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境剑修惊喜万分,在一处稀薄云雾中感知到了一粒剑光,赶紧以心念驾驭那把本命飞剑返回窍穴温养。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轻轻攥拳,收起一记新剑诀,放弃了追杀那头大蜃的打算,因为仙人境葱蒨肯定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
金丹境剑修抱拳朗声道:“金甲洲剑修高云树,谢过剑仙前辈相救!”
寂然无声,并无回应。
高云树只当是那位剑仙高人不喜客套,厌烦这些繁文缛节,便越发钦佩了。心想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剑仙,既然会乘坐这条乌孙栏渡船,就肯定是自家金甲洲的前辈了。
陈平安关了窗户,继续在屋内走桩练拳。
彩衣渡船那边有一位年轻女修,送来几壶上好的仙家酒酿,敲门的时候神色古怪。她显然想不明白,为何供奉黄麟会对这个贪生怕死的桐叶洲修士如此礼待。
陈平安向女修道了一声谢,没有客气,收下了酒水,然后好奇问道:“敢问姑娘,一壶酒水市价如何?”
管事黄麟应该有所察觉,只是不道破罢了。
那女修似乎被气得不轻,挤出一个笑脸,反问道:“客人你觉得彩衣渡船会买自家酒水吗?”
陈平安将那几壶仙家酒酿放在桌上,和先前所买酒水不一样,这几壶贴有乌孙栏秘制彩笺,若是撕下来转卖他人,估摸着比酒酿本身更值钱。
陈平安走桩完毕,脚步极轻,出拳极慢,已经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天一夜,他睁眼后,以心声和两拨孩子言语,然后打开门,很快九个孩子就陆陆续续赶来这间屋子。
虞青章手里拿了本书。贺乡亭和虞青章并肩而立。孙春王好像比较不合群,所站位置,离所有人都有些微妙距离。这三个孩子至今还没在陈平安这边说过一句话,私底下也沉默寡言。
陈平安大致猜得出一些缘由,也不愿去刨根问底。
一座剑气长城,不是人人都对隐官心怀好感,而且各有各的道理。
陈平安说道:“你们各有剑道传承,我只是名义上的护道人,没有什么师徒名分,但是我在避暑行宫翻阅过不少剑术秘传,可以帮你们查漏补缺,所以你们以后练剑有疑惑,都可以问我。”
陈平安眼角余光发现其中两个孩子听到这番言语的时候,尤其是听到“避暑行宫”一语,眉眼间就有些阴霾。陈平安也只当不知,假装毫无察觉。
何辜小声问道:“曹师傅,先前路过海市蜃楼,那道凌厉至极的剑光,是不是?对不对?”
何辜,个子最高,腰间别有一把锻炼绝佳的短剑“读书婢”,应该不是剑坊锻造之物,而是家传或是师传。而且为何辜传下此剑之人,对浩然天下的怨气肯定不小。
于斜回难得说句好话:“惊心动魄,荡气回肠。”
陈平安直截了当说道:“不是。”
又是墨箓又是神将的,不敢冒认。
姚小妍有些惋惜。
陈平安说道:“登岸后如果有我觉得比较棘手的意外,你们务必立即进入小洞天,不要有任何犹豫。”
程朝露突然怯生生问道:“我能跟曹师傅学拳吗?保证不会耽误练剑!”
双手负后的白玄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道:“真是小狗腿。曹师傅会什么,就屁颠屁颠跟着学什么。”
白玄在碧玉簪子小洞天的时候,喜欢和人自称小小隐官。隐官陈平安,小隐官陈李,那么他就只好是小小隐官了。只是出来后,见着了真隐官,白玄反而不提这茬了。
陈平安对小胖子程朝露笑着点头:“当然可以。拳理剑理两相通,练拳和练剑当然是有界线的,却不是山与远山永远不相见的那种,而是高山与远水的关系,只要两理一通,就是山水相依的大好格局,反而能够相互裨益,越发砥砺皮囊与魂魄。”
说到这里,陈平安停下话头,对其他人说道:“都回去练剑就是了,有想听拳法闲话的,可以留下。”结果只有程朝露留下了。
陈平安让小胖子坐下,点燃桌上一盏灯火。程朝露小声道:“曹师傅,其实贺乡亭比我更想练拳,只是他抹不开面子……”
陈平安摆摆手,不让程朝露多说此事,继续先前自己的话语:“出拳递向天地,是往外走,温养拳意在身,是往内走,两者缺一不可。”
一个小姑娘脚步匆匆,去而复还,轻轻敲门,程朝露赶紧跑去开门,是纳兰玉牒,她一手肘撞开小胖子,由她关了门,这才落座一旁,再次取出了笔纸,正襟危坐,眼神示意隐官大人可以继续言语了。陈平安笑道:“方寸物很珍贵,最好携带在身。”
小姑娘立即抄录在纸上。
陈平安有些无奈,也不去管她,说道:“如果练拳只练筋骨血肉,不去炼神意、温养体魄,就只会剐掉一个人精气神,境界越高,出拳越重,每次都会伤及武夫的魂魄精元,很容易落下病根,积攒隐患一多,次次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如何能够长久?尤其是动辄伤敌毙命的凶狠拳路,武夫一旦不得其法,就好似招邪上身,神仙难救了,学拳杀人,到最后莫名其妙就把自己打死了。”
“所以在我家乡,又有‘传徒先传药,无方非亲传’,以及‘穷学武富练武,一人习武耗去三代财’两个说话,都是山下江湖流传很广的老话,当然是有道理的。”
“程朝露,你要是真想学拳,没有问题,不过要从走桩、立桩学起,比较枯燥乏味,如果哪天觉得练拳没劲,也不用为难,担心会被我训斥,专心练剑即可。”
程朝露听得两眼放光,满脸涨红,激动万分道:“曹师傅,我肯定会好好练拳的,只要有曹师傅一小半的拳法能耐,就心满意足了。”
纳兰玉牒摇摇头,自言自语道:“难。”
陈平安笑道:“如。”
小姑娘很聪慧,立即跟上一个字:“登。”
小胖子哀叹一声:“天。”
陈平安忍不住笑了起来。
随后一路无事,风平浪静,彩衣渡船从云海上掠过了陆地上的千重水万重山,只是哪怕从渡船俯瞰许久,人间依旧炊烟寥寥,唯有青山未老,绿水长流,飞鸟与白云共留客。
最终在一个夜幕中,渡船落在了桐叶洲最南端,那座从废墟中重建的仙家渡口曾是一个破碎王朝的渝州地界。
故国旧山河,城春草木深。先贤古语有云,思君不见君,下渝州。
陈平安从窗口坐回桌旁,怔怔看着桌上那盏灯火。
俗子无长生,三万六千日,夜夜当秉烛。
一阵敲门声响起,门外小姑娘有些雀跃,说:“曹师傅,咱们到了,可以下船喽。”
陈平安应了一声,站起身,由着那盏灯火继续亮着,抬起手,施展术法,将一顶斗笠戴在头上。
开了门,陈平安带着孩子们走下渡船,回头望去,黄麟似乎就等他这一回望了,立即笑着抱拳相送,陈平安转身,抱拳还礼。
走出一段路后,陈平安突然蹲下身,伸手抵住地面,然后轻轻抓起一把土壤收入袖中,会带回家乡。
在陈平安蹲着发呆的时候,唯一一个拥有方寸物的纳兰玉牒取出了一部名为《山海补志》的神仙书,早年家族托人购自倒悬山,小姑娘动作极快,噼里啪啦就翻到了《桐叶篇》,神仙书上,一张书页能够记录十数幅山水画卷和数千个细微文字,不曾修行的凡夫俗子眼力不济,看不清文字内容。
陈平安当年囊中羞涩,只买了一部《山海志》,没舍得买这个更加大部头、记录山川形胜更加翔实的《山海补志》。纳兰玉牒开始为其他人解释这处渝州仙家渡口的由来,小姑娘话语刚起了个头,突然想起自己亲笔抄录的那句“提醒”,赶紧将书籍丢回方寸物,拍拍手,蹲在陈平安身边,学那曹师傅伸手抵住泥土,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陈平安回过神来,笑道:“这次没关系,下次再注意就是了。”
小错早犯早知道,长辈早说孩子早记住。
陈平安起身说道:“玉牒,我帮你遮掩一下,继续翻书看,帮我们解释解释,其实我也不晓得这座渡口的历史典故。可以的话,你用桐叶洲雅言。”
“曹师傅会不知道?是考校我雅言说得流不流畅,对吧?一定是这样的。”纳兰玉牒这才重新取出《山海补志》,用字正腔圆的桐叶洲雅言,阅读书上文字。渝州是大盈王朝最南方地界,旧大盈王朝三十余州所辖两百余府皆有府志。其中以渝州府志最为神仙怪异,上有仙人迹六处,下有龙窟水府九座,旧有观庙神祠六十余个。众人脚下这座渡口,名为驱山渡,传闻王朝历史上的第一位国师渔夫出身,拥有一件至宝金铎,摇晃无声,却会地动山摇。国师兵解仙逝之前,专门将金铎封禁,沉入水中,大盈柳氏的末代皇帝,在北地边关战场上接连大败,就异想天开,“另辟蹊径,开疆拓土”,下令数百炼师搜寻江河峡谷,最终破开一处禁制森严的隐蔽水府,寻得金铎,成功驱山入海,填海为陆,成为大盈历史上拓边武功仅次于开国皇帝之人……孩子们听到这些王朝旧事,没什么感觉,只当个小有趣味的山水故事去听,陈平安则是听得感慨良多。
陈平安其实想要知道,如今负责重建驱山渡的仙家、王朝势力,主事人到底是大盈柳氏后裔,还是某个劫后余生的山上宗门,比如玉圭宗?
陈平安之所以没有直奔家乡宝瓶洲,一来是机缘巧合,刚好遇到了那条跨洲远游的彩衣渡船,且他原本想要通过购买船上的山水邸报,以此获悉如今的浩然大势。再者若是让孩子们返回碧玉簪子小洞天,虽然无碍他们的魂魄寿命以及修行练剑,但是内外天地光阴流逝有快慢之分,陈平安心里终究有些不忍,好像会害得孩子们白白错过很多风景。哪怕这一路远游,多是一望无垠的海面,景色枯燥乏味,可陈平安还是希望这些孩子们能够多看看浩然天下的山河。最后就是陈平安有一份私心,实在是被那三个古怪梦境折腾得杯弓蛇影了,所以想要尽早在一洲山河脚踏实地,尤其是借助桐叶洲的镇妖楼,来勘验真假,帮忙“解梦”。
事实证明,陈平安没白费工夫,方才突然蹲下身,就是陈平安差点儿一个踉跄,这让他立即心安几分。
陈平安起身后,刻意挺直腰杆,身形不再佝偻,只是这么个细微动作,就会让他更不好受,但是裨益体魄更大。
走路就是最好的走桩,就是练拳不停,甚至陈平安每一次动静稍大的呼吸吐纳,都像是桐叶洲一洲的残余破损气运凝聚显圣为一位武运集大成者的武夫,在对陈平安喂拳。
感觉狠狠打一架,九境山巅武夫的瓶颈就能够有所松动,直觉告诉陈平安,他想要破境跻身止境武夫极为不易,但他非但不着急破境,反而越发珍惜桐叶洲这座天然“演武场”的无形砥砺。
道理很简单,曾经有人说过,十境之争就是决定他和曹慈未来武道高低的胜负关键。是连输三场之后,这辈子就此一路输下去,还是久别多年,第四场切磋,陈平安就此扳回一局,第一步就看他能否以最强九境跻身武道止境了。
一位年轻女修离开彩衣渡船,找到陈平安一行,亭亭玉立,停步不前。
陈平安假装没认出身份:“你是?”
乌孙栏女修怀捧一只造工素雅的黄梨字画匣,小画匣四角平镶如意纹白铜饰物,有羊脂美玉雕琢而成的云头拍子,一看就是个宫里头流传出来的老物件。女修看着这个头戴斗笠的中年汉子,笑道:“我师父,也就是彩衣船管事,让我为仙师带来此物,希望仙师不要推脱,里边装着我们乌孙栏各色彩笺,总计一百零八张。”
陈平安轻轻一拍斗笠,赶紧接过那只字画木匣,与管事黄麟道了一声谢,然后感慨道:“早知如此,就不揭下酒壶上边的彩笺了,回头重新粘上,省得朋友不识货。”
女修以心声说道:“师父让我捎句话给仙师,中土文庙曾经下令山上禁绝山水邸报五年,还差半年才解禁,所以我们渡船这边不是不想卖,而是实在有心无力。”
陈平安有些无奈,难怪当时登船没多久,就察觉到渡船之外有一道天上镜光和一道仙人境气息的悄然游弋,原来是自己这位桐叶洲修士不小心露了马脚。后来渡船遇到海市蜃楼,若是自己没有果断出手,说不定那顿在芦岛祖师堂欠下的喝茶,就要在彩衣渡船上边补上了,除了大瀼水元婴境剑修,以及那位流霞洲女子仙人境葱蒨,极有可能会有其他高人一起落座待客。
彩衣渡船这边,乌孙栏次席供奉黄麟其实是一位正统出身的儒家书院子弟,先前以文字传檄镇压水裔,黄麟靠一身浩然气,言出法随,破开海市迷障极多,还有圣贤书篇上的“远持天子令”一语。至于黄麟如何舍了君子贤人身份,转去担任乌孙栏的供奉,大概就是乱世当中的一部鸳鸯谱?
陈平安不由得想起那个渡船上打趣自己的少年修士,好小子,挺会装啊,还簪小楷呢?少年看似插科打诨,实则心神平稳,言语与神色之间竟是没有半点纰漏,所以连自己都被糊弄过去了。
于是陈平安说道:“你们渡船上有个少年伙计,虽然修道资质不算绝佳,但是心性不错,是棵好苗子,说不定会大器晚成。”
年轻女修嫣然而笑,竟是向陈平安施了个万福:“借前辈吉言,替我弟弟向前辈道一声谢。”
一场好聚好散。
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找到了开在驱山渡集市入口处的渡口坊楼。
作为桐叶洲最南端的渡口,驱山渡除了停靠彩衣渡船这样的跨洲渡船,还有三条山上路线,三个方向,分别去往黄渡、仙舟渡和鹦鹉洲,都是小渡口,无论是《山海志》还是《山海补志》都未曾记载,其中黄渡是去往玉圭宗的必经之路。渡船都未能到达桐叶洲中部。
陈平安有些奇怪,为何玉圭宗没有占据驱山渡。按照《山海补志》所写,大盈王朝执牛耳者的仙家门派是玉圭宗的藩属宗门,于情于理,玉圭宗都该名正言顺地帮助山下王朝一起收拾桐叶洲南方广袤的旧山河,大盈王朝肯定是重中之重。更奇怪的是,执掌驱山渡大小渡船事宜的仙师,虽然以桐叶洲雅言与人说话,竟然带着几分皑皑洲雅言独有的口音。
陈平安带着一大帮孩子,所以格外引人注目。而且九个孩子,一看就像资质不会太差的修道坯子,自然让人羡慕,同时更会让人忌惮几分。只是肯定没人相信,九个孩子不但都已经是孕育出本命飞剑的剑修,而且还是剑修当中的剑仙坯子。何况是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
这等光景,随便搁哪儿,哪怕是那些以剑道立本的宗字头仙家,让某位剑仙亲自带队下山游历,都足够吓人,让人匪夷所思,所以陈平安就算扯开嗓子喊,可只要九个孩子不纷纷祭出飞剑,就都没人相信。偌大一座桐叶洲,别说露面,能够在山上凑出这么多剑修孩子的宗门都屈指可数,就算有上五境剑仙亲自护道,都不敢如此贸然行事。
陈平安故意掏出一枚谷雨钱,找回了几枚小暑钱,买了十块登船的关牒玉牌,如今乘坐渡船,神仙钱费用翻了一番都不止。原因很简单,如今神仙钱相较以往溢价极多,这会儿就能够乘船远游的山上仙师肯定是真有钱。
不过这笔路费,只要练气士运道别太差,就有机会找补得回来。只是比较考验眼力,挣钱的多寡,靠机缘大小。
盛世收藏古董珍玩,乱世黄金最值钱,乱世当中,曾经价值千金的古董,往往都是白菜价,可越是如此,越无人问津。但一个世道开始从乱到治的这段时日里边,就是不少山泽野修四处捡漏的最佳时机。这也是修道之人如此重视方寸物的原因之一,至于咫尺物,痴心妄想。
这会儿下山云游异乡的练气士其实就两种,下山散心求机缘的和在人间找机会挣钱的,而且两者相较于早些年的渡口游客,要么修为更高,要么靠山更大,同时行事更加谨慎。
就像今天陈平安带着孩子们游历集市店铺,道路上人不少,但是人与人之间,几乎都有意无意拉开了一段距离,哪怕进了人满为患的铺子,相互间也会十分谨慎。
像陈平安这种带着一堆孩子下山游历的,更没人胆敢轻易招惹,能避就避。
陈平安翻转那几枚小暑钱,其中一枚上的篆文,又是从未见过的,意外之喜,正反两面篆文分别为“水通五湖”“剑镇四海”。
陈平安很早就开始有意收藏小暑钱了,因为小暑钱是唯一有不同篆文的神仙钱。
相传历史上出自不同铸造名家之手的小暑钱总计有三百多种篆文,陈平安辛辛苦苦积攒二十多年,如今才收藏了不到八十种,任重道远,要多挣钱啊。小小包袱斋,赶紧当起来。
还有两个时辰才有黄渡船落地停靠,陈平安就带着孩子们去集市闲逛,各色铺子中书画、瓷器、杂项等大大小小的物件不计其数,连圣旨和蟒袍都有,更有一捆捆的书籍,跟刚从山上劈砍搬来的柴火差不多,随便堆放在地,用草绳捆着,故而磨损极多,店铺这边竖了一道木牌,反正就是按斤两售卖,所以铺子伙计都懒得为此吆喝几句,客人一律自己看牌子去。风雪初歇,曾经书香门第都要掂量钱袋子买上一两本的孤本善本浸水极多,如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溺水一般。
陈平安一路行来,扫了几眼各家铺子的货物,多是王朝、藩属世俗意义上的古物珍玩,既然并无灵气,就算不得灵器。能否被称之为山上灵器,关键就看有无蕴藉灵气,且经久不散。灵器有死物活物之分,如一方古砚、一支秃笔,沾了些许先贤的文运,灵气沛然,就是活物,若是保存不善,或是炼师消耗太多,就会沦为寻常物件,成了死物。和道门高真朝夕相处的一把拂尘、一块蒲团,未必能够沾染几分灵气,一件龙袍蟒服,同样也未必能够遗留下几分龙气。
灵器当中的活物,品秩更高,山上美其名曰“性灵之物”,大抵能够汲取天地灵气,温养材质本身。
至于法宝,别说凡夫俗子,就是已是修道之人的山泽野修,一辈子也未必能够见到几回,事实上地仙之下的野修,都不太乐意跟法宝打交道,毕竟往往是此物一露面,就意味着他们和谱牒仙师在打生打死。侥幸打赢了,打了小的,还会惹来老的,总归是极少占到便宜的,更别说打输了,极有可能都没人帮忙收尸。
陈平安只买了一把不太起眼的小攮子剑、一柄镀金夔龙饰件的黑鞘腰刀,勉强能算灵器,多半曾经供奉在地方武庙或是城隍阁的缘故,沾了几分残余的香火气息。搁在世俗山下的江湖武林,能算两把神兵利器,各自卖个五六千两银子不难,陈平安了十枚雪钱,铺子说是买一送一。其实陈平安当包袱斋的话,没啥赚头。唯一能够算是捡漏的物件,是书上“朱栏玉砌”一词中“玉砌”两字的石质日晷。看背面铭文,是一国钦天监旧物,铺子这边售价八枚雪钱,在陈平安眼中,真实价格至少翻两番,随便卖,就是大了些,如果陈平安今天是独自一人逛荡集市,扛也就扛了,毕竟连更大的藻井都背过。
要是换成陈平安当店主,就不该标价八枚雪钱,太鸡肋了,没有方寸物的练气士,难不成了八枚雪钱不说,还注定短期无法脱手,就要在众目睽睽之下,背着这么大一个物件,然后一路走南闯北?干脆标价一枚小暑钱,回头让买家背起来也带劲些,兜里八枚雪钱,跟怀揣着一枚小暑钱,感觉能一样吗?当然不能。
所以陈平安最后就蹲在“小书山”这边小心翼翼翻翻检检,多是掀开书页一角。不承想店铺伙计在门口那边撂下一句:“不买就别乱翻。”陈平安抬起头,笑着说“要买的”,那年轻伙计才转头去照顾其他贵客。
陈平安挑选了几大斤官印秘藏书籍,书籍用的是官府公文纸,每张都钤盖有官印,并记年号;一捆经厂本丛书,谁写谁刻谁印,都有标注,纸张极其厚重;还有一捆开纸书,出自私人藏书楼,传承有序,却触手若新,足可见数百年间藏在深闺,堪称书林尤物。
不过真正值钱的书籍,值钱到让店铺修士都有所耳闻的某些皇室殿藏秘本,肯定待遇又有所不同。
陈平安买了一大麻袋书籍,背在身上,结结实实,百余斤重。付出的不过是五枚雪钱,一枚雪钱,可以买二十斤书。要是陈平安愿意砍价,估计钱不会少给,却可以多搬走二十斤。只是陈平安没跟铺子讨价还价,怕一个忍不住,就包圆全买了,到时候别说方寸物,连一件咫尺物都装不下。还是讲个眼缘好了。
孩子们当中,只有纳兰玉牒挑了书,小姑娘相中了几本,她也不管什么纸张材质、官刻民刻、栏口藏书印之类的讲究,只挑字体娟秀顺眼的。小姑娘要给钱,陈平安说附带的,几本加一起一斤分量都没有,不用。小姑娘好像不是省了钱,而是挣了钱,开心得不行。陈平安就跟着有些笑意。
一个同样乘坐彩衣渡船的远游客站在路上,好像在等着陈平安。其实陈平安早就发现此人了,先前在驱山渡坊楼里边,陈平安一行前脚出,此人后脚进,看样子,一样会跟着去往黄渡。
这位来自金甲洲的金丹境瓶颈剑修,在渡船上曾仗义出手相助黄麟,当时祭出一把墨箓飞剑,去势惊人,十分剑仙气概,只是结局不算太圆满。他见着了迎面走来的陈平安,立即抱拳以心声道:“晚辈高云树,见过前辈。”
陈平安背着大包裹,双手攥住草绳,也就没有抱拳还礼,点点头,以中土神洲大雅言笑问道:“高剑仙有事找我?”
这就叫投桃报李了,你喊我一声“前辈”,我还你一个“剑仙”。
方才高云树耍了个小心思,以金甲洲雅言开口。这会儿被对方敬称为剑仙,显然让脸皮不厚的他有些汗颜。高云树认定了眼前这个深藏不露的刀客就是那位一剑破开海市、逼退大蜃的剑仙前辈。
虽说对方没有就此擦肩而过,前辈好脾气,不曾将自己晾在一边,反而始终笑着望向自己,极有耐心,但是高云树其实当下极有压力,总觉得自己只是站在这位前辈眼前,就好似双方问剑一场,自己在与对方对峙,一言不合就会分出生死。高云树赶紧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说道:“能否请前辈吃顿酒?”
陈平安摇摇头。高云树欲言又止。
陈平安笑问道:“高兄你是感谢一位剑仙,还是感谢一位陌生人的相救举动?”
一样的感激,却是两份心思。
高云树倒是个坦诚人,非但没觉得前辈有此问是在羞辱自己,反而松了口气,答道:“自然都有,剑仙前辈行事不留名,却帮我取回飞剑,就等于救了我半条命,当然感激万分,若是能够因此结识一位慷慨意气的剑仙前辈,那是最好。实不相瞒,晚辈是野修出身,金甲洲剑修寥寥无几,想要认识一位比登天还难,让晚辈去当束手束脚的供奉,晚辈又实在不甘心。所以若是能够认识一位剑仙,无那半分利益往来,晚辈哪怕现在就打道回府,亦是不虚此行了。”
陈平安点头道:“高剑仙以诚待人,让我佩服。”
高云树问道:“前辈真不是我那家乡剑仙徐君?”
陈平安疑惑道:“剑仙徐君,恕我孤陋寡闻,劳烦高剑仙说道说道。我们边走边说。”
高云树跟着陈平安一起散步,极为坦诚相待,不但说了那位剑仙,还说了自己的一份心思。
高云树所说的那位家乡大剑仙徐君,已经率先游历桐叶洲。高云树这趟跨洲远游,除了在异乡随缘而走,其实本就有与徐君请教剑术的想法。
徐君是一个在金甲洲战场上横空出世的剑仙,世人暂时不知其真名,只知道姓徐,是金甲洲本土剑修,但是跻身了上五境,在那场大战之前,竟然始终寂寂无闻。据说这位徐君,和来自剑气长城的刻字老剑仙齐廷济很投缘。高云树就想要来这儿碰碰运气,若是徐君前辈在金甲洲有开宗立派的意愿,高云树想要就此追随徐君,好歹捞个名义上的开山祖师之一。
陈平安看似随意问了金甲洲战场的情况,高云树还是竹筒倒豆子,不介意和这位前辈多说些事迹。其中就有提及中土神洲的曹慈,以及两位与他同乡的女子武夫宗师,不过高云树是山泽野修,山水邸报又被文庙封禁,所以只道听途说了两名女子,一个姓石,一个姓裴。高云树猜测后者既然姓裴,如此巧合,多半就是大端王朝的武夫了,他由衷感慨了一番,那大端王朝真是武运昌盛得惊世骇俗,出了裴杯、曹慈这对师徒不说,又冒出个好像比曹慈年纪更轻的天才,至于是远游境,还是山巅境,不太好说,可远游境,那也很夸张了不是,难不成天下武运,真要半出大端吗?
陈平安在心中大致推算了一下,时间是在当年完颜老景被甲子帐刻字城头时分。石在溪是那郁狷夫。至于那个比曹慈更加年轻的女子武夫,难道是武神裴杯的又一个嫡传弟子?
听完之后,陈平安笑道:“我真不是什么‘剑仙徐君’。”
陈平安伸手拍了拍狭刀斩勘的刀柄,示意对方自己是个纯粹武夫。
高云树壮起胆子,试探性问道:“那黄管事为何要独独高看前辈一眼,专门让人送前辈一只木匣?”
高云树赶紧信誓旦旦道:“前辈,千万莫要多想,是晚辈无意间瞧见的。实在是前辈从登船起,就比较特立独行,让晚辈记忆深刻。”
好家伙,真眼尖,敢情是循着蛛丝马迹找自己碰瓷来了?
陈平安懒得解释什么,不再以心声言语,抱拳说道:“既然是一场萍水相逢,咱们点到即止就好了。”
高云树点点头,也不敢多做纠缠,万一真是那位剑术通神的剑仙前辈,不管是不是同乡徐君,既然对方如此表态,自己都不该得寸进尺了。他果断抱拳还礼:“那晚辈就预祝前辈游历顺遂!”
铁了心认定对方是位剑仙。哪怕对方一口一个高剑仙。
陈平安笑道:“那我也预祝高兄此行好梦成真。”
高云树大笑道:“就此别过。”
陈平安眯眼点头。
高云树转身大步离去,要重返渡口坊楼,换一处渡口作为北游落脚处了。
于斜回轻声道:“瞅见没,江湖,这就是江湖。”
程朝露向纳兰玉牒小声提醒道:“玉牒,方才曹师傅那句话,怎么不抄录下来?”
小姑娘抬了抬袖子,瞪眼道:“笔墨纸砚装得下吗?”
程朝露刚要争论几句,纳兰玉牒写字抄录,只需纸笔即可。只是不等程朝露开口,陈平安就伸手按住了他的脑袋,打趣道:“不想打一辈子光棍就别说话。”
其实所有孩子,再后知后觉的,都察觉到一件事情。隐官大人对姚小妍和纳兰玉牒是最关心的。虽说他对所有人都心平气和,一视同仁,不以境界、本命飞剑品秩更看重谁、看轻谁,只是在两个小姑娘这边,隐官大人或者说曹师傅,眼神会格外温柔,就像看待自家晚辈一样。
到了吃饭的点儿,陈平安环顾四周,最后选了一座酒楼,还跟伙计要了一间单独的雅室,没有要酒水,饭菜上桌后,陈平安下筷不多,细嚼慢咽。
白玄和纳兰玉牒坐在陈平安两旁,不是因为他们两个是洞府境,比其他人境界更高,而是胆子大,不认生。
这些孩子,在彩衣渡船上一次都没有出门。下船到了驱山渡,也乖巧得不符合年龄和性情。
但是剑气长城的孩子,尤其当他们又是天生的剑仙坯子,其实曾经是天底下最“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因为剑仙太多,随处可见,而那些走下城头的剑仙,极有可能就是某个孩子的家里长辈、传道师父、街坊邻居。
纳兰玉牒说道:“曹师傅,今儿我来结账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