事去了,但肯定每天觉得度日如年哩,想一想,怪可怜的。”
白发童子一拍额头,手掌狠狠抹脸,这个小米粒,真是半点没白当那落魄山的护山供奉。
裴钱问道:“师娘,飞升城那边的剑修,会想念师父吗?”
宁姚笑着点头:“会的。”
裴钱犹豫了一下:“印象好吗?”
宁姚点头:“老人、年轻人,对他的印象都不差。当然肯定也有不好的,不过数量很少。”
尤其是飞升城年轻一辈的剑修、练气士和武夫。对独自留在城头上的隐官大人,有什么观感?幸亏是自己人。
裴钱笑道:“那以后我就去那边的天下游历啊。”
宁姚想了想,这是什么道理?
灵犀城廊桥中,双手笼袖的鹿角少年轻声问道:“主人真要卸任城主一职?给谁好呢?这么多年来,来来往往的渡船过客,主人都没挑中合适人选,城内驻留修士,主人又看不上眼,我们与渡船之外也无联系。”
李夫人笑道:“放心,肯定不会是让仙槎来当城主。”
鹿角少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太阳穴,只要一想到那个老舟子,就要让他心生烦躁。
多年之前,仙槎乘舟泛海,无意间碰到了夜航船,那次身边没了陆沉,依旧非要再次登船,说是一定要见李夫人,当面道谢,没头没脑的,灵犀城就没开门,那个仙槎就兜兜转转,在夜航船游弋各大城池之间,一路磕碰,这里吃闭门羹,那边碰了一鼻子灰,隔三岔五地,老舟子就要忍不住骂人,骂完被打,被打就跑,跑完再骂,打完再骂,铁骨铮铮……
老舟子仙槎足足耗费了百年光阴,还在那边死撑,非要走一趟灵犀城才肯下船,看架势,只要一天不进灵犀城,他就能在夜航船一直逛荡下去。
最后主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又得了船主张夫子的授意,后者不愿意仙槎在夜航船逗留太久,因为说不定会被白玉京三掌教惦念太多,一旦被隔了一座天下的陆沉借机掌握了渡船大道所有玄妙,说不定一个不小心,夜航船便离开浩然,漂荡去了青冥天下。陆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甚至可以说,这位白玉京三掌教,只喜欢做些世人都做不出来的事。
李夫人这才与仙槎见了一面,不承想这个老舟子,的的确确是个脑子进水的,鬼打墙百余年,就真是只为了与她道谢一声,说李夫人有首词写得天地间最好,第一好,什么苏子什么柳七,都乌烟瘴气写得啥玩意儿,遇到了李夫人这首咏词,全要靠边站……
原来李夫人曾经随手写过一篇咏桂词,不过是她自比桂。
自是中第一流,梅定妒菊应羞……
结果就被那个仙槎“钦定”为世间词篇第一了。
道了谢,仙槎就被船主张夫子礼送出境了。张夫子笑着提醒此人,以后别再来了,夜航船不欢迎。不承想老舟子呸了一声:“破地方,请我都不来。”
一想到仙槎就糟心,鹿角少年赶紧转移话题,说道:“那个话不多的女子武夫,一双眼眸很出彩。”
李夫人心不在焉,点点头随口道:“既然人的眼睛都装得下日月,山上修道之士,山下凡夫俗子,怎么就都容不下几个眼前人。”
主人伤感,鹿角少年就跟着伤感。
主人生前最后在一个古称临安的异乡落脚,却始终不曾为那个山清水秀处写过任何一篇诗词。
易安建安临安,齐州青州杭州。
文庙功德林这边,访客不断,多不久留,只是与文圣闲聊几句。
柳七与好友曹组,玄空寺了然和尚,飞仙宫怀荫,天隅洞天的一对道侣,扶摇洲刘蜕……
中土五岳山君,来了四个。除了穗山那尊大神,都来了。
五湖水君更是联袂而至,其中就有皎月湖李邺侯,带着婢女黄卷、扈从杀青,李邺侯是一位止境武夫的英灵。
李邺侯给老秀才带来几壶自家酒酿,一看就是与老秀才很熟的关系,言笑无忌。
老秀才每次接待访客,身边都会带着陈平安。
君倩是懒,左右是不适合做这种事情,闷葫芦站那儿不说话,很容易给客人一种热脸贴冷屁股的感觉。
可是带着关门弟子就不一样了,待人接物,滴水不漏,该笑脸就笑脸,该开口就开口,与他这个先生打配合,天衣无缝。
九嶷山的贺礼,是一盆凝聚水运的千年菖蒲,苍翠欲滴,其中有几片叶子上有水珠凝聚,摇摇欲坠。山君笑言,滴水时拿古砚、笔洗这类文房清供接水即可,拿来炼制水丹,或是送给蛟龙水仙之属作为饵料,皆极佳。
老秀才说“笑纳了笑纳了”,转手就交给了陈平安,嘀嘀咕咕,与关门弟子说那九嶷山其实还有几盆三千年的菖蒲,凝出的水滴了不得,得有拳头大。陈平安就说先生这种道听途说,不能信,按照书上记载,水滴至多铜钱大小。
听得九嶷山山神战战兢兢,担心这对师徒明儿就去自家山头打秋风。
还有一位湖君送了幅字帖,上书“烂醉如”三字,水纹宣纸,依稀可见其中有虫游弋,细微若丝线,字帖满纸酒气,清香扑鼻。
那条被养在这幅名贵字帖中的虫子,按照古书记载:南水有虫名曰酒泥,在水则活,登岸出水则醉,能吐酒酿,少则盈碗,多辄满缸。此物神异,极难捕捉,唯有一壶佳酿搁水中,酒为鱼饵,壶作鱼篓,方有百一机会,更难饲养,规矩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