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5章 陈十一

陈平安自己则一个缩地山河,瞬间出现在数千丈之外,对付其中一个竟然面对自己,还摆出了一个对敌拳架的赊月。

先前那远游境体魄不堪一击,你便换了山巅境体魄,来掂量自己的山巅境拳头有多重,真当自己是那萧愻出拳?!

只看那赊月第一拳对敌,饶是陈平安这般喜欢高看对手一眼再一眼的小心人,都要觉得她的拳法太糙,神意太假,底子太差。兴许这位武夫赊月,唯一的可取之处,就是速度不慢,有几分当年那郁狷夫问拳时的感觉。

一袭鲜红,大袖翻摇,手持双刀,辗转腾挪,流萤不断,追逐敌人,切割天地。

武夫赊月空有山巅境体魄和所学拳法,只能一退再退,躲避再躲避。哪怕她转移速度,始终略胜一筹,可陈平安数次“恰巧”出现在她撤退处,险象环生。

她本意是稍稍问拳在对方身上,试试看对方的体魄坚韧程度,只是双方如此问拳,她如何能够得逞?同样是山巅境,同境的纯粹武夫,差距确实还是太大。

一刀即将捅穿对方肩头时,陈平安竟然身形拧转,换了一肘,轻描淡写砸在赊月额头之上。

赊月倒滑出去十数丈,由月色凝聚而成的一双布鞋稀烂粉碎,她止住后退身形之时,才重新“穿上”一双新布鞋。

陈平安身体微微倾斜,又后仰,就那么将后背让给一个山巅境武夫赊月,笑望向她,神色懒洋洋问道:“是不是半点不好玩?”

武夫赊月面无表情,身穿衣的圆脸姑娘身上多出了一件仙气飘然的华美法袍,而在法袍之外,则又多出一副兵家宝甲,宝光流转,七彩缤纷,绚烂至极。

法袍认不得,可那宝甲却能猜出些端倪,陈平安瞪大眼睛,恢复了几分包袱斋的本色,好奇问道:“赊月姑娘,你身上这件幻化而成的宝甲,可是名为七彩的甘露甲?对了对了,蛮荒天下真不算小了,历史悠久不输别处,你又来自月中,是我羡慕都羡慕不来的神仙种,难不成除了七彩,还见识过那云海、霞光两甲?”

好友钟魁,读书多,学问大,当年一眼就认出了魏羡身上披挂甲胄的来历。

佛国,苞,山鬼,水仙,霞光,彩衣,云海,西嶽。最早的“祖宗”甘露甲总计八件,除了陈平安得手再转借给魏羡的那件西嶽,按照钟魁的说法,据说如今只剩下山鬼和彩衣,还曾有过现世的记录,其余的都已不存于世。

武夫赊月默不作声,再起拳架,朝那欠揍至极的年轻人,勾了勾手指。

拳头再硬,人与双刀再神出鬼没,你当真便能杀人吗?

女子眼神似乎在说,有本事彻底打烂这副武夫体魄,说不定就与你言语一二。

陈平安想到那件得之侥幸的西嶽甘露甲,便很难不想起一些人和事。

有些时候,不得不承认,所见越多,所知越多,并不轻松,不全是好事。

因为容易认命。

好在陈平安从来认命,就是为了可以在某些时刻不认命。

不然世事一旦不小心悲欢相通了,反而会让习惯最小心的人格外难以消受。

既然那赊月姑娘自己找打,自己就拿出点诚意来。身为纯粹武夫,太计较男女授受不亲,不够豪杰!

陈平安转过身,以袖中乾坤的上五境神通,收起那得心应手的一对法刀。

问拳一事,求之不得。

陈平安恨不得她递出千百拳,以她这副山巅境武夫体魄的巅峰拳意,砸在自己身上。

只是陈平安将自己山巅境压在一境最低处时,哪怕武夫赊月速度足够快,竟是半点没有主动出拳的意思,摆明了要么与陈平安对上一拳,要么以体魄加法袍再加七彩甘露甲挨上一拳。

陈平安要是敷衍了事,赊月又无所谓,反正只有一炷香工夫,时辰一到,她就准时走人,离开剑气长城。所以陈平安只好不再藏私得令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不但出拳加重,也略微加快身形几分,一拳打烂那真假两可说的甘露甲,再一拳打烂那件不知名称的法袍,最后一拳打爆武夫赊月的头颅。

一切皆化为月光。

赊月知道再以此试探年轻隐官的九境毫无意义,身形由一化十,散落在半座剑气长城各处,崖畔与那城头一端就有两位。

不再有那好说话模样的什么圆脸姑娘,而是身姿形象各异,有那金身法相,有御剑仙人,有妖物真身。

哪怕与剑气长城合道,陈平安依旧有些吃不准赊月的真身所在,九假一真?可能皆真,抑或全假。

这些不知真假的存在,异口同声问道:“你为何不动用那些从画卷走出的剑仙?岂不是更加省时省力?”

陈平安笑道:“一炷香光阴,其实很久很久。只不过我是个无事可做的,所以十分珍惜点点滴滴。”

言语之间,陈平安脚踩一物,身形缓缓升空,因为他脚下出现了一座巨大的仿白玉京建筑,如水落石出,一点一点现出全貌,最终白玉京之巅不断高耸升天,以至于近乎触及天幕之顶才停止。

身穿一袭道门绛紫天衣的年轻隐官,仿佛一位真真切切的白玉京仙人,道法通天,故而得以在此闲庭信步。他双脚一步步踩在白玉京之巅,最后走到了一处翘檐,而后伸手一抓,手握一杆剑仙幡子,轻敲身畔天幕虚空处,一圈圈涟漪荡漾而起,层层环环无穷尽。

赊月突然问道:“我不是那刘材,你好像有些……愤怒?你是对那刘材有些猜测了?因为我不是刘材,便印证了你心中某些所想?”

陈平安神色如常,随口笑道:“怎么可能?赊月姑娘莫要如此疑神疑鬼。一个能让赊月姑娘看遍天下月色、踏破好多鞋都找不着的家伙,我如何去猜?”

一炷香,已过半。

陈平安一瞬间静心凝神,如沉入古井之底,心神幽幽,如逍遥游,心念追随涟漪四散,微笑道:“赊月姑娘,身为妖族修士,以后取名要悠着点,不然容易泄露大道根脚。这是行走江湖大忌,切记切记。赊月赊月,太过明显。不如学那斐然,文采斐然,一听就只是个斯文书生。认祖归宗姓陈之后,就更好了。”

那十个赊月,似乎有那“你道高一尺,我就魔高一丈”的争胜心思,由十化百、百化千,城头之上,处处是她。

其中独独一位以真容现身的“赊月”仰头望向那座巍峨建筑,笑道:“可我名字都已经取好了,天下皆知,还怎么‘以后’?何况我又不想改名。”

天高处有阵阵清风徐徐过,陈平安衣袂与鬓角一起吹拂而动。

他微笑着给出答案:“下辈子啊。”

赊月倒是没有太过忌惮陈平安接下来的手段,她只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他才是第十一?!

而站在仿白玉京最高处的那个家伙,似乎一眼看穿了赊月心思,说道:“若不是身在此处,占了些天时地利,我一定连第十一都排不上。”

赊月突然有点想要跟他动真格的了,不再只是试试看。

陈平安没有画蛇添足多说什么,只是稍稍扯动嘴角,一闪而逝的玩味神色,却恰好让赊月一览无余。他似乎在说,我打死你肯定不太行,你打死我其实也不行,那咱俩就都认真点,再试试看。

陈平安手持一杆修补完整的剑仙幡子,立于仿白玉京最为高耸险峻处。

在自家天地内,陈平安目光所及,纤毫毕现,如俗子近观崖刻榜书。

那赊月好像对那件七色彩衣甘露甲情有独钟。

城头上唯一以本来容貌现身的“修士赊月”,以本命神通凝聚月色,再次披挂如同炼化了一道远古彩虹的奇异宝甲,她仰头望向那个身穿好似一件道门天衣的年轻隐官。

身上宝甲彩光流转,如佛寺壁画上一位天女的飘逸彩带。

赊月安静等待着那些剑气涟漪散落天地间,与她的明月光色处处对峙,如两军对垒,双方兵马以百万计。

陈平安脚下那座白玉嵯峨的仿白玉京,赊月其实再熟悉不过,出自荷庵主的那轮相邻明月中,曾是远古遗物,应该是那老妖道为了示好托月山大祖,就赠送给了托月山的关门弟子作为见面礼,离真落败身死后,又给当时还没有担任隐官的陈平安捡了去,显然得到了高人指点,得以完整炼化。

是那位昔年镇守剑气长城天幕的道家圣人?可是指点一个儒家子弟炼化仿白玉京形制之物,会不会不合道门仪轨?

赊月明明知道对方还在辛苦寻觅自己的真身所在,却依旧分心想东想西,难怪周先生会说她实在太懒散。

不过今天赊月打算认真几分,因为她确实有些生气了。

城头之上,赊月的处处月色分身千奇百怪,一位位剑仙祭出飞剑,武夫出拳朝仿白玉京,大妖真身拔地而起,以庞然身躯撞去仿白玉京。所有存在的前行路线上,剑仙幡子的剑气涟漪骤然间在各处打了个绳结,然后结成一张大网,丝线正是半座剑气长城上的千万条细密剑气,显而易见,想要撼动仿白玉京,得先以真身、飞剑拳法或是术法神通,破开那些无处不在的沛然剑气。

赊月一人出手,气势汹汹,如有大军结阵,合力攻打一座仿白玉京。

至于原本容貌的“赊月”则御风而起,身上那件七色彩衣一路撞烂剑气大网,要去往陈平安附近。

玉璞境陈平安哂然一笑,一手抬起,从掌心处正式祭出一枚莹澈神异的五雷法印,蓦然大如山头,再瞬间一个下沉,刚好与那仿白玉京高处重叠,使得陈平安既身在仿白玉京之巅,又立于法印顶部上。

高楼翘檐,如那人间路途,有书生身骑白牛,在牛角处挂书挂。

万法攒簇,电光交织,天幕处如有天劫集聚。

如果不是在这剑气长城,搁在任何一座天下,那些地仙之下的精怪鬼魅、山水阴物,见此白玉京,见此雷法天劫,见此神人在天,恐怕一个照面,就要肝胆俱裂,道心崩碎。

既像是白玉京仙人又好似神人的陈平安,虽然视线所及只有那个身披彩衣宝甲的“赊月”,心神却早已巡狩天地四方。

陈平安手持剑仙幡子,一步踏出,结结实实踩在法印之上,左手持幡,右手双指并拢,面朝大地,轻轻书写文字。

说是雷法宝印,可被视为万法之尊的雷法,却无愧造化万千之美誉,此印一出,高悬天幕,术法呈现出来的景象,绝不仅限于雷电。

从那篆文法印,一道道雷电横空出世,如有十六尊天庭雷部神将共同持鞭,甩向人间大地。一条条金色雷电,从四面八方纷纷急坠人间,稍稍一个转折,最终劈中一只只正在撞击仿白玉京的大妖身上,月光碎如齑粉,消散无踪。

陈平安掌心所化之五雷法印,先前在牢狱中得那化外天魔霜降指点迷津,缝衣人捻芯则帮忙将五雷法印转移“洞天”,从山祠迁徙到了陈平安掌心纹路处的一座“山岳”之巅。

法印总计六面,被霜降称之为“六满印”,别称“月盈印”,除了顶部天款篆文有所缺漏,一面空白,底款虫鸟篆文十六字:攒簇五雷,总摄万法。斩除五漏,天地枢机。

所以那十六条仿佛远古神灵雷鞭的出处,正是这十六个古老篆文所显化,法印底款每一个虫鸟篆字,好像就是雷部一司中枢所在。

其余四面,总计绘刻有三十六尊都未“点睛开眼”的闭目神灵,四九三十六,九字意思极大,故而铭刻画像皆是那曾经掌律司职一方天时的雷君电母、风伯雨师、云吏灵将、天女神官等富有苍茫古意的图案。

天地阴阳造化无穷,皆在法印此山中,皆在持印一掌中。

而陈平安当下所写文字,则是为法印“擅自”铭刻天字款。

山下书房清供,装载古砚有那天地盒。这枚因缘际会落入陈平安之手的山上五雷法印,本该就有天地双款。

陈平安要为此印查漏补缺,为最后的空白印面,补上自己的。

二掌柜读书不多,篆刻印章却真不少。

月盈而亏又如何?心如明月两相印,亏了又会圆,大道运转循环本就在一个盈亏间。

我独立城头许多年,也没有每天怨天尤人啊,炼剑画符,练拳修心,可都没耽误。

连那炼化三十万字都给做了。也就是那本山水游记只有这么点内容,不然哪怕三百万字、一千万字,陈平安同样会一一炼化!

将来只要有机会,定会化名曹沫,行走天下。

符箓一途,我亦是登堂入室一炼师。

城头上一座仿白玉京的四周,一只只大妖真身蛮横撼动这座同样与剑气长城合道的巍峨建筑,任由那声势浩荡的道道雷鞭轰砸在身,月色破碎复又圆,不知疲倦,好似没有丝毫折损,仿佛只要撼动仿白玉京一星半点,就是撼动陈平安的魂魄与道心。

更有那一个个金身境、远游境的武夫赊月,攀登仿白玉京高楼与大城,快速登天,一个个健步如飞。

还有那陈平安都不知身份根脚的金身法相,一尊尊身高百丈,手持神兵利器,疯狂打砸仿白玉京。

陈平安心境微动,忍不住微微皱眉,这赊月的家底是不是过多了些?年纪不大啊,手段这么多,一个姑娘家家,瞧着憨傻其实心眼贼多,行走江湖会没朋友吧。

不过,你有你的术法神通多如牛毛,我有我的一点点看家本事。

陈平安将手中剑仙幡子狠狠戳向大地,风驰电掣,从仿白玉京落向人间,幡子与法印皆是炼化之物,自然无碍,幡子一穿而过,转瞬即逝,落在仿白玉京的一座仿造大城中。

剑仙幡子钉入城池中央的一处地面后,大纛所矗,兵马集结。

一个个幡子所蕴藏的剑仙随之现身,一一走出幡子,然后如一颗颗流星迸射而出,或御剑或持剑,负责截杀那些蚁附仿白玉京的武夫赊月。

此次剑仙出剑声势,比那离真最早祭出时,确实还是要多出几分剑仙风采。

陈平安更多的心神,还在这补印一事上。

他其实早已将这枚法印炼出四字,作为天款印文。

只是却一直没有真正倾注心神,没有施展《丹书真迹》之上的开山之法。

所以,当下写字才是这枚五雷法印的第一次完整现世。

在陈平安手写文字、心意牵引下,法印印面碎屑如莹莹雪飞,最终水落石出有四字。文字浮现,初始并不显大,只有巴掌大小,相较于大如山岗平台的法印顶部,可以忽略不计。陈平安低头望向那个四个字,此符第一个奇怪处,在于陈平安在当年吃过苦头和大亏后,此次别开生面,选择倒着书写文字符,再加上一个与天地暂借的玉璞境修为,最终才使得符成不难,简直就是一气呵成。

看到那四个字,陈平安笑眯起眼,确实是会心喜悦。好像大道高远,距离某些高高在上的存在,遥遥可望而不可即,可是他陈平安既然今天能够写出这四个字,就证明在这条路上继续走十年、百年、千年,只会比当年那个撑篙一叶舟的背剑少年,离着那些更近。每天都在靠近。

总有一天,远游天下,就无须仰头看那真正的白玉京。

有朝一日,御剑远游,做客青冥天下,可与白玉京之巅齐平。

那个原本飞掠向高处陈平安和五雷法印的彩衣赊月,突然改变主意,千里山河缩地一步间,就要朝那杆作为大阵中枢的剑仙幡子出手。

天幕处已经补全印章的陈平安笑了笑,也学那赊月分心。

选择合道,虽然失去了阴神阳神,大道受损极重,但是陈平安对此倒是没有太大失落。

我还是我。

陈平安还是陈平安。

我在我心中久住,时时身在家乡。

修士赊月身上像那法袍更多的兵家祖宗甘露甲,让陈平安有点刮目相看,又长了一分意外之喜的见识,钟魁曾经说西嶽在内这八件甘露甲,最玄妙的地方,在于拥有某些类似剑修的本命神通。

而那赊月宝甲,在赊月只是靠近剑仙幡子所在城池之时,就有七位天女由七条彩带依次幻化而成,最终一道彩虹挂空,起始于赊月御风处,最终落在了剑仙幡子之上,一砸而至,虹光与幡子相撞,光线绚烂,光彩四溅,气势却如大河入海,源源不绝,幡子四周气机激荡而起,如大浪拍打礁石,灵气剑气一并,剑仙幡子竟是开始颤动起来。

学那赊月分心后,便也有一个“陈平安”站在幡子之巅,一手负后,一手掐诀在身前,面带笑意,视线透过一道彩虹,望向那跨虹御风而来的女子,微笑道:“我这小小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唯有此门不开,赊月姑娘还请去往别处赏景。”

竟然是个身穿青衣道袍的陈平安,面容比那真正的陈平安老相些许。

这幅场景,这番言语,估计青冥天下所有道家仙人,都不太乐意看到,不太高兴听见。

赊月并不清楚那个中年道人幻象的真实身份,不过知道了估计她也无所谓。

僭越一事,她自己又没少做。

比如她在行至彩虹弧顶之时,就变成了那位荷庵主的身姿面容,伸手一按。

大城上空,云海凝聚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掌心有那荷叶连连,月光皎洁,月色绿荷相依偎,然后倏忽间掌心荷池开出了无数朵雪白荷。

中年道人陈平安斜瞥那手掌降落与荷池开一眼,笑道:“大道至大,岂在物象之大,小了,还是小了。”

道人始终一手负后,掐诀屈指一弹。

一粒金光,缓缓飞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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