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5章 破境不需要等的

陈平安朝离真伸出手,又轻轻握拳,道:“不是亲爷孙,更要明算账。教你道理,以后记得拿命来还。”

如果不是有那龙君坐镇对面城头,只有那些托月山狗屁百剑仙在那边修行,陈平安早就杀过去了。

离真歪过脑袋,伸长脖子,伸手指了指,笑道:“朝这边砍?”

陈平安伸手一抓,将极远处搁放在城头上的那把斩勘驾驭在手,刀鞘留在原地,出鞘狭刀如同一道长虹飞掠而至。

陈平安一刀斩去,离真误以为龙君会帮忙挡住,所以不躲不闪,结果当场失去了一件护身重宝,重重摔在十数丈外,浑身浴血坐在地上,喊道:“龙君!”

龙君一剑将那陈平安“斩杀”,陈平安身形显化在原地。

龙君每次出剑实在太过精准,对于陈平安的体魄毫无裨益。

离真站起身,震散法袍血迹,脸色惨白,眼神阴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是吧?等我破境,就去宝瓶洲,只要是与你相熟的人,仇人我帮你杀,亲近之人,我更要帮你亲近亲近。”

陈平安身后蓦然出现一尊元婴法相,道:“破境需要等吗?”

离真急急倒掠撤退,宛如一头惊弓之鸟。

龙君无奈道:“假的。人家现在是玉璞境,弄出个法相很难吗?”

其实离真还好,至多虚惊一场,但是那个流白竟然开始微微颤抖起来,好像预先瞧见了自己的心魔。

陈平安转身大笑离去。

邵元王朝,国师府。

白衣少年林君璧脱了靴子,正坐在廊道独自打谱,返回家乡之后,林君璧就开始以闭关的名义,深居简出,自己先生更是帮着他闭门谢客。

林君璧回乡之后的一切,事事都如崔先生和年轻隐官的预料那般。

他不再只是邵元王朝国师一人的文脉子弟,不再只是邵元王朝的年轻天才第一人,而是被整个中土神洲的学宫书院视为当之无愧的读书种子。

同行剑修当中的蒋观澄,原本想要在京城为林君璧大肆渲染在剑气长城的丰功伟绩,不承想刚有个苗头,当晚就被脸色铁青的父亲喊到书房,劈头盖脸一顿呵斥,问他是不是想要被祠堂家谱除名,再被逐出师门祖师堂。父亲没有细说缘由,蒋观澄到最后也没搞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明明是好心办好事,怎么就跟犯了死罪差不多?父亲只说了一句话,那严律在林君璧那边比你更狗腿,你看他有多嘴半句吗?

今天有客来访,是金真梦和朱枚。

朱枚在他乡那处战场上被金真梦救过,被林君璧救过。

这就已经不是什么患难与共了,而是真正生死换命一般的香火情。

那趟游历,朱枚对林君璧印象从好变成了极好。

当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就是了。但越是如此,有朱枚对林君璧发自肺腑的欣赏,在某些大人物眼中,林君璧的某些传闻就越是可信。

林君璧得知消息后,瞥了眼靴子,却没有穿上,就要光脚走向台阶去往小院门口,但是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穿好了靴子,却只是站在台阶下,等到两人在门口露面,这才笑容灿烂道:“稀客稀客。”

林君璧伸出手去,朝金梦真说道:“按照约定,好酒拿来。”

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金梦真竟是打趣道:“堂堂金丹瓶颈剑修,你的地仙前辈,来看你是给你面子,该你拿出好酒待客才是。”

林君璧点头道:“有酒有酒,童叟无欺的哑巴湖酒,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朱枚很开心,大家都是邵元王朝同乡人,但是比起去往剑气长城的游历途中,他们之间的关系已是天壤之别,太不一样了。

所以朱枚也开玩笑道:“君璧,郁姐姐帮你介绍的那个姑娘,棋术到底如何啊?好不好看啊?是想着赢棋忘了看她模样,还是光看姑娘模样下棋输了?”

林君璧微笑道:“棋术不错,比你好看。”

朱枚竖起大拇指:“君璧兄,实诚人!”

朱枚与林君璧、金真梦一起在廊道落座,环顾四周,道:“此处风景真是不错,适合修身养性。”

林君璧指了指一处烟霞缭绕的等人高风水石,说道:“这块从蜃湖底捞起的石头,直接让我家先生腰包瘪了。”

林君璧的这位先生,是浩然天下第六大王朝的国师,曾经与文圣一脉恩怨不小。

而邵元王朝的几位读书人,曾经千里迢迢赶去文庙所在的地方,亲手打砸了那座已经被搬出文庙的文圣神像,回乡之后,仕途顺遂,平步青云。只是几次投帖国师府,都未能被国师接见,倒是被那位写出《快哉亭棋谱》的弈林国手溪庐先生,亲自指点了棋术。

金真梦接过了林君璧从剑气长城带回的那壶酒,喝了一口之后,轻声道:“哪怕返乡这么久了,依旧经常有恍若隔世之感。每次惊醒过来,飞剑已经祭出在身侧。以至于练剑进展极其缓慢,瓶颈难破,辜负了那缕得自城头的古老剑意。”

邵元王朝这拨天才剑修,在剑气长城那边得到剑意之人其实不多,金真梦得到了一缕,严律也得到一缕,朱枚就没有这份机缘,但是林君璧一人就先后得到三缕,这还是林君璧后来以隐官一脉剑修的身份进入避暑行宫,出城厮杀机会不多,不然说不定还能再得到一缕纯粹剑意。

朱枚有些羞赧:“我还好,就是偶尔做噩梦给吓醒,后来家里帮我购置了些清心凝神的山水香,就很少做噩梦了。”

林君璧抿了一口酒,说道:“我之所以在此假托闭关,无非是一种坐收名望的手段,比较无趣。不过要我再去剑气长城厮杀,也真是不太敢了。”

金真梦松了口气,今天没白来,林君璧还是心中那个林君璧,这酒喝得就舒心了。金真梦仰头灌酒一大通,抹了嘴,大笑道:“可惜郁狷夫去了扶摇洲,不然约好了要一起来看你的。”

朱枚小声道:“那个整天笑眯眯乐呵呵的怀潜,好像也跟着我家的在溪,去了扶摇洲一个叫山水窟的地方。”

林君璧是最早离开避暑行宫的一个外乡剑修,邓凉、曹衮、玄参都要比他更晚离开剑气长城。

只是不知道他们返乡之时,是不是跟随同乡剑仙前辈一起离开的倒悬山,身边有无带着一两位剑气长城的剑仙坯子。

可惜每一位外乡剑仙,在返回浩然天下之后,都没有任何动静和言语,与他林君璧差不多,对于剑气长城那边的战事,选择只字不提。

林君璧打散心中思绪,也故意学朱枚压低嗓音道:“那个大名鼎鼎的怀潜,模样到底如何,动不动心?”

朱枚晃了晃酒壶,嬉笑道:“见多了林君璧,再看其他男子,相貌都一般般喽。”

林君璧笑道:“等你见过了曹慈再说这话。”

朱枚果然不含糊,大为遗憾,惋惜道:“可惜没见着,以后我非要拉着在溪一起去趟大端王朝,先见见那位白衣曹慈,再见裴武神!”

金真梦突然有些难为情,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以心声问道:“君璧,你知不知道司徒蔚然去往何处了?是第五座天下吗?若是可以说,你就说,可如果涉及避暑行宫隐秘,你就当我没问。”

林君璧摇头道:“关于司徒蔚然的去向,我还真不太清楚,但是我可以帮你试着问问看。前不久先生提及过一事,陈三秋和叠嶂如今就身在中土神洲,刚刚拜访过礼记学宫。”

金真梦举起酒壶,与林君璧道谢。

朱枚说道:“君璧,你们那个隐官大人呢?先前武运异象,动静太大,都说是奔着倒悬山旧址那边去的,所以现在有很多的传闻,有说是如今两座天下相互牵连,武夫想要以最强破境就越发困难了。那陈平安不是一位纯粹武夫吗?该不会是他吧?可这说不通啊,剑气长城都被攻破了。”

林君璧沉默许久,摇头道:“不知道啊。”

桐叶洲中部上空,一艘价值连城的流霞宝舟上,坐着一位任劳任怨的元婴境姜氏供奉,和两位姿容皆美极的女子。

此外宝舟另外一头,还躺着个年轻面容的黑衣男子,名叫曹峻,据说做了很多年的大骊随军修士。

两位女子,是从书简湖真境宗赶来桐叶洲的隋右边,以及担任姜尚真侍女多年的鸦儿。

隋右边当下手持一把梧桐柄的油纸小伞,伞是崔东山亲手交给她的,还有一封密信,让她一起捎给姜尚真。

隋右边身边的鸦儿,是昔年藕福地魔头丁婴身边的女子,她跟随周肥一起飞升离开福地。

这是一座莲藕福地的入口。

当年春潮宫簪郎周仕和鸟瞰峰剑仙陆舫,等敲天鼓一响,就一起匆忙离开了南苑国京城,为的就是防止被那个谪仙人身份的陈平安记仇追杀。只是不知为何,春潮宫与鸟瞰峰犹在,如今周仕和陆舫却都不在福地当中了。

鸦儿先前已经重返故地数次,只是职责所在,她还需要时常离开,跟随姜氏供奉和隋右边一起打开福地禁制,收纳难民。

与她一起返回昔年藕福地的同乡人,其实还有南苑国开国皇帝魏羡,如今就在京城,一直没有离开。

另外还有两个来自桐叶洲大泉王朝的江湖中人,一个很会察言观色的年轻瘸子,一个榆木疙瘩的老驼背,绰号三爷。

以及那个吊儿郎当的剑修,腰间悬佩长短两剑,长了一双很女相的桃眸子,在鸦儿看来,这个叫曹峻的家伙,皮囊是不错,就是嘴贱了些。虽来自南婆娑洲,但追本溯源家乡却是东宝瓶洲的骊珠洞天,一口一个我家祖宅在那泥瓶巷,鸦儿都不明白出身泥瓶巷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她只听说真武山马苦玄是来自骊珠洞天杏巷。

她私底下壮起胆子询问过魏羡,却无果。

对于鸦儿来说,魏羡、隋右边都是千真万确的“古人”,更是历史上藕福地的天下第一人,所以哪怕跟在姜尚真身边多年,依旧对两人难免心存敬畏。

他们一行人第一次到了莲藕福地后,跟随魏羡去了趟南苑国京城。

当时场面气氛之诡谲,可想而知。一个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开国皇帝,直接去了大殿,蹲在龙椅旁边敲敲打打,背对着隔了很多代的两位子孙。

魏羡、隋右边、鸦儿、曹峻,以及暗中为曹峻护道的一只古怪阴灵,加上那两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大泉人氏。此外,还有一批姜氏子弟,一起帮忙盯着浩浩荡荡拥入莲藕福地的两大拨难民。

逃难之人,先前被姜尚真分成了两拨,安置在莲藕福地当中。

一拨是只顾着疯狂往北迁徙的山下百姓,一拨是山上修士和他们的弟子、家眷。

前者进入福地避难,无需一枚铜钱。后者就惨了,想要不用赶路,跨洲渡海去往东宝瓶洲,好说,给钱便是。一大笔神仙钱,先按照人头算,再按照境界算。下五境修士,一律一枚小暑钱,中五境神仙,人人上缴一枚谷雨钱,没钱就与人借,若敢硬闯福地,则先被玉圭宗和姜氏供奉打个半死再丢远。按照姜尚真的授意,这笔过路钱可是货真价实的买命钱,一位山上的修道神仙,还不值个小暑钱、谷雨钱?

但要是元婴修士,给再多钱,福地也不收纳。

此外,世俗王朝的封疆大吏、将相公卿,想要进入福地避难,也必须给钱,价格按照官场品秩计算。没有神仙钱?与山上神仙朋友借去。借不来,那就拿那些身外物去折算,姜氏子弟里边有那掌眼之人,古董珍玩、祖传字画、皇宫秘藏一样是钱。若是身份隐藏得太过分了,比如明明是那龙子龙孙、天潢贵胄,偏说自己是市井坊间的殷实门户,那么一旦被揪出,便直接丢出福地。当然,家当得留下一半,都让你游历福地一趟,饱览了大好河山,不用给钱的吗?

也有练气士,在得知那些山下蝼蚁进入福地竟然根本不用钱后,便开始闹事。

但姜尚真最让人心寒的地方,在于得了钱却事先不说规矩,两位元婴供奉以及一批姜氏子弟是在斩杀了一大拨修道之人后,才开始宣布两条美其名曰入乡随俗的规矩。

第一条是任何练气士进入福地,活命之后就要惜命,别乱逛,谁敢越境离开,或擅自与福地当地人氏起冲突,不问缘由,全部就地处死。

第二条规矩则是,骂我姜尚真这个救命恩人的所有神仙老爷,那就是以怨报德了,如此不知好歹的,也要死。

还有一条不算规矩的规矩,要寻仇,来玉圭宗找我姜尚真,求你们来。

在那座莲藕福地荒郊野岭的两处僻静地带,姜尚真早早圈画出了两大块地盘,彼此距离遥远,并且让玉圭宗和姜氏两位供奉分别圈画山河,设立禁制,尽量隔绝天地,防止福地间的天地灵气被那些外乡练气士汲取,也尽量让进入其中的市井俗子少沾染些福地气数。虽说无法完全阻拦气运、灵气的流转,但是有了山水禁制之后,最少要比魏檗、米裕担心的那个最坏结果,要好太多。

其中南苑国秘密调动了一支万余人的精骑,负责巡游边境。魏羡亲自领军,不过对外的身份只是一位新任武将。

如今小小梧桐伞内,竟然容纳了百余万背井离乡的难民。

修道之人终究相对少数,加上跟随练气士的闲杂人等,总计不过六千余人。

在这个过程当中,如何在人命和神仙钱之间取舍,如何亲疏有别,种种人心之阴私,一览无余。

无论如何,姜尚真此举救了人,比崔东山在密信上的预期人数,还要多出三十万。不仅如此,姜尚真还凭借着杀富济贫的买路钱一项,使得位居中等福地的莲藕福地,非但没有跌为下等福地,等到将那批神仙钱炼化,哪怕在商言商,除去姜氏打造山水禁制的开销,福地灵气依旧可以增加一成。

不过姜尚真也没想着在商言商,钱太多也很烦恼,他的乐趣只在挣钱上。

至于那些藏头藏尾、隐匿于山上修士身侧的世俗贵人,搬家之后那是真有钱,许多个山下豪阀高门,不比某位金丹地仙的钱袋子逊色。再加上姜尚真的生财有道,路数五八门:在莲藕福地落脚之后,想不想继续锦衣玉食?要不要下榻于神仙府邸?每天不来些山珍海味,对得起你们世代簪缨的显贵身份吗?再来几位能歌善舞的符纸美人解解闷?

所以这才是莲藕福地的收入大头,而且这拨人给钱还很爽快。

流霞宝舟上,鸦儿说道:“隋姐姐,咱们只要再去北边渡口转一圈,你就可以带着梧桐伞返回东宝瓶洲了。”

隋右边点点头。

船尾那个曹峻过来说道:“反正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不去渡口,你们不用管我。”

隋右边说道:“随意。”

曹峻一步跨出流霞舟,御风远游,看大致方向,好像是去桐叶宗。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返回东宝瓶洲,反而选择与魏羡、隋右边他们分道扬镳,独自去往桐叶宗,是要去找那个让他剑心崩碎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那个左右,曹峻作为南婆娑洲首屈一指的剑仙坯子,岂会一直停滞在金丹瓶颈?

曹峻的心湖,本有一番大千气象。剑心毁坏之后,曹峻很快沦为一洲笑柄,曹峻也就此消沉,万事不上心,隐姓埋名浪荡江湖,曾有后来居上的一位同龄剑修笑言一句,那左右不愧是读书人,还知道留得枯荷听雨声。

这种话,是当面对曹峻说的。当年曹峻听过之后,笑眯眯点头称是。

在那桐叶宗河畔茅屋旁,曹峻见到了那个据说刚刚从海上收剑返回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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