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山不转水转

高适真为防万一,就根本不敢让高树毅的残余魂魄塑金身、建祠庙、享香火。但是要说让高树毅去当那身份隐蔽的淫祠神灵,高适真又舍不得,更怕陈平安哪天重游故地,再循着蛛丝马迹又将高树毅的金身打碎,那就当真等于是下辈子投胎再杀一次了。

崔东山轻轻捻动手指,一脸可怜兮兮地望向高适真。对方心神转动如流水,其实却被一位仙人沉浸其中,如泛舟而游,翻检心念如翻书,高适真依旧恍然不觉。

只是崔东山有些埋怨先生,当年这种壮举,这等豪言,都不与学生说一句,藏藏掖掖的做啥子嘛。

崔东山其实哪怕不动用神通,很多事情都一样猜得到,但是奇了怪哉,当先生在身边时,自己这个当学生的就比较惫懒,不爱想事情了。

崔东山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伸了个懒腰,笑眯眯道:“国公府密室里边的那盏油灯,我回了蜃景城,帮高老哥添油啊。”高适真猛然起身:“你敢?!”

崔东山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不敢,我不敢。”

高适真颓然落座。

崔东山则站起身,走到屋门口,斜靠屋门,背对高适真,双手笼袖,淡然道:“如果先生今夜吃了亏,又给我逃了命,我肯定让你给高树毅做伴。”

高适真呆呆坐在椅子上,大汗淋漓,只求裴文月一定要活着返回天宫寺。

崔东山笑道:“回了。”

一把笼中雀缓缓收起。是先生独有的善解人意了。

很快,陈平安就与裴旻并肩现身。只不过陈平安留在了天宫寺山门口,裴旻则直接出现在了禅房外的院子里。

崔东山转过头,笑容灿烂道:“高老哥,回见啊。”然后走出禅房,一步来到寺庙门外。

陈平安脸色惨白,却笑道:“没事,伤重,却没有伤及大道根本。”

崔东山点点头,以心声言语道:“姜尚真肯定在赶来的路上了。只要我们三人联手,大可试试看。”

陈平安摇摇头:“不至于。先回黄观,路上跟你说细节。不过等会儿进入蜃景城的山水阵法,你来出手。”

离去之前,陈平安面朝天宫寺,低头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崔东山只好跟随先生,有样学样,在山门外礼敬佛法一次。

二人御风极慢,陈平安详细说了先前那场裴旻压境在仙人的问剑的过程。

崔东山竖耳聆听,默默记在心中,见先生不再言语,就小声问道:“先生当年就觉得这个站在高适真身边的老管家不对劲?”

陈平安摇摇头:“看不出深浅,没太在意。”

当年陈平安既不是剑修,武道境界也不够,只记得有个站在申国公身旁的撑伞老者气势沉稳,所以误认为是一位大隐隐于朝的武学宗师。

崔东山感叹道:“先生做事,还是这么喜欢以礼待人。换成我,就我这随大师姐的小暴脾气,呵,早就对那裴老儿耍上一通王八拳了。江湖技击,年轻人乱拳打死老师傅。打不死他,也要吓死他。”

陈平安忍不住说道:“如今就算你、我,再加上姜尚真,对付一个裴旻,胜算还是极小,我们仨能够活着逃命都算我们赢了。”

“换命有换命的打法,逃命有逃命的路数。”崔东山点点头,又摇摇头,双臂环胸,哼哼道,“今天是这样,可最多再过个百年,还是就咱仨,都不用全部出马,任何两个联手,一个只需要远远护阵,都能打得裴旻逃都没处逃,只能跪在地上嚷嚷‘老子不是剑修啊,更不是那挨千刀的裴旻老贼啊,我跟他半点不熟嘞,所以你们肯定找错人喽’。”

陈平安无奈道:“慎言。”

崔东山“哦”了一声,转而拊掌赞叹道:“不管怎么说,今夜问剑,裴旻愿意祭出全部飞剑,足可见这个老东西剑术高,眼光更高。尤其是那比水鬼更鬼的水仙,裴旻绝对是轻易不出手的。虽说杀力最大的还是最后那把专门用来斩杀山上剑修的破境,可依然是祭出水仙的次数最少。好个深谋远虑的裴老贼,打得一手好算盘!若是今夜问剑只出了一把神霄,或是加上那把一线天,都太小气了,传出去不好听,等到将来先生天下无敌了,裴旻就没脸说自己当年与先生实打实切磋过剑法。如今四剑齐出,以后裴旻跟人吹起牛来就底气十足了。指点剑术能出四剑?那肯定是拼了大半条老命,铆足劲与那陈大剑仙倾力问剑一场啊……”

陈平安越发神色萎靡,轻声道:“给你一通胡扯得都犯困了。”

崔东山立即闭嘴,不再打搅先生休息。

禅房里,高适真踉跄走向裴旻,伸手攥住他的手臂,颤声惨然道:“老裴,求你救救树毅!”申国公府其实早已挑好了一条江水和一座高山,两者相邻。

裴旻看着这个可怜的老人,没有挣开,只是感慨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始终忌惮陈平安的那句话,高树毅当年在地方上一旦封正山神,开辟府邸当了什么山神府君,不在京畿之地,早就再死一次了。哪怕依附了妖族军帐,或是成功投靠那斐然,苟且偷生,可如今再被姚氏和书院翻旧账,真能活?不管如何,做人做鬼,都要惜福。”

高适真脸色阴沉,咬牙切齿道:“什么陈平安,他就是斐然!”

陈平安是不是斐然,对于你们父子而言,如今还重要吗?其实半点不重要。已经连个“一”都守不住了,还想着所求更多,枉费自己故意由着陈平安不撤去小天地,双方在那边散步闲聊许久。

裴旻想着,叹了口气,后退一步,一闪而逝,只留下一句话:“既然已经上了岁数,就多想一想那几句老话。仁至义尽,好自为之。”

黄观。

今夜一场大雨下得很是吓人,刘茂只是连人带椅子被那么一推,就差点当场散架,呕血不已,摇晃起身,椅子碎了一地。

屋内留下了一把飞剑悬停在空中,刘茂认得那是陈平安的本命飞剑。

防人心,同时可以护着正屋的姚仙之。

刘茂瞥了眼墙上的那摊血迹。大局已定,陈平安还不至于演戏到这个份上,不然刘茂就要觉得这位剑仙不是脑子太好,而是太无聊,脑子有坑。

如果说有无一把本命飞剑,是将剑修与练气士区分开来的一道分水岭。那么一位陆地神仙能否轻松掌观山河,就是他资质好坏、术法高低的试金石。而能否施展袖里乾坤,则是玉璞境修士与中五境金丹、元婴这地仙两境一个比较明显的区别所在。那么除开三教和兵家分别坐镇书院、道观、寺庙和战场遗址,以及练气士坐镇仙门祖师堂的山水阵法之外,一位上五境练气士能否构造出一个大道无缺漏的完整小天地,境界高低其实决定不了此事,有些天资卓绝的玉璞境可以,但有些飞升境大修士反而不行。

刘茂作为曾经的大泉皇子,对于修行一事,还是知晓一些山上内幕的。他起身后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走到书架边,仔细调整每一本书的细微位置,确定都恢复如常了,心里边才好受些。但他是当真心疼那几本术算典籍,于是瞥了眼那堆碎椅子,心里边又有些不得劲了。他想打扫,只不过扫帚和簸箕都在两个弟子屋内,至于搁放在什么地方,他从未注意过。这就不由得想起那个陈平安竟然会留心竹竿晾衣,这么一对比,刘茂便有些颓然。自己输给此人,一步一步陷入对方精心设置的圈套,确实在情理之中。

处心积虑,辛辛苦苦当个一肚子坏水的人,结果还不如个好人聪明,这种事情就比较无奈了。刘茂从未如此提不起半点心气,这种心境,都不是什么精疲力竭了,哪怕当年被名义上的父皇、事实上的兄长刘臻过河拆桥,一道矫旨就将自己赶到了这荒废的黄观,都不曾如此灰心丧气,还会想着刘璜坐稳龙椅后,迟早有一天会记得他的有用。后来换了件衣服还没几年的刘璜偷偷掏空国库,竟然跑路了,之所以没有带走姚近之,按照斐然当年的说法,好像是兄长看似与姚近之是天作之合,实则命里犯冲?那么到底是谁在当年篡改和遮掩命理,就变得极有意思了。姚氏高人?刘琮?申国公高适真?

刘茂也不管那把飞剑听不听得懂,说了句“放心,我不跑”,然后推开窗户,喊道:“府尹大人,正屋里边有酒,带几壶过来,咱们聊聊。”

姚仙之起身来到正屋门口:“陈先生呢?”

刘茂说道:“有事先去忙了,让你等他。你要是担忧自己的处境,觉得陈先生是不是被我宰了,可以先回,我不拦着。”

姚仙之讥笑道:“三皇子殿下不去天桥底下摆摊说书,真是浪费了。”

他说完犹豫了一下,转身去偏屋翻箱倒柜找到了酒水,一手拎着两个酒壶,快步走下台阶,来到厢房,进了屋子,瞥了眼墙壁上的血迹,不动声色,丢了一壶酒给刘茂。

刘茂接过酒壶,微笑道:“既没有跟我拼命,也不着急喊人进来,府尹大人比我想象中还是要沉稳几分的。”

姚仙之冷笑道:“我只是相信陈先生,就你这点脑子,都不够陈先生一巴掌拍的。”

刘茂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太多年未曾饮酒,此刻只觉得辛辣,难以下咽。他咳嗽两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背靠书案,笑问道:“府尹衙门里边,老油子不好对付,软钉子不好吃吧?”

姚仙之只是喝酒,不答话。刘茂脑子不好,也只是在陈先生面前,在落单的自己这儿,姚仙之觉得很好使。

刘茂好像跟一个老朋友在酒桌上闲聊,笑呵呵道:“刚当府尹那会儿,是不是也曾有过雄心壮志?起先确实也挺顺风顺水的,结果吃过一次没头没脑的大亏?最后你发现自己确实不占理,然后衙门上下一下子就气氛诡谲起来了?姚仙之,你知道自己最大的问题在哪里吗?”

姚仙之打定主意,你说你的废话,老子只管喝我的酒。

刘茂自问自答:“你太看重姚氏子弟的这个身份了,你越看重,那些个公门中修行成了精的家伙就越知道如何拿捏一个府尹大人。你越是不与沙场武将姚仙之拉开距离,你就越不适应没有刀光剑影、瞧着一团和气的官场。不过我也知道,这些就只是让你觉得憋屈,真正让你心里发慌的,是一些个沙场袍泽的所作所为。你知道很多事情是他们不对,但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劝,该怎么开口,该如何收场……”

姚仙之抬起头,脸色阴沉,怒道:“给老子闭嘴!”

刘茂微笑道:“其实官场上的为人处世之道,皇帝陛下是可以教你的,凭她的聪明才智,也一定教得会你,只不过她太忙,而且你瘸腿断臂,又年龄相仿,所以她才会太忙。这样一个管着京城巡防事务的府尹大人,虽说办事不力,但是皇帝陛下会很放心。别瞪我,姚近之未必是这么想的,她只是靠一种直觉这么做的,根本不需要多想。就像当年,刘臻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们爷爷又是怎么被刺杀的,她一样不需要自己多想。长久的好运气,加上始终的好直觉,就是气运。”

“另外,那个姚岭之教你还不如不教。跟江湖豪杰相处她还凑合,到了官场,一样抓瞎。这个娘儿们,人是好人,就是傻了点。可惜挑男人的眼光不行,嫁了个书生意气的绣枕头,听说有副好皮囊,还是个探郎?结果跟着李锡龄一起瞎起哄,故意处处针对你,以此邀名,在一干清流官员当中好占据一席之地?傻不傻,害得李锡龄都根本不敢重用他,李锡龄需要的,是个站在姚府尹身边的自己人。如此一来,在你之后的下任府尹,他只管可劲儿往外推,双手加双脚,只要这小子能推掉,算我输。”

“嗯,竟然没瞪我,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甭管好人坏人,总之所见略同,咱俩碰一杯,走一个?”刘茂举起手中酒壶,面带笑意。

姚仙之不再喝酒,只是斜眼看着这位龙洲道人:“你这家伙要是肚肠没烂透,当个京城府尹还真绰绰有余。”

刘茂扯了扯嘴角,伸出双指,拉了拉身上那件朴素道袍:“府尹?你最仰慕的陈先生是怎么称呼的我?三皇子殿下。你这从一品的郡王能比?文臣、武将、江湖,我是独占一份的。你别忘了,我在离京走那趟北晋金璜府之前,是谁耗费足足三年,带着人走南闯北,在幕后帮助我们大泉编撰了那部多达四百卷的《元贞十二年大簿括地志》?”说到这里,刘茂自己抬臂高举酒壶,朝向窗户,然后默默喝了一口酒,像是在遥敬当年的那个刘茂。那个曾经的三皇子殿下,精通术算,痴迷堪舆,私底下还会与兄长约定,将来一定要让藩王刘茂为大泉王朝编撰出一部部流传千古的鸿篇巨著。

姚仙之疑惑道:“你突然跟我聊这么些祖坟冒烟的敞亮话,是要补救什么?陈先生对你起了杀心?不至于吧,你如今就是个废物啊。”

刘茂啧啧道:“以前还真不知道你是个会聊天的。太多年没见你了,所以印象中一直就是个愣头青。”

眼前这个络腮胡的邋遢汉子,曾经是一个眼神明亮的少年。刘茂就这么沉默起来。

姚仙之突然说道:“来的路上,陈先生问了些你的往事,说那部《大簿》编撰得极好,还说他不相信是刘茂的手笔。”

刘茂笑了起来,仰头灌了一口酒。

人这辈子,痴心人,怕在酒桌上欢颜痛饮时,一个不小心,就把某个人记起来。

人这辈子,也最怕哪天突然把某个道理想明白。

刘茂说道:“姚仙之,你有没有想过,终有一天,你也好,我也罢,都是陈平安某本书上一笔带过的人物,当书越来越厚,我们就越来越无足轻重。”

姚仙之摇摇头:“你差不多就是这样了。我跟你不一样,陈先生今天可以为了我爷爷急匆匆赶来蜃景城,将来哪天等我老了,陈先生那会儿哪怕再忙,还是一样会赶来找我,陪我喝上最后一顿酒,我在信上说让陈先生带什么仙家酒酿,陈先生肯定就会带什么,你怎么比?你懂什么?”

刘茂笑着点头,沉默片刻,问道:“是不是这么一聊,心里好受多了?”

姚仙之憋了半天,才骂了句娘。

刘茂刚要大笑,结果发现剑光一闪,那把飞剑消失无踪。他转过头去,看到窗口倒垂着一张“白布”,还有颗脑袋挂在那儿,让他愣了半天。

陈平安双手笼袖跨过门槛:“不承想龙洲道人还挺会聊天。”

刘茂如释重负,打了个道门稽首:“贻笑大方了。”

崔东山爬过窗户来到屋内,陈平安点点头,崔东山一拂袖子打散障眼法,出现了那方十分十分值钱又极其极其烫手的藏书印。

崔东山神采奕奕,盯着那方一路辗转到此的私人印章,小心翼翼先以飞剑金穗画出十数座金色雷池,层层叠叠,最终结为剑阵,这才将这方曾经藏书三百万的“老书虫”印章收入袖里乾坤。崔东山以心声言语道:“先生,我可能需要走一趟功德林了,刚好姜尚真赶来,就让他陪着师父返乡。”

陈平安问道:“这么着急?不一起先回落魄山?”

崔东山点头道:“很急。不过先生放心,我会尽快赶去落魄山会合。在这之前,我可以陪先生去一趟姚府,然后先生就可以去接大师姐他们了。再着急赶路,蜃景城这边,我还是要帮着先生收拾好残局,反正至多半天工夫就可以轻松摆平,无非是这个龙洲道人、水牢里的刘琮,再加上个没了裴旻坐镇的申国公府。”

刘茂原本已经放心许多,不知为何,见到这个神神道道的白衣少年后,就又心弦紧绷起来,一如见到造访黄观的陈平安之时。

崔东山突然转头瞪着刘茂,一手使劲旋转袖子,大怒道:“你傻了吧唧瞅个啥?小臭牛鼻子,知不知道大爷我见过臭牛鼻子的老祖宗?我跟他都是称兄道弟的,平辈好哥们儿!所以你快点喊我老祖宗!”

刘茂转头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竟然直接带着姚仙之走了,撂下一句:“你先聊完这一场,我跟府尹大人一路走回姚府,你稍后跟上。”

崔东山挺起胸膛,朗声道:“得令!”

等确定先生走远了,崔东山轻轻点头,从袖子里边摸出一只通体翠绿、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屈指一弹,蜘蛛就如一支箭矢般射到了对面窗户上,迅速结出一张大网。

刘茂瞥了一眼,额头立即就渗出了汗水。因为那张蛛网隐约之间有寸余高的曼妙女子身穿红裙、彩带飘摇,一个个身形缥缈掩映云雾中,婀娜多姿,眼神迷离,最终化作一缕缕青烟,渗透窗户,去往对面厢房熟睡的刘茂的两个徒弟的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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