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夫子也会沿着山道走桩练拳,今天还故意在山顶、山脚两处各等了岑鸳机一次,对岑鸳机拳法的细微缺漏处予以指点。
岑鸳机对这位来自藕福地的国师种夫子很敬重,仅次于半个师父的朱老先生。她觉得这样儒雅随和的老前辈,才是自己心目中真正的读书人。种夫子返回住处,挑灯夜读圣贤书。此次游历,从宝瓶洲去往剑气长城,再从倒悬山去往南婆娑洲、中土神洲、皑皑洲、北俱芦洲,至重返宝瓶洲,等于走过了半座浩然天下。种秋收获颇丰,除了对浩然天下诸子百家的学问宗旨都有涉猎,书外的神仙与豪杰也算是见过不少了,有些投缘于性情脾气、见识学问,有些切磋于道理或是拳法,当然也有些险象环生的拳分胜负,甚至是拳问生死。
种秋何曾是腐儒?身为南苑国国师,本就从未是迂腐的读书之人。
岑鸳机今天再次在山脚停拳,犹豫了一下,还是主动走向借月色看书的曹晴朗。
岑鸳机在落魄山上是练拳最为勤勉的一个。她知道曹晴朗既是儒家子弟,也是一个修道之人。听说曹晴朗跟随种夫子远游极远,所以才会这么多年才返回落魄山。岑鸳机有些羡慕。她家离落魄山不远,就在龙州州城内,至今她还没真正远游过。
每次有人看门,从郑大风,到元来,再到小米粒,最后到曹晴朗,都会坐板凳或是竹椅,然后身边放上两三条闲余的,以备不时之需。当然还有瓜子。岑鸳机坐在一条竹椅上,沉默许久才开口道:“曹晴朗,我如今才是武夫四境瓶颈,元宝先前寄信来山上,说她已经五境了。你去过很多地方,像我和元宝这个岁数,四境、五境武夫多不多?”
曹晴朗实话实说道:“并不多见,尤其是女子。但是我这次跟随夫子出远门,确实一路上也见过不少武学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学武大成。”
曹晴朗很快就笑着补充了一句:“但是我先生一直坚信,武学路上,会有高低先后之分,最不该害怕的,反而是‘先学武成就低’这种情况。”
岑鸳机疑惑道:“为何不怕?换成是我,都要揪心死了。”
曹晴朗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但是先生当时说得格外认真,只解释说‘一怕自己,学拳就死’。我不是纯粹武夫,所以没有多问。只觉得这句拳理,搁在书上是一样适用的,所以记得比较清楚。”
岑鸳机突然笑了起来,她又想忍住笑,一双漂亮眼眸便眯成了月牙儿,只是还是没能忍住,然后她捂住嘴,才微笑出声,好像听过了曹晴朗的一番话,又记起一件事,使得她心情好了许多。只可惜这件事,和曹晴朗最最说不得,与书呆子元来都说得,就是与曹晴朗不能说。
曹晴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看到岑鸳机好像不再那么心情沉闷了,便也微微一笑,继续低头看书。
岑鸳机离去之前,问道:“曹晴朗,能问一句,你先生是武道几境吗?”
曹晴朗微笑摇头:“岑姑娘当然可以问,只是我身为先生的学生,不能说此事。”
岑鸳机看着曹晴朗的澄澈眼神,倒也不恼,反而笑着点头,抱拳离去。
曹晴朗没来由想起了家乡,想起了陋巷祖宅、学塾、繁华热闹的状元巷、整个南苑国京城,还有那位与先生一样是藕福地“谪仙人”的外乡人陆抬陆先生。
自己先生,种夫子,当然都是曹晴朗的大恩人。其实陆先生也让曹晴朗很牵挂。后来远游剑气长城,从先生那边得知,那位陆先生其实是阴阳家执牛耳者世族陆氏子弟。与先生相逢于桂岛渡船,然后相识于倒悬山,是能让先生“白给一枚谷雨钱”的天大交情。最后机缘巧合之下,双方一起乘坐另外一条跨洲渡船吞宝鲸,远游桐叶洲,不但并肩作战,而且生死与共,成了可以不谈钱的至交好友。
张山峰,徐远霞,陆抬,钟魁,刘景龙,这几位都是被自己先生视为同道与同辈的挚友,其中游侠徐远霞又可算半个长辈。
至于同乡人刘羡阳,又与他们略有不同,先生从不否认自己会将刘羡阳视为大哥,将泥瓶巷鼻涕虫当作弟弟,都是先生的亲人。
陆抬其实是自己先生离开藕福地后,与种夫子一起照顾自己最多的人。没有他们的指点,可能日子还是会一天一天咬牙熬过去,但是一定会更难熬。只是那个风雅无双的陆先生跟随其中一块藕福地去了青冥天下。曹晴朗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有无机会,可与陆先生重逢。
当时陪着曹晴朗在斩龙崖凉亭中闲聊,先生喝着酒打趣说:“回头来看,陆抬当年携带一身法宝,还有层出不穷的仙家手段,确实很有陆氏嫡系子弟的风采,唯独境界一事,也太低了些。好些个中土仙家豪阀出身的年轻俊彦,涨境界就跟喝白水似的,比如在北俱芦洲就遇到一个名叫怀潜的修道天才。所以将来遇到了陆抬,一定要拿此事好好笑话一番。怎么,就只因为恐高一事,便连修行境界的‘升高’,也一并害怕了?”
先生其实很少背后说人,可是一旦跟他们这些学生或是弟子提起,往往都是在说朋友,所说故事,都是一些让先生会心而笑、绝不喝愁酒的往事。
最后曹晴朗只是发自肺腑地有感而发,说:“若非知道陆先生是豪杰男儿,不然真要误以为陆先生是女子假扮,行走江湖的。”
不知为何,先生当时神色有些古怪,还伸手按住曹晴朗的脑袋,难得教训了一句:“小小年纪就思量此事,以后回了落魄山,少跟朱敛还有郑大风厮混,以后给我发现了你敢偷看那些神仙书,先生就去披云山砍竹子,帮你小子打造一把戒尺……”
曹晴朗极少看不下去书,今夜是例外,他干脆合上书,开始闭目养神。
不知为何,曹晴朗总觉得先生快要返乡了。
米裕三位已经从莲藕福地返回,很顺利,沛湘选中了一块位于松籁国边境线上的风水宝地,山水僻静,又占据一条潜在龙脉,所以得到意外之喜的沛湘,承诺狐国会额外拿出八百枚谷雨钱,作为第一笔“安家费”。但是这些谷雨钱,落魄山在经手记账之后,必须投入莲藕福地,尤其是她选址处,最少要占据五成神仙钱所化灵气。
沛湘如今已经大致摸清楚了落魄山的家风习俗和买卖脉络,还真就是不能太矫揉造作太含蓄,真得“以诚待人”,有一说一不要脸。所以返回落魄山后,韦文龙就与沛湘在账房好好算了一笔账。
漫天要价坐地还钱,沛湘对此不陌生,反而心安。最后双方皆大欢喜,沛湘狐国所出之钱提升为一千枚谷雨钱,选址处灵气只能分去三成,不然会极大影响莲藕福地的山水气数变迁。提及此事,一直好好商量买卖事的韦文龙难得措辞严厉,说:“一旦因为钱财之事导致福地动乱,再使得天下四国国势气运因此变幻不定,山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人,你沛湘,我韦文龙,甚至是朱敛在内,都要被问责,谁都别想跑!”
沛湘其实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自然没有异议。事实上,她甚至做好了销一千枚谷雨钱、只占两成灵气的打算。
之所以愿意多这一千枚谷雨钱,除了“投诚”和“登门礼”双重意义之外,沛湘不傻,看得出来一座莲藕福地从中等福地晋升为上等福地轻而易举,亦是大势所趋。狐国扎根在此,受益匪浅,能够就此恩泽千百年。
长命道友私下造访了大管家朱敛。两人一番客套寒暄之后,当谈及狐国的真正价值所在时,先是一起沉默,然后异口同声道:“文运。”
这天种秋找朱敛喝酒,老厨子做了几碟子佐酒菜。双方言语,都无须藏掖,既是家乡人,更是同道人。所以种夫子离去前,起身与朱敛作揖道谢,朱敛便坦然收了这份大礼,毕竟狐国是他凭借一己之力搬来落魄山的。莲藕福地以后的天下文运,多出个四五成或是七八成的,谁最乐意见到?当然是身为一国国师却心怀天下苍生的夫子种秋。
朱敛起身相送时,只说了一句:“总不能让种夫子后悔来了落魄山。”
种秋摇摇头:“虽死无悔,虽死无悔矣!”
朱敛一巴掌拍在种夫子后背,笑骂道:“说啥晦气话?!”
种秋大笑离去,老夫子心中好不快意。朱敛觉得这个种秋,是可以当个真圣贤的,就在这浩然天下。
米裕每次散心都喜欢最后坐在台阶顶部,安安静静地独自坐一会儿,烦心就少去不少。至于每天与小米粒坐在崖畔石桌旁嗑瓜子,那是奔着开心去的。或是路上遇见好像时时刻刻都在忙碌的小暖树,米裕也会很开心。
隐官大人曾经在避暑行宫信誓旦旦,说你米裕与我那落魄山是天生大道契合的,以后有机会要多去做客。然后年轻隐官就眯眼而笑,拇指食指轻轻搓动,示意避暑行宫的扛把子米大剑仙每次做客落魄山,莫要忘记诚意。
米裕这会儿笑道:“隐官大人啊隐官大人,当年之所以不愿我成为落魄山供奉,莫不是贪图那一次又一次的登门礼?”
朱敛缓缓走到米裕身边坐下,递过去一壶董家铺子出产的糯米酒酿,落魄山这边每年都会白收不少。米裕打开酒壶,抿了一口酒,滋味绵软,胜在余味,笑道:“难怪落魄山有此风气。”
从韦文龙的如鱼得水,到自己的入乡随俗,再到今夜亲眼看见、亲耳听见曹晴朗和岑鸳机的闲聊。
朱敛喝完一大口酒,抹了抹嘴,点头道:“一个山主,一种门风。”
哪怕不说落魄山,就说米裕也认识的那位北俱芦洲年轻剑仙、太徽剑宗宗主刘景龙,自家公子的至交好友。此人虽然传言被掌律祖师黄童拦下,以一个“太徽剑宗宗主不是死不得,只是暂时当真再死不得了”作为理由,同时剑仙黄童还以自己赶赴别洲战场为条件,不许他去宝瓶洲老龙城战场,但是刘景龙仍是没有留在祖师堂或是翩然峰修行,而是率领自家地仙剑修,一同仗剑离开宗门,先跟和太徽剑宗世代交好的几大宗门联手,再与众多志同道合的修士联袂去往山上山下一些作乱处,讲不通道理再出剑,一旦出剑,绝不心慈手软,绝不让北俱芦洲有任何内乱的苗头,防止那些流窜、隐匿妖族修士煽风点火,蔓延成灾。
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朋友,以此说自家山主陈平安,或是以此说刘景龙,都是可以的。
米裕恢复了几分丛我无敌的风流本色,小声说道:“那个隋景澄隋姑娘?”
隋景澄到了暖树和米粒那边,对她们两人是真好,真心当她们是自家闺女似的,不但变着法子送礼,件件还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更愿意将大把光阴放在两个小姑娘身上,而且丝毫不别扭。隋景澄的出现,使得暖树和米粒这些天的笑声特别多。就连小米粒私底下都找余米和老厨子帮忙,帮隋姑娘在师兄荣畅那边找好了几十个明儿不宜下山的理由。一个黄大闺女如此作为,还能因为什么?
朱敛嘿嘿笑着:“何必明说。”
朱敛喝完了酒,缓缓道:“大丈夫,论是非不论利害;真豪杰,论顺逆不论成败;圣贤论万世,不论一生!”
米裕点点头,又摇摇头。隐官大人不全是如此。
朱敛笑道:“公子当然是唯一。”
然后有一天,剑仙左右来到了落魄山。
米裕在落魄山懒散惯了,偶尔谈正事才会心虚几分。唯独见到左右这位剑仙,这位隐官大人的师兄,米剑仙心虚得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他竟是直接躲去了山外,找好哥们刘羡阳喝酒去了。
最后就有了霁色峰祖师堂外广场上的那一幕。
文圣一脉弟子左右先为先生敬香,然后再端坐在门外的椅子上。
除了开门的陈暖树,帮忙搬椅子的周米粒,就只有朱敛在远处旁观。
曹晴朗刚刚陪着种秋去了趟州城,正在赶来的路上。
左右起身后,周米粒一路飞奔过去,帮着左先生将那张椅子搬回祖师堂内,左右说自己来,周米粒不答应!左右只好作罢。要是米裕或是沛湘在这里,估计都能把眼珠子瞪出来。
等到周米粒返回,陈暖树重新关门。左右笑道:“你就是周米粒,我师弟所说的那个哑巴湖大水怪?”
周米粒忍不住张大嘴巴,赶紧将金扁担和行山杖交给暖树姐姐保管,然后捂住嘴巴,最后将手挡在嘴边,哈哈笑道:“好人山主的师兄,你可是比桌子还要大的剑仙,都晓得我?”
左右笑问道:“什么叫比桌子还要大?”
周米粒解释道:“就是可以摆很多的大白碗,瓜子大,一般般大,碗口大,很大了,哦豁?!桌子大,那可就是最大的了!”
左右点点头:“勉强可以这么说。”
周米粒开心得原地飞奔,又原地踏步车轱辘转,这是她跟裴钱学的,裴钱又是跟宝瓶姐姐学来的,这就是江湖上的武学传承了。
左右伸手揉了揉暖树的脑袋,轻声道:“小师弟在剑气长城也会经常提起你。他一直担心你被一个叫陈灵均的家伙欺负。如果有的话,我作为你们山主的师兄,可以提醒提醒陈灵均。”
周米粒赶紧说道:“陈灵均去北俱芦洲走江去啦,没有欺负暖树姐姐,桌儿剑仙可别骂他啊。”
陈暖树作揖说道:“左先生,陈灵均很好的,不会欺负谁。”
左右嗯了一声,开门见山问迎面抱拳走来的朱敛:“如今落魄山上,有无过不去的坎,有无我能帮忙的?”
朱敛收拳后,说道:“还真有一件事,需要左先生帮忙。”
左右小有意外:“哦?哪个不长眼的宝瓶洲仙人?”
饶是八面玲珑的朱敛,一时间都有些哑然。这么聊天的,头一遭。
朱敛便说了将莲藕福地与古井破碎洞天勾连成“洞天福地相衔接”的事情。
浩然天下,有此壮举的,只有两座。一座就是朱敛的家乡,昔年藕福地曾与道祖的莲洞天相连。
左右听过之后,说道:“小事。”
好不容易来到落魄山,结果就只是做这个,看样子左剑仙似乎还有些失望。
去往落魄山竹楼那边的路上,左右行走不快,仔细与朱敛请教了莲藕福地的天地形势,大致清楚后,说可以再问问长命道友的那些神道学问,向夫子种秋问一问家乡山河近况,朱敛若是不觉得麻烦的话,连那福地客人沛湘也一并询问清楚。至于最后如何出剑,就不用问谁了。朱敛一一答应下来,说最多两个时辰。
左右到了竹楼外,喊来了刚刚回山的曹晴朗,坐在崖畔,当面问了些学问事。
左右说道:“治学一事,要比你先生更用心。他就是太聪明,求学态度其实不如你。”
曹晴朗都不知道是该点头还是摇头,更不知道如何回答。
左右问道:“裴钱远游,还没回来?”
曹晴朗点头道:“最后一次传信回落魄山,是在皑皑洲雷公庙十境武夫沛阿香家中。”
左右微微皱眉:“裴钱是亲自传书寄信?小小年纪,一人在外,怎么如此不小心?别学你师父。”
曹晴朗摇头道:“是皑皑洲剑仙前辈谢松帮的忙,裴钱其实行走江湖,相当谨慎。”
左右点点头,微笑道:“这就不错。”
左右看小师弟,咋看咋不顺眼。再看小师弟收取的弟子学生,则怎么看怎么顺眼。
左右说道:“你是儒家子弟,又是修道之人,修心修力,师伯都不太喜欢插手。只是有件事,可以先记下,占理,却又遇到不讲理的山上神仙,对方仗着境界高欺负人,报上你先生的名字,如今未必管用,那就报上师伯的名字。”从今往后,文圣一脉的嫡传和再传,已经无须对浩然天下藏藏掖掖了。
曹晴朗点头道:“记住了。”
左右突然说道:“会不会喝酒?”
曹晴朗赧颜道:“此次远游,喝过,但是不太爱喝。”
左右笑道:“很好。别学你先生当那酒鬼。”得学师伯。
曹晴朗问道:“我还有些学问上的疑难,师伯忙不忙?”
左右说道:“天下事,忙不过治学。你只管问。”
最终左右在落魄山只待了短短两天。洞天福地相衔接后,左右收敛剑气,仗剑下山远游,倏忽千里外。
路过宝瓶洲中部的时候,左右听到一个心声,简明扼要地与他说了一个道理,让他皱眉不已。
“文圣一脉,已有再传弟子,那么师伯当中,能不能有个能打的,并且是天下皆知的?好让以后的老不死不敢随便欺负?”这就是崔瀺手托白玉京与左右说的那个道理。所以左右最终还是拨转剑尖,不再御剑南下老龙城,而是跨海远游,一剑直去南婆娑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