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叹了口气,白也独自仗剑扶摇洲一事,确实让人感伤。果然就此一别,桃春水深。
陈平安有些遗憾,不敢强求机缘,只得抱拳告辞,想起一事,问道:“五松先生能否饮酒?”汉子笑着不说话。
陈平安便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两壶仙家酒酿,搁放在柜台上,再次抱拳,笑容灿烂:“五松山外,得见先生,斗胆赠酒,小子荣幸。”
汉子看着那个年轻青衫客跨过门槛的背影,伸手拿过一壶酒,点点头,是个能将天地走宽的后生,所以喊道:“小子,若是不忙,不妨主动去拜会逋翁先生。”
陈平安立即转身,快步走回铺子,又拿出两壶酒。
杜秀才愣了愣:“作甚?”
陈平安轻声问道:“敢问那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到底是否出自逋翁先生的手笔?”
杜秀才伸出双手,按住两壶新酒,微笑不语。
陈平安只得再次离去,去逛条目城内的各个书铺,最终在那子部书铺、道藏书肆、别录书阁,分别找到了《家语》《吕览》和《云栖随笔》。其中《家语》一书,陈平安循着零散记忆,起先是去找了一间经部书铺,询问无果,掌柜只说无此书,去了伪书铺子,一样无功而返,最后还是在那子部书铺,才买到了这本书,确定里边有那张弓的记载后,才松了口气。原来按照条目城的史志目录,此书地位由“经部”下降至“子部”,但不是像浩然天下那样,已经被视为一部伪书。至于《吕览》,也非摆在杂家书铺售卖,让陈平安白白多跑了一趟。
只是等到结账的时候,陈平安才发现条目城内的书铺,书的价格确实不贵,可神仙钱竟然完全无用,别说是雪钱,谷雨钱都毫无意义,得用那山上修士视为累赘的金银、铜钱,亏得裴钱和小米粒都各自带有一只储钱罐,小米粒更是自告奋勇,拦住裴钱,抢先结账。总算立下一桩奇功的小姑娘笑嘻嘻,摇头晃脑,开心不已,忙不迭从自己的私房钱里边,掏出了一枚大金锭,交给好人山主,豪气干云说不用还了,小钱钱,毛毛雨。
站在箩筐里边的小米粒,最后轻轻咳嗽一声,裴钱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会记在功劳簿上。
不过了不到二两银子,就买到了三本书,足够让陈平安去虬髯汉子那边换取小弓,一桩机缘了。
但陈平安还是继续找那其他书铺,最终跨入一处名家铺子的门槛,条目城的书铺规矩,问书有无,有问必答,但是铺子里边没有的书,一旦客人询问,就绝无答案,还要遭白眼。在这名家铺子,陈平安没能买着那本书,不过还是了一笔“冤枉钱”,总计三两银子,买了几本墨迹如新的古书,多是讲那名家十题二十一辩的。有些书上的记载,远比浩然天下更加翔实和深邃,虽说这些书一本都带不走,但是此次游历途中,陈平安哪怕只是翻书看书,书上学问到底都是千真万确。而名家辩术,与那佛家因明学,陈平安很早就开始留意了,多有钻研。
当时那名家书铺的掌柜,是个相貌清雅的年轻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十分神仙气态,他先看了眼裴钱,然后就转头与陈平安笑问道:“小子,你想不想自辟一城,当那城主?只需拿一物来换,我就可以不坏规矩,帮你开辟新城,此后诸多便宜,不会输给那个邵宝卷。”
陈平安与此人作揖致歉道:“先生好意心领,只是那濠梁养剑葫芦,是半个家乡故人的遗物,委实是不能拿来与先生做买卖的,不然别说是生意往来,小子受名家学问恩泽多矣,原本就算直接转赠先生,都是无妨的。”
一个濠梁,是剑仙米祜赠送给陈平安的,最早陈平安没收下,还是希望离开剑气长城的米裕能够保留此物,只是米裕不愿如此,最后陈平安就只好给了裴钱,让这位开山大弟子代为保管。
那年轻掌柜看着陈平安,突然拊掌而笑:“天下学问得个驳杂有何难,半点不难,唯独难在心诚二字。今天得后世晚辈此诚心一语,已然大为宽慰吾心。所以不收钱,与你赠言几句,要找的那本书,其实都不算是书了,就那么点字,不在此地,在那街上第一间的志书部书铺,《经籍志》,道家条目下的《守白论》,记得是志书部,因为要比道藏部所载内容更多。”
陈平安道谢离去,果然在入城后的第一家铺子里边,买到了那部记载《守白论》的志书,只是陈平安犹豫了一下,仍是多走了许多冤枉路,再一笔冤枉钱,重返道藏书铺,多买了一本书。
路上,周米粒竖起手掌挡在嘴边,与裴钱窃窃私语道:“一间铺子,能放下那么多书,各个掌柜随便抽出一本,就都是咱们要的书,可怪可怪。”
裴钱笑道:“小天地内,心意使然。”
周米粒恍然大悟:“果然被我猜中了。”
在陈平安四处找书的时候,杜秀才走出铺子,来到那虬髯客旁边,叹了口气:“涉及修士心中,三教百家学问的取舍,那小子此举十分凶险啊。若非出身儒家某个道统文脉,其实倒也无所谓了,随意取舍便是,反正半点不伤道心,就算伤了,无非是事后多读几本书罢了,一样可以缝补。”
汉子点头道:“所以我起先并不想卖这张弓给他,若是故意诱人买卖,太不厚道。只是那小子眼太尖,极其识货,先前蹲那儿,故意看来看去,其实一早就盯上了这张弓。我总不能坏了规矩,主动与他说这张弓太烫手。”
杜秀才笑道:“可若是这桩买卖真做成了,你就能够彻底卸去束缚了,再不用靠着什么十万甲兵,去斩那人头颅,才可以脱困,终究是好事。咱们一个个画地为牢,在此苦苦等候百年千年,日复日年复年的重复景象,确实累人,看也看吐了。”
那汉子咧咧嘴:“我若是有酒喝,保证一滴不吐。”
杜秀才笑着丢出一壶酒水,那大髯汉子接过酒壶,嗅了嗅酒水香味,满脸陶醉,继而伤感不已,喃喃道:“以前仗剑背弓,骑驴走江湖,只喜欢痛饮,如今都要舍不得喝一口了。”
名家铺子那边,年轻掌柜正在翻书看,好像翻书如看山河,对陈平安的条目城行踪一览无余,微笑点头,自言自语道:“书山从来不空,没什么冤枉路,行人下山时,从不两手空空。越是兜转绕路,越是一生受益。沈校勘啊沈校勘,何来的一问三不知?夜航船中,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他随即有些疑惑,摇摇头,感叹道:“这个邵城主,与你小子有仇吗?笃定你会相中那张弓?所以铁了心要你自己拆掉一根三教栋梁,如此一来,将来修行路上,可能就要伤及一部分道门机缘了啊。”
在陈平安来这名家铺子买书之前,邵宝卷就先来此地,钱一口气买走了所有与那个著名典故有关的书,有数百本之多。所以陈平安先来此地买书,其实原本是个正确选择,只是被那个假装离开条目城的邵宝卷捷足先登了。
年轻掌柜想了想,还是难得走出铺子,抬头望天,微笑道:“陆道友,岂不是被我连累,画蛇添足,这小子似乎与道门愈行愈远了,害你平白无故又挨了‘一剑’?”
那个刚刚登船的年轻外乡客,既是需要严谨治学的儒生,又是需要云游四方的剑仙,那么今天是递出一本儒家志书部典籍,还是送出一本道藏铺子的书,两者之间,还是很有些不同的。不然如果没有邵宝卷的从中作梗,递出一本名家书籍,无伤大雅。只是这位先前其实只是讨要那“濠梁”二字而非什么养剑葫芦的年轻掌柜,这会儿站在铺子门外,嘴上说着致歉言语,脸色却有些笑意。
陈平安一行人回到了虬髯汉子的摊子那边,他蹲下身,保留其中一本书,取出其余四本,三本叠放在布摊子上边,手持一本,四本书都记载有一桩关于“弓之得失”的典故,陈平安将最后那本关于这则典故文字最少的道家《守白论》,送给摊主,陈平安显然是要选择这本道书,作为交换。
至于那位名家书铺的掌柜,其实算不得算计陈平安,更像是顺水推舟一把,在何处渡口停岸,还是得看撑船人自己的选择。何况如果没有那位掌柜的提醒,陈平安估计最少得跑遍半座条目城,才能问出答案。而且有意无意的是,陈平安并没有拿出那本儒家志书部藏书。
方才看到陈平安拿出四本书后,汉子起先有些欣慰,只是当陈平安递出那本道藏部典籍后,汉子瞥了眼书名,愣在当场,犹豫起来,他不着急去接过书,满脸疑惑道:“公子难道不曾去过名家书铺?”
陈平安笑道:“去了,只是没能买到书,其实无所谓,而且我还得谢谢某人,不然要我卖出一本名家铺子的书,反而让人为难。说不定心里边,还会有些对不住那位仰慕已久的掌柜前辈。”
不远处的兵器铺子,杜秀才在柜台后边优哉游哉喝着酒,笑容古怪,到底是文庙哪条文脉的子弟,小小年纪,就如此会说话?那个曾经专程拜访过鸡犬城两次,也游历过一趟条目城的伏胜老儿,就一定教不出这样的学生。
汉子这才点点头,放心取过那本书,哪怕他早已不在江湖,可江湖道义,还是得有的。汉子再看了眼地上的其余三本书,笑道:“那就与公子说三件不坏规矩的小事。先有荆蛮守燎,后有楚地宝弓被我得到,所以在这条目城,我化名荆楚,你其实可以喊我张三。地上这张小弓,品秩不低,在这里与公子道贺一声。”
裴钱听到此处,一下子就神采奕奕,以前与宝瓶姐姐还有李槐,一起看那些演义小说,其间就看到过这位化名“张三”的虬髯大侠,而且这位江湖前辈,还有头驴子!只不过那些书,都是些稗官野史和江湖演义,裴钱三人当时都以为这位虬髯客是杜撰出来的人物。
汉子当然不清楚那个小姑娘在琢磨什么,只是自顾自说道:“本末城那位殿脚女出身的崆峒夫人,我与她侍奉的一位副城主,有宿怨,封君先前说崆峒夫人是点睛城人氏,当然是故意拿话蒙骗你的,封君多半与那邵城主暗地里达成了某个约定。”
陈平安笑道:“先前去往鸟举山与封老神仙一番叙旧,晚辈已经知道此事了。应该是邵城主怕我立即动身赶往本末城,坏了他的好事,让他无法从崆峒夫人那边获得机缘。”
其实一旦被陈平安找到那个邵宝卷,就不是什么机缘不机缘的。至于邵宝卷身为一城之主,在条目城内好像十分有恃无恐,为何偏偏如此担心自己在那本末城出手,陈平安暂时不知,实在是没法猜。本末城,本末倒置?舍本逐末?何况只说那名士袖手,清谈玄学心性,又有无数关于本末二字的解析,五八门,对于这些陈平安是个十足的门外汉。本末城的立身之本,比起一听便知大义、再看几眼书铺就能勘验真相的条目城,要奇异古怪太多,所以到底何解?天晓得。
汉子继续说道:“十二座城池,皆有个别称,比如本末城就又称为荒唐城,城中人与事,比那历朝历代帝王君主扎堆在一起的垂拱城,更加荒诞。”
三事说完,汉子其实不用与陈平安询问一事,来决定那张弓的得失了。因为陈平安递出那本道书,就是某种选择,就是答案。
出乎这位虬髯客的意料,陈平安又取出了一本书,只是没有放在那三本叠放的书的最上边,而是单独放在一旁。
那张三低头看了眼那本书,又抬头看了眼站在箩筐里边的黑衣小姑娘,立即笑道:“那就再多说一事,公子真要去了本末城,既需小心,又可放心。”
陈平安阻拦不及,只得作罢。其实他本来是想问那个邵宝卷是什么城的城主,不然问一句怎么去往本末城也好,那就可以无视本末城李十郎的那道逐客令了。本末城一心想要赶人,却又不告诉他如何离城,这就很不仗义了,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待客之道。
汉子拿起那张小弓,陈平安则拿起布上边的四本书,收入袖里乾坤,再接过那张史书上记载曾射蛟兕于云梦之圃的古弓,却只是收入袖中,没有藏入咫尺物中。
那汉子对此不以为意,反而有几分赞赏神色,行走江湖,岂可不小心再小心?他蹲下身,扯住布两角,随便一裹,将那些物件都包裹起来,拎在手中,再取出一本册子,递给陈平安,笑道:“心愿已了,牢笼已破,这些物件,要么公子只管放心收下,要么就此上缴归公条目城。怎么说?若是收下,这本册子就用得着了,上边记录了摊子所卖之物的各自线索。”
陈平安接过了册子和包裹,动作无比娴熟,将那布包裹斜挎在身。
虬髯客抱拳致礼:“就此别过!”
汉子背后凭空出现了一把长剑,气势凌人,如剑仙即将远游。
陈平安抱拳还礼,裴钱和站在箩筐里的小米粒亦是如此。
这个化名张三的虬髯客伸手一探,身边又蓦然出现了一头跛脚老驴,翻身上背后,笑问道:“敢问公子,江湖名讳?”
陈平安有些难为情,道:“剑客曹沫。”
“好名字,酒更好。”虬髯客大笑不已,就此骑驴离城而去。
跛脚驴有些瘸拐,背剑汉子在驴子背上晃晃悠悠,拿出那壶酒,一路仰头豪饮,消失在城门口那边。
周米粒看了看斜挎包裹的陈平安,小声道:“裴钱裴钱,这位大胡子江湖前辈,真是碗口大的胸襟,出手阔绰得很嘞,条目城多来几个,咱们就赚大发啦。”
裴钱笑着点头:“可不是。骑驴子走江湖的,肯定都是头等豪侠嘛。”
陈平安无奈道:“知道了知道了,不用故意提醒师父。”
裴钱笑眯起眼,嘿嘿笑着。
周米粒轻轻摸了摸裴钱的那颗灵光小脑阔(壳),学那沾沾文气的好人山主,她也要与裴钱沾沾聪明气。
裴钱也由着小米粒摸那丸子发髻,悄悄问道:“师父,接下来怎么说?”
陈平安说道:“随便找个落脚地儿。”
三人一起散步街上,陈平安突然伸出双指,比画起来。
这条夜航船上,有一条相对粗浅的根本脉络——很简单,承认不知即是知。所以只要秉持这个宗旨,短期内就一定可以行走无碍。
再经过今天接连的见闻、问答,陈平安更加确定了第二条根本脉络,关键就在两个字上边——交互。
裴钱有些好奇,师父像是在写字?
陈平安一边缓缓而行,一边以手指做笔,在身前的天地间,写下了三句话:
震分阴阳,交互用事。
选代交互,令长月易,迎新送旧。
文字倒影,交互横斜,山水相逢,错综砥砺,积土成山,积水成海。
一位身材修长的锦衣文士,出现在陈平安身边,伸手将那些文字余韵一一打散。
陈平安微笑道:“见过李十郎。”
那位条目城城主李十郎,没什么好脸色就是了,只是默然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然后丢出一张青纸,却非符箓,只是写有“卖山券”三字。
一张青色纸张悬空静止,李十郎一言不发,一闪而逝,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陈平安将那卖山券收入手中,思量片刻,以手指抹去“卖”字上的那个“十”字,于是纸张文字,就变成了“买山券”。
贵为夜航船上四城之一的城主李十郎,竟然去而复返,不过瞧着脸色越发难看,显然没有想到这个年轻过路客,如此难缠。
陈平安笑呵呵道:“这么巧,眨眼工夫,就又见到城主了。”
老子下棋是下不过师兄崔瀺,但是跟其他人对弈,不谈棋术高低,只谈心境深浅,还真可以随随便便,就身前无人。
李十郎问道:“你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什么买卖?”
陈平安只是伸手拍了拍斜挎的包袱。
这位城主冷笑一声,再次离去。
陈平安将那买山券递给裴钱,笑道:“就当是赊欠的利息了。”
裴钱赶紧摆手,礼物太重了,她大致看得出这张纸的珍稀程度。
陈平安一边走一边转头,虽然依旧眯眼,神色却尤为温暖,与裴钱轻声道:“师父第一次送你礼物,是那鱼竿,还是挑灯符?”
裴钱这才收下了那张符箓,小心翼翼放入袖中。
陈平安身体后仰,与小米粒笑着承诺道:“只要再有收获就送你。”
小米粒小手一挥:“都是江湖中人,么(没)个锤子好客套。”
犹豫了一下,黑衣小姑娘挠挠头,好像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开口。陈平安停下脚步,裴钱立即心有灵犀,轻轻摘下箩筐,递给师父。
满脸都是灿烂笑意、双手使劲捂住嘴巴的小姑娘,在好人山主背好箩筐后,微微弯腰,将脑袋放在陈平安肩膀上,悄悄问道:“回了家,能不能陪我做件事啊?”
陈平安笑道:“是一起去见那个卖咱们铃铛的江湖女侠?当然可以,没问题啊。”
周米粒哀叹一声,啥跟啥嘛:“我是说咱们回了家,就一起去红烛镇耍啊,以前觉得太远哩,我个儿小,一个人走不动嘞。”
因为她家在他家啊。
陈平安寻了一处热闹处的客栈落脚,还是需要用那金银结账,三人住宿三天,合计二两八钱银子,店伙计取出了戥秤,动作娴熟,用小剪子裁剪碎银。
陈平安见到此物,没来由想起了早年杨家铺子的那套家什,除了买卖时用来裁剪碎银,还专门称量某些价格高的珍稀草药,所以陈平安小时候每次见着店伙计愿意兴师动众,取出此物来称量某种草药,那么背着一个大箩筐、站在高高柜台下边的孩子,就会紧紧抿起嘴,双手使劲攥住两肩绳子,眼神格外明亮,只觉得大半天的辛劳,风吹日晒雨淋什么的,都不算什么了。
念头纷杂急转拘不住,因为眼前这戥秤是衡器之属,陈平安又想到了如今浩然天下的光阴刻度和那度量衡,自然而然,就记起宋集薪在大渎祠庙提过的那拨过江龙练气士。因为客栈柜台上这戥秤、秤盘和乌木杆,还有数枚白铜小秤砣,显然都是山下寻常物,所以陈平安一瞥过后,发现与条目城书籍一样,都非实物,他就没有再多看多想。
裴钱自己就有一整套戥秤,其中两只秤砣,还给她篆刻了“从不赔钱”“只许挣钱”等字,所以这会儿仿佛沾亲带故,跟他乡遇故知似的,天然亲近,比陈平安更留心,看得仔细,她突然与陈平安悄然道:“师父,这套戥秤用上了虬角杆,寻常人家可用不起。”
陈平安以心声笑道:“多半是富贵门庭家道中落了,流落市井之物。可惜材质再名贵,此物也是虚相,我们带不走的。”
裴钱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秤杆上边还有一行小字,‘山阳大方,内库恭制’,师父,这里边有什么说法吗?”
陈平安摇摇头道:“不清楚,不过既然是内库制造,那肯定就是宫中之物了。只是不知具体朝代。”
裴钱问道:“师父,等会儿咱们在客栈安置好,我单独走一趟府志书铺,去查一查什么是‘山阳大方’?”
陈平安哑然失笑,天下学问何其驳杂,真是一个学海无涯了,只不过裴钱愿意探究,陈平安当然不会阻拦她的好学求知,点头道:“可以。”
跟客栈要了两间屋子,陈平安单独一间,在屋内落座后,打开布包裹,摊放在桌上。裴钱来这边与师父告辞一声,就独自离开客栈,跑去条目城书铺,查验“山阳大方”这个古怪铭文的根脚来历。小米粒则跑进屋子,将心爱的绿竹杖搁在桌上,站在长凳上,陪着好人山主一起看那些捡漏儿而来的宝贝。小姑娘有些眼馋,问可以耍吗?陈平安正在翻阅虬髯客附赠的那本册子,笑着点头。小米粒就轻拿轻放,对那啥卷轴、镇纸都不感兴趣,最终开始欣赏起那只早早就一眼相中的水仙小瓷盆,双手高高举起,赞叹不已,她还拿脸蛋蹭了蹭微微凉的瓷盆,凉爽真凉爽。
陈平安翻开一页册子,笑道:“喜欢就送你了。不过事先说好,小盆是假的,带不走,你只能在渡船上待几天就耍几天,到时候别伤心。”
这只瓷盆,来历不俗,在虬髯客赠送的册子上,被誉为一座水仙修道窟,底款“八百水裔”,跟那鎏金小水缸有点像是“亲戚”,可以视为一座天然水府,类似珠钗岛刘重润早年在朱敛等人帮助下,秘密打捞起来的水殿、龙舟。可惜水仙小瓷盆一样是仙师炼化的某种虚相假象。
小米粒捧着那只水仙小瓷盆,使劲摇头道:“我就是瞧着喜欢嘞,所以可劲儿多瞧几眼,就算小瓷盆是真的,我也不要,不然带去了落魄山,每天担心遭毛贼,耽误我巡山哩。”
陈平安反复翻阅册子数遍,反正内容不多,又闲来无事。按照册子上边关于这些物件的诸多详细记载,不仅是水仙小瓷盆,那捆已经枯死的梅枝条,连同“叔夜”款乌木镇纸,以及造型古怪的捞月器和“梳妆”卷轴,都只是机缘线索的其中一个环节,作为衔接其余两事的桥梁而已。那位虬髯客张三的包袱斋,其实只有一张“云梦长松”古弓,是货真价实的实物,已经被陈平安得手,只是当下品秩依旧难定,而且陈平安觉得这张弓,有些烫手。
至于那只作为宫中门海的鎏金小水缸,被青牛道士不知如何不坏规矩,就转赠了答话,在那皇帝君主扎堆的垂拱城,邵宝卷可以讨要一个某种意义上的“封正”,让水缸由虚转实,水缸中水的深浅,就看垂拱城某位皇帝陛下“口含天宪”的讨封本事了。册子上边,说此物可以与龙王篓互补,龙王篓压胜天下蛟龙之属,门海却可以用龙气作为饵料,饲养天下水裔。养在水缸内,是一种山上所谓的“半走水”,一抓一养,天衣无缝。
陈平安笑道:“回头到了北俱芦洲哑巴湖,我们可以在那边多留几天,开心不开心?”
小米粒笑得合不拢嘴,却说道:“一般般,开心碗口大。”
她将水仙小瓷盆放在桌上,趴在桌上,补了一句:“回了落魄山,就有桌儿大。”
陈平安打趣道:“我那左师兄,脾气不算太好,尤其是对陌生人,很难聊。哪怕在我这个小师弟这边,左师兄都从没个笑脸,所以对小米粒很刮目相看了。”
小米粒下巴抵住胳膊,轻声问道:“好人山主,你会想山主夫人吗?”
陈平安忍俊不禁,点头道:“当然会想啊。”
小米粒眉眼弯弯,说道:“我觉得不像唉。”
陈平安放下册子,拿起那乌木镇纸在手中把玩,道:“得让自己不那么想,才可以不那么想,你说想不想?”
小米粒皱起眉头,道:“山主说是就是吧。”
陈平安看过了册子,其实如今他相当于继承了虬髯客的包袱斋,在渡船上也能摆摊迎客了。
站起身,放下那乌木镇纸,陈平安拈出一张挑灯符,悬在空中,缓缓燃烧,然后走到窗前,先前在递出的那本书当中,夹有一张符箓,虬髯客接过书之时,已是心知肚明了,但是依旧帮忙遮掩了,没有取出交还陈平安,这就意味着陈平安此举,并没有破坏夜航船的规矩,等到虬髯客骑驴出城后,书内的那张符箓如泥牛入海,杳无踪迹。
不碰壁,就不知规矩界线何在。
陈平安这次登上夜航船后,依旧入乡随俗,大体上循规蹈矩,可有些细微事情,还是需要尝试。其实这就跟钓鱼差不多,需要事先打窝诱鱼,也需要先晓得钓个深浅。何况钓大有钓大的学问,钓小有钓小的门道。起先陈平安目的很简单,就是一个月之内,救出北俱芦洲那条渡船所有修士,离开夜航船,一起重返浩然天下,结果在这条目城上,先有邵宝卷三番五次设置陷阱,后有冷脸待客的李十郎,陈平安还真就不信邪了,那就掰掰手腕,试试看。
陈平安心中默默计数,转过身时,一张挑灯符刚好燃烧殆尽,与先前入城如出一辙,并无丝毫偏差。
先前在道人封君那座别有洞天的鸟举山道路中,双方狭路相逢,大概是陈平安对老前辈一向敬重有加,积攒了不少虚无缥缈的运道,一来二去,双方就没动手切磋什么剑术道法,一番和气生财的攀谈后,陈平安反而用一幅临时手绘的五岳真形图,与那青牛道士做了一笔买卖。陈平安绘制出的那幅五岳图,形制样式都极为古老,与浩然天下后世的所有五岳图出入不小。有一幅五岳图真身,最早是在藕福地被种夫子所得,后来交由曹晴朗保管,再安置在了落魄山的藕福地当中。陈平安当然对此并不陌生。
封君终于得偿所愿,大为欣慰,对陈平安这个好像福星登门的年轻后生,枯瘦老道人更是刮目相看,作为交换,陈平安就让老道人帮忙将那把长剑夜游,带去另外一城,不但如此,心情大好的老道人,主动要求与陈平安做了几笔额外的小生意,双方各有问答,封君就与陈平安说了几桩渡船秘事,当然封君只说了些可说的,例如离船之路,以及出城换城之法,至于邵宝卷如何当上城主,成为一城之主又有哪些便宜行事,老神仙就都笑而不言了。
那把已经不在身边的长剑夜游,陈平安一直与之心生感应,就像深夜时分遥遥处,有一粒灯火摇曳夜幕中,路人陈平安,清晰可见。
只要陈平安发狠,一剑劈斩渡船天地,两者遥相呼应,陈平安有信心既可让裴钱和小米粒先行离开渡船,同时自己也可去往封君所在城池,继续留在这条夜航船上晃荡。到时候再让裴钱重返披麻宗渡船,直接飞剑传信太徽剑宗和趴地峰两处,北俱芦洲那边,陈平安认识的朋友、敬重的前辈,其实不少。
小米粒站在长凳上,想起一事,乐和得不行,两只小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咱俩又一起走江湖嘞,这次咱们再去会一会那座仙府的山中神仙吧,你可别又因为不会吟诗作对,给人赶出去啊。”
陈平安一本正经道:“怎么可能,这些年我作诗功力大涨,见谁都不怵。小米粒,可不是我与你吹牛啊,以前在剑气长城那边,我遇到个自认是读书人的老修士,还是十四境呢,好像是化名陆法言来着,反正就是仰慕我的诗名,主动去城头找我,说我的诗篇合韵律,平仄惊人,他佩服不已,甘拜下风,所以一见着我就要揪心。”
小米粒听得一惊一乍,赶忙鼓掌,神采奕奕:“了不得了不得!”
唉,只是可惜自己的十八般武艺,都没有用武之地了,因为这次远游故乡哑巴湖,其实小米粒偷偷与老厨子讨要了好些诗词,都写在了一本书上。她挑灯一一抄录那些诗词的时候,老厨子就在一旁嗑瓜子,顺便耐心回答小米粒,诗词当中什么字,是怎么个读法怎么个意思。
小米粒问老厨子这些都是书上照搬来的吗?老厨子说不是的,都是他临时想的,急就章之属,学问之旁支末流。当时小米粒就急眼了,说可别连累好人山主和她被人瞧不起啊。老厨子说不会不会,还说在他家乡那会儿,好些人都说他的诗篇,是从水中明月捞出、从渡口杨柳折下、从酒缸里拎起的,所以还是有点斤两的,他之随心所欲,却是许多诗词名家毕生苦求不得的神仙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