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2章 圆脸姑娘

姜尚真哀叹一声:“我都快要被整个桐叶洲烦死了,能找谁诉苦去。”

她说道:“那就去死啊。”

姜尚真笑道:“赊月姑娘真会聊天,所以咱们就更该多聊点了。”渐渐地,月上柳梢头,月光盈盈水,月色满人间。

圆脸女子一拍脸颊,姜尚真微微一笑,告辞一声。

她缓缓起身,不知为何周先生会如此重视那个金丹剑修。

随后她神色微变,御风而起,去往天幕,然后凭借她的本命神通,依稀看到相距极远的东宝瓶洲天幕多处,如大坑凹陷,一阵阵涟漪激荡不已,最终出现了一尊尊乘隙而入的远古神灵,它们虽然被天地压胜,金身缩减太多,但是依旧有那仿佛五岳的巨大身姿。与此同时,与之对应,东宝瓶洲大地之上,仿佛有一轮大日升空,光线过于刺眼,让圆脸女子只觉得烦躁不已,恨不得要伸手将那一轮大日按回大地。

刹那间,一片柳叶悄无声息来到她眉心处。

赊月身形轰然消散,在千里之外的一处人间山巅,她由满地月光重新凝聚出魂魄皮囊,甚至连那衣、靴子都不损分毫。

而且姜尚真那突兀一剑,似乎也根本没让她恼火,她的心神依旧久久沉浸在那东宝瓶洲的异象中,以至于站在山顶,显得有些怔怔发呆。

姜尚真出现在她身侧,一件金色法袍,大袖飘摇,金袍里边好像披着多件法袍,此人愧疚道:“弟媳妇,误会,误会啊。”

然后又是一片柳叶洞穿了对方眉心处。

衣女子再次在别处凝聚身形,终于开始皱眉,因为她发现方圆三千里之内,有许多“姜尚真”在守株待兔,她道:“你真要纠缠不休?”

“恶狗怕乱棍,好女怕郎缠嘛。”姜尚真双手笼袖,眯眼笑道,“只是既然老话不管用,赊月姑娘竟然心无半点男女情思,那姜大哥就只能违背良心,冒着天打雷劈的风险,也要辣手摧了。”

赊月说道:“随你。姜宗主开心就好。”

接连六次出剑过后,姜尚真追逐那些月色,辗转腾挪何止万里,最后姜尚真站在衣女子身旁,只得收起那一片柳叶,以双指拈住,道:“算了算了,委实是拿姑娘你没办法。”

一个个身穿不同法袍、腰间悬挂不同法宝的“姜尚真”,不断与赊月身旁之人融为一体。然后在三千里之外的某处深涧,一道剑光砸在一片月光中。

赊月最终从水中浮现升起,小小水潭,圆脸姑娘,竟有海上生明月的大千气象。

她嘴角渗出的竟是雪白的血丝,死死盯住那个站在水潭岸边的男子,脸色阴沉道:“姜尚真,真要互损大道?!”

出剑之人,正是姜尚真的真身。

姜尚真被追杀极多,能够次次逃命,当然还是有点本事的。

姜尚真当然不是要跟她闹着玩,瞥了眼远方,收回视线,以心声与她悄然言语一句,然后大笑着消散身形。

一座闹市中的石拱桥上,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野草。

一处不过数年未曾祭拜的皇家陵墓,已是狐兔出没的惨淡光景。

山泽精怪,成群结队地离开那些隐蔽的山水洞窟,在山下市井内横冲直撞,叫嚣于文武庙、城隍庙阁和山水神祠之外,有恃无恐。

一个君王醉倒美人怀,口中重复喃喃着罪不在朕。女子伸手轻轻揉捏着龙袍男子的脸颊,先前大殿上,一个个武将面无人色,文臣联袂建言出城献玉玺。

先前在那下元节,十月十五水官解厄,原本有那烧香枝布田、烧金银包和祈天灯的习俗,这一年,香枝、金银包无人烧,祈福许愿的天灯也无人放了。

有那分别担任一国宰相、侍郎的父子,与仙家供奉在密室内议事,身为一国斯文宗主的老人,不断安慰自己说,总有法子的,没道理斩草除根,不可能对我们赶尽杀绝,什么都不留下。

一座县城内的戏台,与那乡塾相邻,原本老夫子最痛恨学子去看那些脂粉女子唱戏,这天夜幕中,老夫子与蒙学稚童们一起坐在长凳上,鬼听鬼唱戏。

一个尚未被战火殃及的偏远小国,有那建造在山崖上的一处道门宫观,只有一条盘山的羊肠小道通往此地。

一个儒衫文士带着一个年轻容貌的剑修,缓缓登山而行。好似嵌入山崖的小道观,曾是某位太平山嫡传真人的短暂驻足之地,早年在那边收了个不记名弟子,虽说香火飘摇,但到底是传承了下来,不过弟子不成气候,作为修道之人,百多岁就已垂垂老矣,几个再传弟子,更是资质不堪,可谓一代不如一代,相信那老道士至今还不清楚祖师堂挂像上的“年轻”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

文士与剑修联袂游历此处,无甚谋求,文士从桐叶宗那边回来,剑修刚好在附近军帐,就相约来此散散心。

先前三只大妖在桐叶洲谋划许久,其中又以这个成功成为太平山嫡传的“年轻道士”,功劳最大,所谓被扶乩宗少年揭穿谋划,使得他不得不提早动手,看似坏了大事,长远来看,反而是一记误打误撞的神仙手,只可惜未能与那白猿合力杀了钟魁。既然他如今不知所终,多半是被那观道观老道人动了手脚,那么他在浩然天下剩下的这点香火,就帮着收拢收拢。

文士说道:“你不该杀她的。随便杀几个玉璞境都无所谓,唯独此人不该杀。你甚至为了她,都要保全一座玉芝岗。”

剑修说道:“先生,我当时见她求饶得过于乞儿相了,便没忍住。”

文士气笑道:“这种话换成斐然来说,我不奇怪,你绶臣说出口,就不是个滋味了。”

绶臣点头道:“在桐叶洲太过顺遂,我有些得意忘形。”

文士说道:“原本玉芝岗变故,可以成为桐叶洲形势的转折点,意味着一洲山河可以从乱世逐步转入治世,我也就能够帮着在甲子帐记你一功。早知道就该把你丢到太平山帮你师弟师妹们护道,也不至于陨落两人。连你在内,不是不能死,只是死得太早就过于暴殄天物了,你们一身所学还来不及施展抱负。”

同门战死两人,作为师兄的绶臣虽有些伤感,却无半点愧疚。

文士是周密,剑修是绶臣。双方是一对师徒。

周密带着弟子绶臣徒步走在小路上,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小道观。

道门中人,观星望月,道观观道,仰视天象,俯察地仪,故而道观常在山巅。

周密没有着急进入大门紧闭的道观,而是带着绶臣远眺山河,周密轻声笑道:“一个见过日月山河再瞎了的人,要比一个年幼目盲的人更难受。”

绶臣听得出自家先生的言下之意。

一个失而复得的人,则会更加珍惜当下所拥有的。所以桐叶洲山上山下的存活之人,只要蛮荒天下接下来谋划得当,就不会感谢带给他们这些的浩然天下,大多数人只会暗自庆幸,感激蛮荒天下的网开一面,再去仇视中土文庙害得整个桐叶洲生灵涂炭,将儒家视为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更会痛恨所有未被战火祸害的大洲。

一个看门小道童,大摇大摆走到两人身边,打了个稽首,再以本国官话询问那位读书人来此为何。

小道童约莫七八岁,言语之间,满是倨傲神色。打那道门稽首,是觉得与师祖学了礼数,总不能白学,不然他哪里愿意与两个皮囊速朽的凡夫俗子瞎客气。

自家那位师祖老观主,那可是观海境的老神仙,一国之内罕逢敌手,去哪儿都会被敬称为上仙或是真人,听师父私底下说,那位师祖离着道门书籍上所谓的“地仙”,只差两步了。

眼前这两位来自山下人间的,便是有点钱又如何?来自富贵门庭又如何,不还是山下人来见山上人?

周密又看了一眼那小道童,转头笑道:“踏破铁鞋无觅处,好一个得来全不费工夫,如今桐叶洲的天时大道,果然都在我们这边了。绶臣,你瞧出端倪没有?”

绶臣一头雾水,道:“恳请先生解惑。”

周密伸手抓住那小道童的胳膊,再以双指轻轻一敲对方手腕,小道童好似被拎小鸡崽子似的,只得踮起脚尖,不知是福至心灵还是如何,拗着性子没有对那山下文士破口大骂。

绶臣凝神望去,只见那小道童被自家先生施展了神通后,孩子手心处,震起些丝丝缕缕的光彩,很快就随风而逝。

小道童先前就像手掌蘸墨,清洗不净,有所遗留。

周密松开小道童的手腕,问道:“你这道观是不是曾经有个名叫刘材的道士,下山云游去了?他下山之时,还随身携带了些大大小小的葫芦?”

小道童揉着手腕,后退几步,畏畏缩缩道:“你怎么晓得这些事儿?不过我们道观没啥刘材,只有个绰号刘木头的土包子,渔夫猎户樵夫,什么零碎活计都能做,怎么能挣钱怎么来,按照师父的说法,若是山上有个尼姑庵,他都能卖出胭脂水粉去。土包子最早是我们观里挺大一香客带来的,所以我师父这些年才没和他计较。土包子最后一次来观里,背了一箩筐松明子和几尾大青鱼,也不要铜钱碎银,只在库房里边,捡了好些吃灰多年的破葫芦,说拿来折算银子,当时我瞅着就觉得怪,他在库房那边,拿着那些个破烂货,一个个提在耳边,摇摇晃晃。”

所谓道观库房,其实就是个堆积废旧之物的柴房。

周密瞥了眼小道观,笑道:“环环相扣。真乃高人。”

绶臣以心声问道:“先生,那刘材的心事与立即两枚养剑葫,是得自于此?”

周密摇头道:“刘材是先有的两枚养剑葫,才有的那两把本命飞剑,不然这儿的那位开山祖师爷,作为上五境,眼界还不至于差到瞧不出养剑葫的品秩高低,何况他本就有收藏养剑葫的癖好,所以真正让他瞧不出真假、深浅的,应该是那两把古怪飞剑。”

先生接下来的言语,更让绶臣神色凝重。

“那个道观的大香客,多半就是刘材的传道人和护道人,因为来此道观的刘材,就只是个出窍远游的阴神,真身说不定都不在桐叶洲。”

绶臣问道:“先生要让赊月找到刘材,其实不单单是希望刘材去压胜陈平安,更是为了见一见那香客?”

周密感慨道:“天下阴阳演化术,一人独占半壁江山。”

玉圭宗祖山,神篆峰。

老宗主荀渊已经壮烈战死,一个飞升境大修士,琉璃金身碎块崩散天地间,多被大妖截获。

现任宗主姜尚真,用那惊鸿一瞥现身人间的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而且还很活蹦乱跳。

只是大势倾塌,一个失去天时庇护的仙人境,独木难撑将倾大厦。

九弈峰峰主,原本比姜尚真更有希望继承宗主之位的韦滢,却去了东宝瓶洲担任下宗宗主,暂时为那大骊宋氏效力,注定无法跨洲返回玉圭宗。

掌律老祖瞥了眼自己对面的那张椅子,又瞥了眼祖师堂挂像下两张空椅子。

姜尚真就是从对面座位挪去了挂像下边。

实在是多看一眼就揪心,便瞥了眼大门外的月色。

一个管着玉圭宗神仙钱、天材地宝的财神爷,名为宋升堂,他怒道:“咱们那位姜宗主为何还在外边晃荡,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宗门上下,每天死人不断?在哪里出剑不是出剑,连自家山头都不帮衬,算怎么回事?”

称呼姜尚真为姜宗主,而不是直接去掉姓氏的“宗主”,这就是一种微妙姿态。

姜尚真在玉圭宗祖师堂,并未真正服众。

不过姜尚真处境如此尴尬的一个重要原因,还是老宗主荀渊先前一直在世的缘故。

加上姜氏掌握的云窟福地,一直是玉圭宗一个类似藩镇割据的存在,太膈应人了。所以宋升堂与姜尚真一直不对路,只要神篆峰祖师堂关起门来议事,那就是出了名的狗咬狗满地毛,不过次次是姜尚真占尽优势,姜尚真还给他取了个绰号,掉毛老狗宋老秃。

一个与姜尚真有那深仇大恨的女祖师,座位靠近大门,名叫刘华茂。资质并不拔尖,早年靠着耗费大量神仙钱和天材地宝,侥幸跻身的上五境。

姜尚真每次议事,几乎都要先与刘华茂开口搭讪。

“刘姐姐好名字,风华正茂,年年十八岁,容颜岁岁是今朝。”

在如此险峻形势之下,刘华茂也不得不拗着性子,为姜尚真说一句良心话:“肯定有那王座大妖盯着这边,负责斩杀姜尚真,说不定还不止一头老畜生,在守株待兔。”

要她喊姜尚真为宗主,休想。

她年轻时,想借近水楼台好好游历一番云窟福地,至于砥砺道心,则是顺带的。结果姜尚真当时还是云窟福地的少主,竟然以古怪神通秘法,悄悄依附在一个福地女子身上,然后假意与刘华茂相逢投缘,以姐妹相称。此后两人水到渠成地结伴游历,在一次游览云窟福地名为芙蓉浦的地方时,趁着月色宜人,僻静,刘华茂还调侃了“她”几句,捏了捏那“女子”的粉嫩脸颊。

事后想起,真是天崩地裂一般的凄惨往事。

在那之后,刘华茂就开始疯狂修行,就为了能够追赶上姜尚真的境界,好随便找个由头,将他砍个半死。

只可惜修行路上,天赋、根骨、性情,一山总有一山高,而姜尚真当年作为公认的九弈峰下任峰主,也不见他如何勤勉修道,却总是随随便便比她高出两境。姜尚真曾经在被她追上一境后,对她死缠烂打,腻人吹捧了一番,结果他转身离开后没多久,当天就破境了。

玉圭宗祖师堂议事,有个很有意思的局面。

说话多的,嗓门大的,跟境界关系不大,就看谁与姜尚真关系更差了。

久而久之,在祖山神篆峰上议事,像刘华茂这般资质平平的玉璞境开口,反而分量不轻。

反观辈分高的老仙人,与老宗主荀渊都是平辈,修为也高,可就因为从来不与姜尚真面红耳赤,喜欢当和事佬捣糨糊,真的谈论起大事,反而不被重视。

连姜尚真都没骂过几句,没朝姜尚真摔过椅子,好意思说自己是一心为宗门?

掌律老祖有些心情沉重,轻轻拍打椅把手,道:“天时一变,优劣反转,老宗主不该现身的。”

有那三垣四象大阵护持,荀渊虽然跻身飞升境没多久,但是由于占尽天时地利,一身修为好似处于一境巅峰的圆满无瑕,然而等到太平山和扶乩宗先后覆灭,大阵消散,就立即被打回原形。

太平山老天君,拼着身死道消,手持明月镜,以大阵飞剑击杀过一个蛮荒天下大剑仙。

至于太平山道人的斩妖除魔,战功累累,更是冠绝一洲。

而那扶乩宗宗主嵇海,能够以玉璞境修为,撑到了太平山破灭之后,本身就是一桩壮举。

而玉圭宗的战功,几乎全部来自荀渊和姜尚真两位宗主。

飞升境荀渊,斩杀两只仙人境大妖,还有一个玉璞境剑仙。

至于姜尚真,东一剑西一剑的,竟然不知不觉给他宰掉了四个玉璞境,还要外加作为添头的一大拨地仙妖族修士。

宋升堂疑惑道:“那个萧愻,怎么就从剑气长城的隐官,变成蛮荒天下的王座人物了?”

掌律老祖嗤笑道:“缘由为何,重要吗?重要的是,她与蛮荒天下有那合道的迹象,她本身又是飞升境剑修,咱们这桐叶洲,如今都是蛮荒天下的版图了,萧愻下次出手,如果依旧还是出剑,而不是双拳乱砸一通的话,还有谁能挡下她的问剑?!”

一位资历较浅、座位靠门的供奉轻声道:“桐叶宗,还有那剑仙左右。”

玉圭宗修士,对那位文圣一脉的二弟子,印象不差。

一把传信飞剑悬停在祖师堂大门外,掌律老祖伸手一抓,取出密信,看完之后,脸色铁青。

刘华茂忧心忡忡,小心翼翼问道:“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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