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云岩笑着点头,“既然隐官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我就好好考虑考虑。”
柳质清提醒道:“都别光说话,喝酒。”
陈平安无奈道:“好歹容我先把过场走完,在自家山头,我又跑不掉。”
柳质清微笑道:“境界越高,酒桌上越。”
陈平安道:“我、邵斋主、桓真人、杏酒、陈灵均,还有小米粒,喝你们两个,不跟玩儿似的?”
徐杏酒一头雾水。
陈平安提醒道:“桓老真人如今是我们落魄山的客卿,我们俩又算是你和赵姑娘的半个月老,杏酒,你自己掂量掂量。”
徐杏酒叹了口气。
柳质清想了想:“那就再加我一个?反正刘先生酒量好。”
刘景龙伸手覆在身前一只酒壶上:“今天就算了。”
陈平安险之又险地离开此地,出了门,再带着米裕和崔嵬去往下一座宅子。
其实徐杏酒最后想要与陈平安说件心事,这位云上城新任城主满脸愧疚。陈平安却笑着以心声答复:“别担心,是小事,喝你的酒,陪好刘剑仙。”
邵云岩好奇问道:“景龙,怎么就放过他了?”
刘景龙开始喝酒,轻声笑道:“天底下从来不缺酒水,只欠一场故友重逢。”
徐杏酒疑惑道:“刘先生此说,好像有些答非所问。”
刘景龙抿了一口酒,无奈道:“杏酒、质清,你们一个比一个讲义气,我能怎么办?”
见到徐杏酒忧心忡忡,刘景龙笑道:“陈平安既然回了落魄山,肯定会妥善解决的,你还担心个什么?”
徐杏酒点点头,抓起一只酒壶:“刘先生,那我先走一个!”
刘景龙揉了揉眉心。
在第四座宅子,米裕的感觉就是,好不容易从霁色峰祖师堂留下半条命,剩余半条命好像又悬乎了。而在宝瓶洲战事当中出剑凌厉的崔嵬好像比米裕还要心情沉重,跨过门槛之前,竟然先深吸了一口气。
郦采的两名嫡传陈李、高幼清,谢松的两名爱徒举形、朝暮,这四个最早离开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的性情、飞剑、境界、家世,陈平安一清二楚。当然,还有九个年纪更小的孩子。
白玄双手负后:“哟,这不是红颜知己遍及浩然九洲的米大剑仙嘛,久闻不如见面,这张脸果然就是飞剑啊,专克一切女子。”
米裕摆手道:“过奖了,过奖了。”
陈李笑眯眯道:“落魄山不开办镜水月真是太可惜了。”
陈平安会心一笑。米裕、姜尚真、崔东山,此外还有山君魏檗、客卿柳质清。在自己那几件私事都尘埃落定之后,落魄山就把一场场镜水月办起来?
米裕抖了抖衣襟——愿意为落魄山略尽绵薄之力。
纳兰玉牒看着崔嵬,崔嵬欲言又止。
崔嵬的传道恩师是宁府的纳兰夜行,而纳兰夜行确实出自太象街的纳兰家族,与家主纳兰烧苇还是平辈兄弟。只不过他俩早年有一桩各有对错的私人恩怨,纳兰夜行便脱离了家族,所以崔嵬与纳兰玉牒也算是有些七弯八拐的关系的。
纳兰玉牒仰起头问崔嵬:“在家乡不出剑,在异乡才拼命出剑,为什么?”
气氛一下子就剑拔弩张起来,因为所有的剑仙坯子都想要知道崔嵬的答案。
崔嵬面无表情答道:“以前是贪生怕死,想要活下去;到了浩然天下,想要活得更好,由不得我怕死。”
纳兰玉牒“哦”了一声,趴在桌上,把玩一块木质的福寿牌。
米裕轻轻拍了拍崔嵬的肩膀,以心声言语道:“孩子都还小。”
孩子们看待这个世界很纯粹,非黑即白,好坏分明。
崔嵬也以心声答道:“我不怪他们。孩子们能够这么问,才是剑气长城的剑修。”
陈平安岔开话题,笑问道:“孙春王呢?又在炼剑了?”
院子里好像只少了那个性情孤僻的小姑娘。
姚小妍使劲点头,忧心忡忡,压低嗓音道:“曹师傅,孙春王好像炼剑炼疯了,你劝劝她啊。”
陈平安无奈道:“回头我会让崔东山找她谈谈心。”
是崔东山造的孽,解铃还须系铃人。
陈李眼神光彩熠熠:“隐官大人,我很快就会是元婴!”
举形坐在台阶上:“啧啧啧。”
陈李斜眼道:“不服?”
举形道:“某人年纪比我大几岁,这种事情,我不服气也没办法啊。”
白玄斜眼道:“怎么跟小隐官说话呢,不知道陈李是出自我们天下独有的隐官一脉吗?”
不承想陈李说道:“就你是自封的,半个都不算。”
白玄立即翻脸,跳起来骂道:“陈李你这么牛气,怎么不压境跟举形干一架啊?”
陈李嗤笑道:“压境问剑有什么难的,你跟某人一起上?”
白玄想了想,摇头道:“我最近开始练拳了,暂时是纯粹武夫。”
高幼清看到陈平安后有些畏惧,不如其余剑修显得那么亲近,或者刻意表现得不在乎。她到底是岁数大一些,比九个更晚离开家乡的孩子其实要更加清楚“隐官”二字的含义。不说隔了一个天下的飞升城,陈平安就是萧愻之后的剑气长城最后一任隐官,在剑气长城是比刑官更手握大权的存在。
高幼清的哥哥是高野侯,而她仰慕的庞元济又出自避暑行宫隐官一脉,算是陈平安的下属?只是高野侯跟随那座飞升城去了第五座天下,庞元济好像去了西方佛国。
陈平安落座后,就像坐在了孩子堆里。米裕和崔嵬都站着。
陈平安沉默片刻,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等到你们长大了,一起回剑气长城看看。”
至于飞升城,还有七十多年就会开门,每一个剑仙坯子都心知肚明,是一定要去那个天下的,到时候回不回浩然天下,到时候再说。
哪怕是贺乡亭和虞青章这样都未与隐官大人说过一句话的孩子都信得过他,只要有人愿意留在那里,相信隐官大人不会阻拦。
陈平安带着姜尚真和隋右边来到一座全是女子的宅子,里面住着彩雀府府主孙清和她的嫡传柳瑰宝,以及真境宗的李芙蕖和周采真。
当年托孙道长的福,陈平安离开那处险象环生的仙府遗址后小有收获,与彩雀府做了一笔大买卖。
因为刘景龙的关系,孙清有些笑容;又因为余米,她实在笑不出来——自己师徒二人好像都栽在了陈平安的朋友手里。私底下,孙清也会埋怨弟子喜欢余米那么个肠子做什么,学师父也好啊,刘景龙好歹是一位持身正派的君子。
昔年襁褓中的婴儿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周采真笑着喊了姜尚真一声“爹”。姜尚真笑脸温柔,拍了拍她的脑袋。
周采真再与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喊了声“陈先生”。陈平安笑着点头,送了她一份见面礼,是个小木盒,里边装着十二张竹叶书签和一块陈平安亲手打造的天下太平无事牌——此物如今等同于落魄山的通关文牒了——还有一枚龙泉剑宗剑符。
周采真双手接过木盒,在她道谢后,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笑问:“书简湖风景还好?”
周采真施了个万福:“陈先生,书简湖风景极好。”
陈平安说道:“以后出门历练,可以走一走俱芦洲。”
周采真犹豫了一下。其实她并不太愿意游历俱芦洲的那个“家乡”,不想去那座随驾城。只是好像自己这么说,显得太过性情凉薄。但她又不愿说谎,所以就有些局促不安。
陈平安笑道:“没事。愿意去,不着急;不愿意去,也没什么。”
周采真松了口气,悄悄瞪大一双眼睛,看着这位在书简湖有过很多故事的陈先生。
周采真每次去青峡岛做客,都会路过渡口那边的账房,只是一直锁着门。红酥姐姐、湖君姐姐她们说起陈先生都是不一样的说法。师父李芙蕖、现任真境宗宗主刘老成、升任首席供奉的截江真君刘志茂,还有隋姐姐,每个人说起陈先生也都是不一样的。
孙清抱拳,豪爽道:“陈山主,与你做买卖,亏不了。反正我们彩雀府能不能在未来百年跻身宗门,就全靠落魄山了,学那鳌鱼背的珠钗岛成为你们的藩属山头,也是可以谈的。到时候落魄山租借给我们几个供奉、客卿,好帮我们撑撑场面。彩雀府别的不说,就是女子多,落魄山修士只要凭本事……不是靠脸啊,谁能与她们结为山上道侣,我乐见其成,绝不阻拦!”
陈平安笑道:“好的。”可惜郑大风没在山上,不然这会儿都能流哈喇子。
米裕前些年化名余米去往以炼制法袍作为立身之本的彩雀府,为孙清她们带去了一件出自蛮荒天下金翠城的极佳法袍,光线映照下,金翠两色宛如一枚枚孔雀翎眼,有那“水路分阴阳”的美誉,就连王座大妖仰止的那件龙袍都用上了金翠城的炼制织造手段。所以凭借反复拆解这件法袍,彩雀府的法袍技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在包括太徽剑宗、云上城、龙宫洞天在内众多仙家的支持下,俱芦洲极多的山水神灵,尤其是城隍阁和文武庙的大小官差,例如那日夜游神,都对这件彩雀府法袍十分青睐。
最关键的是,彩雀府通过与披麻宗合作,再次为法袍锦上添,在魏檗的牵线搭桥之下,彩雀府最后都与大骊王朝做成了一桩天大买卖,一次性与彩雀府定制了上千件法袍。这十多年来,连同府主孙清、掌律武峮在内,山上所有修士竟然就没几天在修行,全是当那纺织娘了。
这笔财源滚滚并且旱涝保收的山上大买卖,连那琼林宗都眼馋,心动不已,几次秘密找到彩雀府,想要从中分一杯羹。琼林宗许诺只要答应双方合作,会先给出一大笔谷雨钱作为定金,先后三次,一次比一次开价高,只是孙清都拒绝了。不说与落魄山是秘密盟友,她真要财迷心窍点这个头,她自己都没脸再去见刘先生。
孙清犹豫了一下,还是开门见山道:“陈山主是打算把春露圃彻底晾着了?”
这次观礼,落魄山都没有邀请春露圃。事实上,如果不是那桩法袍生意,在俱芦洲,春露圃是仅次于披麻宗的落魄山商贸盟友,别说云上城,彩雀府都要靠边站。
陈平安摇头道:“没有这样的打算,我会走一趟春露圃。”
孙清大大方方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陈山主自个儿烦心去,我是帮不上忙了。至于那个老婆姨,我懒得与她计较。”
陈平安笑着没说话。
落魄山三条商贸财路,其中两条都与俱芦洲牵连极深。一条是东南路线,起始于骸骨滩披麻宗,终点在大渎入海口的春露圃,只是稍稍有所延伸,与彩雀府和云上城都有关联。另外一条,路线从南往北,还是通过披麻宗,不过主要是与浮萍剑湖、龙宫洞天合作。涉及大大小小八十余座仙家山头,绝大多数,落魄山都不会直接与其对接,甚至许多小山头至今还误以为跨洲渡船的一次次货物南下是与北岳披云山和牛角山渡口联手,再凭此远销宝瓶洲南方。
在这期间,春露圃出现了两次大的分歧,一次是落魄山决定压价,减少利润,春露圃依旧不会亏钱,但是挣得极少,这使得春露圃祖师堂争吵不休,春露圃那位元婴境的山主还是希望落魄山能够更换一个更折中的价格,总不能一次次渡船往返,只挣那点根本不够看的蝇头小利。而照夜草堂唐玺、老金丹宋兰樵与他的传道恩师老妇人原本铁板一块共进退的三位盟友也出现了内部争执,唐玺与山主是一样的看法,只有一对师徒在祖师堂以撤掉座椅威胁春露圃,最终春露圃权衡利弊,还是不愿失去落魄山这条未来可期的财路,选择退步。
在那之后,落魄山一直有意无意提升云上城的商贸地位,加上彩雀府莫名其妙多出了只聚宝盆,好像只差一个上五境修士就可以跻身宗门,这让财大气粗却始终不是“宗”字头的春露圃难免有些吃味。彩雀府按照定额分发给春露圃的法袍,本该最早卖完的春露圃反而不知为何积压颇多,其实这源于祖师堂的一场议事。春露圃与唐玺不对眼的那位财神爷说了不少云上城和彩雀府的怪话,老妇人也听得恼火万分,说彩雀府那帮里胡哨的小娘儿们是在打发叫子吗?当时祖师堂交椅最为靠后的宋兰樵倍感无奈:师父她老人家什么都好,就是经不住有心人的言语拱火,当面几句原本不该当真的好话,偏偏就能让师父什么都不管不顾。而且春露圃也确实希望通过师父与那位落魄山的年轻剑仙说几句“自家话”,好帮着春露圃多挣些神仙钱。在这件事上,唐玺反而与宋兰樵是一个心思,觉得老妇人不该如此,情分是情分,买卖归买卖。只是宋兰樵私底下说了没用,唐玺劝了反而被骂了个狗血淋头。而落魄山同样是念着那个老妇人与自家山主的关系,做出了两次不大不小的退让,只是春露圃依旧觉得不够。
还有不少的风言风语,比如落魄山帮助云上城打造出一座私人仙家渡口,春露圃竟然连这个都看不顺眼,飞剑传信落魄山,要求将那渡口搬迁到春露圃的一座藩属山头。写信人正是那个老妇人,收信人当然是陈平安。拿到那封信后,朱敛和魏檗相视无言,哭笑不得。
这些风波,陈平安都已知晓,所以才会亲自走趟春露圃,不过是顺路。
隋右边坐在李芙蕖身边。在书简湖,隋右边与第二任宗主韦滢势同水火是一宗皆知的事情。她与刘老成和刘志茂也都没什么交集,唯独与李芙蕖还算聊得来。
李芙蕖感慨万分。曾经那个青峡岛的年轻账房先生好像不过几个眨眼工夫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气定神闲,游刃有余,并且与之相处,令人如沐春风。
孙清在陈平安告辞离去时突然道:“你该不会大闹春露圃吧?和气生财啊。”
陈平安忍住笑:“有数的。”
在陈平安离开后,孙清问道:“芙蕖、瑰宝,你们觉得这种事情不棘手吗?”
李芙蕖说道:“情理混淆在一起,又牵扯到各自山头和钱财买卖,其实很棘手。”
孙清说道:“那他怎么跟没事人一样?”
柳瑰宝说道:“师父,你难道忘记当年仙府遗址的过程了?陈山主这种人,天生就擅长解决麻烦事吧。”
孙清想了想:“我只记得他抱住竹子说‘错了错了’的样子。”
周采真好奇问道:“有山水故事吗?柳姐姐可以说吗?”
柳瑰宝便拣选一些能说的,与周采真大致说了遍那场凶险的仙缘之争。周采真听得神色别扭,怎么都无法将温文尔雅的陈先生与那个黑袍老者的形象重叠。
柳瑰宝忍俊不禁,打趣道:“陈先生挣钱特别凶。”
周采真摇摇头:“肯定是你们误会陈先生了。”
陈平安带着崔东山、魏羡和卢白象走到一座气氛极为微妙的府邸。这边有一条溪涧潺潺流过,两拨人凭栏而立:李二、李柳、韩澄江,以及林守一、于禄、谢谢、董水井。
于禄在看那溪鱼,打算亲手做一根钓竿。谢谢看到了崔东山后,就再无半点闲适神态了。
果不其然,在陈平安与李二抱拳称呼了一声“李叔叔”后,李二笑着点头,崔东山就立即跑到谢谢身边,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在她耳边大声嚷嚷道:“谢大金丹,谢大仙子!”
谢谢身体僵硬,心弦紧绷,一动不动。
于禄朝陈平安摆摆手:“我找根竹子去。”
他脚尖一点,翻过竹栏和溪涧,一个人跑去对面山中竹林忙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