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5章 十一境的拳

韩玉树脸色阴晴不定:“你在今天之前,肯定早已接触过三山符箓的旁支!教你符箓的开山领路人绝对是一位符箓大家!”

陈平安看着那条金色小沟渠蓦然消失,却已经心满意足,转身点头道:“说出来,怕吓破你一颗仙人胆。哦,不对,你应该有所猜测了。你们这帮喜欢躲在幕后指手画脚的家伙,不但境界高,而且脑子都挺不错,比起正阳山和清风城可要难缠多了,嗯,难缠太多了。难缠才好,不然我学成这一身十八般武艺,岂不是毫无用武之地?”

韩玉树依旧不敢收起三山符,而陈平安竟然干脆转过身,继续观摩那道符箓的细节。韩玉树破天荒有些犹豫不决。难道真要耗去那位远古神灵的残存破碎金身?这尊古老存在,可是韩玉树未来证道飞升境的契机所在。

杀了陈平安,三山福地就休想在浩然天下开宗立派了,韩玉树对此其实可以接受。万瑶宗的荣辱存亡,哪里比得上自身的破境和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如今浩然天下的飞升境,大战过后可是少了不少,所以每多出一位,无形的大道气运就会更多几分。

如果让等同于半个飞升境的神灵就此消散,来换取斩杀陈平安的功劳,韩玉树真心不愿意,舍不得。一个仙人境,欲想跻身大道逍遥如虚舟的飞升境,何其艰辛?尤其是从唾手而得的大道机缘,变成希望渺茫,与寻常仙人境修士沦为一般境地一样,每次闭关就像走一遭鬼门关,当然更加让韩玉树道心煎熬。

陈平安拊掌而笑:“懂了懂了,韩道友和正阳山某个鬼祟家伙是一路人。容得下一个落魄山武夫陈平安,毕竟终究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难成气候;却未必容得下一个拥有隐官头衔的归乡人,担心会被我秋后算账,拔出萝卜带出泥,万一哪天被我一锅端了,岂不是阴沟里翻船。韩道友,是也不是?”

韩玉树神色恢复如常:“事已至此,陈道友就不要言语试探了,毫无意义。”

陈平安微笑道:“要是坐镇大小两座天地,能让韩道友提升一境,以飞升境对敌,我这会儿就立即认输,赔礼道歉,钱保平安嘛。”

韩玉树神色玩味,缓缓说道:“不但死结确实可解,而且不用一枚钱。”

陈平安接话道:“只要我加入你们?”

韩玉树大笑道:“不愧是剑气长城的隐官大人!”

韩玉树终于撤去那座太山。

太山底下,有个灰头土脸的“陈平安”坐起身,哈哈大笑,身形一闪,御风悬停的陈平安就要缩地山河,试图去与那人半路汇合。太山再次凭空出现,轰然坠地。

陈平安止住脚步,无奈道:“行了行了,我就不逗韩道友了。”

陈平安打了个响指,一把本命飞剑带起些许涟漪,重归本命窍穴。

韩玉树眼神熠熠,感叹道:“大造化,大造化!难怪能够在剑气长城担任隐官,果然是孕育出了两把本命飞剑,并且各有神通。先前那把,可化千万剑;当下这把,可以悄无声息造就小天地。两把飞剑神通累加,真真是要同境无敌手了……倒也有那万一,有趣有趣,好像同为年轻十人之一的剑修刘材,他那两把本命飞剑心事与立即,似乎刚好克制隐官的这两把?无妨,只要隐官愿意诚心诚意加入我们的阵营,我们先解了今天死结,如此足可让人提心吊胆的死局定然一样可解。”

“不怕讲道理,万事好商量,一直是我行走江湖的宗旨。”陈平安点点头,步步登天往高处走,瞥了眼那位女子身姿的远古神灵后,收回视线,笑道,“难怪韩道友会如此莽撞行事,原来是想要赌大赢大,只要拉拢了我,和落魄山化敌为友不说,剑气长城留在浩然天下的香火情,至少一半,可以为你们所用。”

韩玉树双手负后,攥着叠在一起的两根画轴,这位万瑶宗仙人境眼神当中满是毫不掩饰的激赏神色:“陈平安,你这个人太奇怪了。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之后,倒悬山和跨洲渡船那边竟是障眼法无数,一团乱麻,让人无从下手。就连我们都费了不少心思,只能小心翼翼收拢各方谍报,直到最近几年,才好不容易确定了你的真实身份。难怪有人说落魄山的陈平安在骊珠洞天活下来不可怕,成为剑气长城的隐官不可怕,成为年轻十人之一也还是不可怕,唯一可怕的事情是宝瓶洲落魄山的陈平安,如何能够一步步成为剑气长城的陈平安。运气?机缘?命数?脑子?性情?好像处处加在一起,处处无错,才能够成为今天的你。陈平安,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是从山巅境跻身的止境?先前假装不知罢了。榜单上的那个隐官第十一,可是明确无误的武夫九境。我之所以与你如此有耐心,是由衷希望从今天起,我可以喊你一声陈道友,你称呼我为韩道友,话皆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人更是名副其实的同道之人。大可以放心,以你的心智和地位,不用太多年,我就需要真心实意喊你一声陈前辈,或是陈大剑仙了。”

陈平安疑惑道:“韩道友就没想过万一没谈拢,万一又被我逃出去?你难道不更应该知道,我能够活着返回浩然天下,就是个万一?在你们外人眼中,我这辈子,就是最擅长躲那些万一,同时成为某些万一?”

韩玉树微笑道:“山人自有道法,款待隐官大人,绝无纰漏。不过是钱消灾以防万一,莫非年纪轻轻就身居高位的隐官大人,觉得天底下只有自己才能与那‘万一’打交道?”

陈平安笑呵呵,却说了一番题外话:“上一次我从剑气长城返回家乡,曾经有个朋友喝酒之后说醉话,只不过当时我那两个好朋友酒量不济,一个说了估计记不住自己说了,一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就没听着。我那朋友当时说那剑气长城,是恩怨分明之地、报仇雪恨之乡,绝非藏污纳垢之所。”

韩玉树冷笑道:“隐官言下之意,是没的聊?”

陈平安点头道:“韩道友满嘴喷粪,幸亏咱哥俩隔着远,才没有溅我一身。”

韩玉树叹息一声:“那就别怨我痛下杀手了,只是可惜了一份万瑶宗祖业。”

既然如此,只能另寻法子自立门户了,杀掉陈平安,后遗症太大,这么大一个烂摊子,说不定只是收尾,好让自己将来改头换面,在浩然天下某洲重新现世,就要浪费掉斩杀隐官的一半功劳。至于万瑶宗和三山福地,不用多想,至少在数百年内就只能继续闭关避世了。

韩玉树言语之间,手指捻动背后画轴,一身法袍大袖猎猎作响,显而易见,韩玉树当下作为,哪怕是仙人境,即便身在他来担任老天爷的两座大小天地间,依旧并不轻松。因为这是光阴长河倒流逆转的大神通。

在这之后,眼前这个时隔多年才返回浩然天下的隐官大人,就要独自一人,凭着武夫体魄和两把飞剑,来面对一位仙人境和半个飞升境了。

片刻之后,韩玉树望向神色似有一丝恍惚的陈平安,神色复杂,年轻,太年轻了,年轻得实在让旁人嫉妒。

光阴倒流,两人重新对峙而立在远处。

陈平安似乎察觉到不对劲,立即伸手做掬水状,轻轻晃动手心一团水运,低头凝神,然后猛然抬头,勃然大怒道:“韩玉树,你竟能篡改光阴长河?方才你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真是够小心谨慎的,如此之快就察觉到了意外。

韩玉树还以颜色,讥笑道:“你猜?”

陈平安突然眯起眼:“韩道友言下之意,是没的聊?”

韩玉树心神震动。

“纸糊仙人,不过尔尔。”

陈平安摇摇头,眼神怜悯望向韩玉树:“比文海周密的手段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带你去个好地方。”

下一刻,韩玉树同样置身于两层天地禁制当中,一层是剑气小天地,韩玉树已经顾不得如何惊讶,因为他刹那之间就被陈平安还以颜色,他这个堂堂仙人境竟是被硬生生扯出一粒心神,并不由自主地被拽到了一处山巅之外。陈平安一直留在此地的一粒心神,在真身将韩玉树心神带来此地后,去势如虹,好似被一位十四境追杀,只得疯狂逃命一般,却依旧当头挨了一拳,摔出天地外。

韩玉树心知不妙,然后只觉得仿佛整座浩然天下的重量,都压在了自己一人身上,只听得一个洪钟大吕一般的威严嗓音响彻天地,彻底震碎韩玉树那一粒心神,以及心神之外的所有魂魄,天地之外的金丹、元婴都一并化作齑粉,只剩下了一副行尸走肉的皮囊。

在弥留之际,仙人境韩玉树只听到四个字:“蝼蚁,还蠢。”

画卷天地当中被一拳打得七窍流血的陈平安,这么个差点儿当场脑袋开的家伙,竭力稳住心神站定后,亲眼见到自己飞剑笼中雀内“韩玉树”身上有一根根丝线瞬间绷断消散,那个山巅存在竟是一拳打得仙人境韩玉树一身因果、命理都消散了?见此光景,陈平安心中大定,那就可以要钱不要命了,顾不得去擦拭血迹,他赶紧伸手一抓,攥住那两根从韩玉树手中滑落的画轴,双手左右一抹,摊开画卷,竟有百余丈。然后陈平安循着避暑行宫档案所载的一些秘录术法,以及自己在城头多年钻研那部《丹书真迹》的一些符箓心得,再加上先前那道三山符的大道裨益,开始略显蹩脚地指点江山,同时运转自身山水两件本命物,一边为韩道友代劳主持五岳和江河的气数流转,免得山河画卷一旦打开一角,就要在韩绛树那边露馅,一边极有分寸地攫取天地灵气,用以补充五行之属本命物,人身小天地所有本命气府与那些储君之山皆如久旱逢甘霖一般,终于能够毫无顾虑地饱餐一顿了。

陈平安终究是第一次施展这种仙人大手笔,十分手忙脚乱,他突然一脚脚尖轻轻挑起,将一件从韩玉树身躯当中迸出的本命物驾驭到自己身边,是那把差点儿砍掉自己脑袋的法刀青霞,陈平安立即收入法袍袖中,才腾出双手来,就又有事可做,一个探臂,与法刀青霞一样,将一枚想要自行融入画卷山河当中的祖山符箓迅速收入里边那件法袍的袖里乾坤当中。韩道友的那些同道中人,如果以后想要推衍韩玉树的死因,兴师动众地演算天机,陈平安不介意他们心神一头撞入某座“天地遗址”,就像置身于一处战场,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气运纠缠,混淆不清,想要见到承载真名的陈平安,说不定就要在不断抽丝剥茧的过程中,与龙君、“陆法言”,甚至会与老大剑仙很“有的聊”了……

哎哟喂,这位仙人境家底真多,好忙,法宝压手!

这般眼缭乱捡破烂的包袱斋境遇,和当年跟离真切磋一场,让他“见好就收”,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可惜了韩仙人那件咫尺物,由于魂魄、金丹和元婴皆碎,和他一身宝光流转、品秩极高的七八件本命物一起,竟是一样都没能留下。罢了罢了,终究肥水不流外人田,化作天地灵气,反正都与那座太山一样,留在了画卷天地当中。最终陈平安手握两支画轴,准备收起山河天地。至于那尊神灵傀儡主动隐匿其中的云墩、法刀青霞、两枚万瑶宗祖山的根本山水符、一只温养三昧真火的绛紫葫芦……则都已经在陈平安法袍袖中,还是不太敢随便收入咫尺物,更不敢放进飞剑十五当中。袖里乾坤这门神通,不用白不用,不愧是包袱斋的第一本命神通。

陈平安突然肩头一歪,小有抱怨,袖子真沉。不由得感慨一句,这类纸糊仙人,多多益善啊。

至于那个山巅存在,为何要留下韩玉树的一副皮囊。陈平安倒是不用猜就知道缘由,是对方在听到那个答案之后的一个承诺。

不过陈平安先前的请求,是自己承受十一境之拳,当然不能死,既不能死在那一拳之下,也不能贻误战机,死在韩玉树术法之下。那个山巅存在,答应了此事。不然山巅那边只要有心关门不见客,陈平安恐怕就是飞升境修士,都无法将韩玉树的一粒心神带去山巅。

至于何谓十一境一拳,止境武夫一看便知,因为当下韩玉树本身就是一部拳谱。

陈平安一举两得。

太平山那边,姜尚真刚要起身的时候,听到了一个心声,他立即坐回台阶,听那鸡贼……英明神武的山主吩咐,屈指一弹,将韩绛树打醒,然后也不着急与她叙旧。

姜尚真再将那两尊地仙门神一一定住魂魄,有些和绛树姐姐的闺房体己话,若是被两个糙汉听了去,岂不是大煞风景。

片刻之后,韩绛树并未受到约束,行动无碍,却依旧不敢挪步,越发忧心忡忡,她起身后背对太平山,不知道那场仙人与剑仙之争,结果如何。

约莫半炷香后,一个持刀身形笔直一线从天上撞破天地禁制,整个人凶狠撞入大地,声势之大,如地牛翻背,以至于那人手中狭刀都摔落到了别处。

韩绛树如释重负,只是心声言语处处落空,依旧无法找到父亲。

姜尚真立即站起身,一截柳叶悬停在大坑附近,如同护道。

一袭青衫浑身血迹,踉踉跄跄走出大坑,收起狭刀斩勘,抬起手臂,胡乱擦拭着脸庞,脚尖一点,缩地山河,直接来到山门口。

姜尚真神色凝重,问道:“韩玉树?”

陈平安点头道:“他终究没舍得那幅五岳真形图,彻底沦为一处山河废墟,不然还有的打。”

姜尚真点点头,问道:“他人呢?”

姜尚真其实心中很是奇怪,摔出“画卷天地”那一招,多半是陈平安自己打自己的收官手笔,这就意味着韩玉树绝对没讨到半点便宜,但是陈平安脑袋处伤势极重,身上各大气府震颤不已,又半点作不得伪,咱们这位陈山主确实受伤不轻。那么韩玉树为何消失无踪?若说陈平安斩杀了此人,姜尚真还真不敢相信。按照常理,祭出了镇山之宝五岳真形图,韩玉树就等于立于不败之地了。

这个姜尚真演技真心可以啊,当年自己怎就鬼迷心窍,答应他入了落魄山当了供奉?容易坏了我落魄山的淳朴门风。以后尤其要让曹晴朗离他远点。

陈平安转头朝地上吐出一口血水,刚要说话,伸手扶住额头,骂了一句娘,一挥袖子,几枚符箓掠出袖子,在韩绛树四周缓缓旋转,山水朦胧,使得韩绛树暂时无法看见、听见山门口这边的场景、对话,若是她胆敢在两位剑仙的眼皮子底下施展掌观山河的神通,兴许这位姓陈的剑仙前辈就不介意拿她的脑袋当诱饵了。

陈平安坐在台阶上,轻声道:“先不谈他,我要赶紧疗伤。如果不是你守在这边,今儿算是栽了,狗日的万瑶宗,仙人境韩玉树,我算是记住了。韩玉树极有可能就躲在暗处,姜宗主你帮着看着点,能做掉他就做掉他,回头反正这笔烂账,你都推到我头上,他已经是万瑶宗的祖师爷,道爷我可是有靠山的,师门长辈不止一位!上次好友怀潜在北俱芦洲那边出事,我还笑话他太不小心,结果这次就轮到我了,祖师堂差点儿就需要点燃一盏本命灯。总之这件事没完!”

姜尚真佩服不已。自家山主的言语神色,像极了一位饱受委屈的大宗门谱牒仙师。

大概是年轻山主和这种人打交道太多?所以学了个惟妙惟肖?

尤其是一个躲藏其中的“道爷”说法,更是点睛之笔。

姜尚真突然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低声说道:“不如?”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看也不看那韩绛树一眼,摇头道:“不着急,先不忙着跟万瑶宗彻底翻脸,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总不能连累姜宗主裹挟其中,等着吧,回头道爷我自有手段,一剑不出,大摇大摆去往三山福地,就可以让他们父女乖乖磕头认错。”

嘴上言语之时,陈平安其实一直以心声与姜尚真闲聊,很气定神闲的那种,但是每一句话,都让姜尚真心湖掀起惊涛骇浪。

“韩玉树已经死了,死得不能再死了,绝大多数仙家重宝都已被我收入囊中。”

“他不是我亲手斩杀的,确实做不到,除非以跌境换命才有机会,之所以能杀他,是取巧了,具体缘由不便多说,只能与你说一事,我是首次带外人一起倒行光阴画卷,外加挨了相当于……十一境的半拳吧,所以受伤不轻,伤势是真,却不打紧,是好事。”

“这趟游历重返原地,沿着光阴长河逆流而上,还只是沿着轨迹尚存的原路,带着韩玉树的一粒心神而已,就让我差点儿魂不守舍,这种事情,跻身飞升境之前,实在是……能不做就别做。韩玉树的死,极其隐蔽,我不敢说整个浩然天下,始终无人知晓,近期肯定不会有谁察觉。韩玉树自己的两层小天地,加上我一把飞剑的本命神通,又是一座天地,足够遮蔽天机多年了,何况我还有一份不小的见面礼,等着对方某位飞升境大修士登门收取。所以对方何时洞悉天机,我会有所感应,好歹心里有数。差不多那会儿,就该是双方见一面聊一聊的时候了。”

杨朴突然小声道:“两位前辈,那个韩绛树,好像在偷看你们对话。”

因为剑仙陈前辈受伤太重,没有以心声与姜老宗主言语,所以杨朴发现那个韩绛树一直在凝神定睛,凭借两位前辈的嘴唇大致判断言语内容。

陈平安立即转头,盯住韩绛树。

姜尚真则无须陈平安多说,朝天上某处抱拳笑道:“韩宗主这就走了?不带上绛树姐姐一起?一位如似玉的女子,落在姜某人手中,名声堪忧啊。不如韩宗主还是与我和陈道友一起返回神篆峰?有些小误会,说开了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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