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人隐隐作怒:“我如何不知道?我读过的书,涉猎诸子百家,比你读过的经书只会更多!”
老僧摇头:“你读书多,但是你不知道。反而比那些读书不多的人,知道得更少。”
那年轻人养尊处优惯了,更是个一根筋的,反驳道:“我知道!你能奈我何?”老僧就陪着一问一答,重复话语“你不知道”。
老僧当然不会跟他就这么耗着,耽误挣钱,就让下一位客人入屋,两边生意都不耽误。
那年轻人突然冷不丁说道:“我不知道。”
正在与他人言语的老僧随之说道:“你不知道自己知道个屁。”
年轻人蓦然开怀大笑:“哈哈,秃驴自己也犯口业!”
老僧直愣愣看着他道:“你家世代商贾,好不容易才栽培出你这么个读书种子,希望你光耀门楣,你却心思不定,多奢望偶遇贵人得青睐。长辈帮忙笼络人情,你怡然自得。侥幸押中考题,人前神色自若,人后喜若癫狂。远游路上,听闻河畔神女多情,投牒祠庙却未被理睬,你便写那艳诗绮语,与同窗询问文采如何,因诋毁神女名声,而遭神女追责,所幸你尚有几分祖荫庇护,土地公又顾念你家祖辈,每逢饥荒必定开设粥铺,施舍孤苦贫寒却诚心不求回报,故而帮你竭力缓颊,哪怕幽明有异,神人有别,依旧想要破例托梦给你,却见你依旧扬扬自得,不知祖辈何等痛心疾首,一气之下再也不搭理。你始终浑然不觉,家族祠堂早已拆梁于你手。”
“我也不说半点你听不得的佛法,只说你听得懂的。假若我真犯了口业,你嘴上心中皆骂我秃驴,业障岂非更大?你既然知道茫茫多的道理,那你家的立身之本——买卖一事,想来更知道,以我之口业,换你之口业,我亏了,你也亏了,这笔买卖你当真划算吗?你既然知道的道理多,劳烦教我一教?”
“你只是惧我如何知晓你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事到如今,话到此处,仍是不想自己到底知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个什么?”
那个年轻人突然变坐姿为跪地不起,祈求老僧救他出苦海。
老僧说道:“求人不如求己。世间钱财,从无净秽之别,只是这人心,总有黑白之分。”
那年轻人只是跪地磕头,哀求不已。
老僧怒道:“只觉得天底下没有什么是非,只有立场?且看你倨傲精明、自得窃喜能几年!只管享你的福去!”
下一人亦是远游至此的外乡人,瞧着面容约莫而立之年,器宇轩昂,他微笑道:“和尚,你这鸡汤……味道太怪了些。”
老僧笑道:“施主直言不好喝就是了。因为大多时候,鸡汤只会让恼者更恼,苦者更苦。”
那人放下一粒银子,道:“我相信法师是真有佛法的,只是好些个他人烦恼其实都不大,为何不传授以小术,立竿见影,岂不是弘扬佛法更多?”
老僧摇头道:“急症用药,有那么多药铺郎中,要我做什么?若是平日里无事,多吃饭就可以了。”
那人觉得意犹未尽,远远不够解惑。
老僧已经笑道:“凡夫俗子的小烦恼,有多小?你觉得我心中佛法,又有多大?当真能够立竿见影?我都不用去谈烦恼或佛法如何,只说施主你能够从万里之遥的地方,走到这里坐下,然后与我说这句言语,你经历了多少的悲欢离合?虽然施主心中尚未新起一个小烦恼,但此事看远些,也不算小了吧?”
那人哑然失笑,不以为然,摇头道:“我此生所见所闻,所学所悟,所思所想,可不是就为了今天与法师打这个机锋的。”
老僧挥挥手:“那就去别处。”
一天之内,院子里边人满为患,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最后一人,竟是那位京城小道观白云观的中年观主。
而来的倒数第二人,是一只幻化成人形的精魅。
老僧晓得,中年观主当然也晓得。
老僧方才与那精魅说了三句话。
“既有人心,便是人了。”
“天地大吗?不过是一个我,一个他。”
“天下事多吗?不过是一个实物得失,一个心中感受。”
中年道人脱靴之前,没有打那道门稽首,竟是双手合十行佛家礼。
老僧笑道:“观主无需给那一两银子,我眼中只看那有情众生心中的一点佛光,看不见其他了,没什么精怪鬼魅。”
中年道人会心一笑,轻轻点头。
老僧继续道:“我怕悟错了佛法,更怕说错了佛法。不怕教人晓得佛法到底好在哪里,只怕教人第一步如何走,此后步步如何走。难也,苦也。小沙弥心中有佛,却未必说得佛法;大和尚说得佛法,却未必心中有佛。”
中年道人说了一句话:“顿悟是从渐悟中来,渐悟是往顿悟中去。”
老僧人低头合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中土神洲,一位仙人走到一处洞天之中。
仙人脚下是一面方圆百丈的青铜古镜,但是摆放了二十把椅子,宛如一座祖师堂。
这位仙人现身后,开启古镜阵法,一炷香内,一个个身影飘然出现,落座之后,十数人之多,只是皆面容模糊不清。
但是位置最靠前的两把椅子,暂时皆无人落座。
众人皆沉默不语,以心声相互言语。
座椅位置最低的一人,率先开口道:“我琼林宗需不需要暗中推波助澜一番?”
那位身为此地主人的仙人冷笑道:“蠢货。暗中?怎么个暗中?!你当那些文庙圣人是傻子吗?”
那位来自琼林宗的仙师噤若寒蝉,然后慌张起身,与众人道歉。
此后众人言语,不再以心声。
仙人对那位琼林宗宗主说道:“告诉徐铉,他所求太大,以他如今的境界,没资格谈此事。那清凉宗贺小凉,让他不要去招惹了。”
后者点头领命。
仙人说道:“渌水坑果然有变数,幸好我们与渌水坑没有过多牵扯,除此之外,东宝瓶洲和北俱芦洲海域,都有异象发生。”
其中一人笑道:“我们又不是雨龙宗,作壁上观看戏就是了。”
又有一个苍老嗓音冷笑道:“我倒要看看陈淳安怎么个独占醇儒。”
仙人不理睬这些个人恩怨,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女子,皱眉道:“东宝瓶洲那边,是你的地盘,就没有话要说?”
女子手腕系有红绳,微笑道:“还真无话可说。”
仙人问道:“谁去查一查那本书到底出自谁的手笔?能够为我们所用是最好。”
其中一人说道:“我去。”
那女子笑道:“真是狗鼻子啊。”
那人淡然道:“你要不是有个好师兄,早死了。”
女子轻轻晃动手腕,道:“可惜我有啊。”
此地仙人说道:“继续议事!”
女子说道:“我试试看,先让刘羡阳去趟正阳山。”
大骊边关乡野,一拨玩耍稚童瞧见远处尘土飞扬,立即蹦跳呼喝起来。
一支精骑疾驰而过,孩子们在山坡上一路飞奔。
马背上一位骑卒转头望去,轻轻握拳敲击胸口。
蛮荒天下托月山,微微震颤,然后动静越来越大,几乎有那山岳被拱翻的迹象。
然后托月山大阵开启,整座山岳骤然下沉十数丈,一时再无动静。
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他一袭红袍,闭目养神,枯坐如死,却突然站起身,大笑道:“阿良,有空来做客啊!”
第五座天下,一处天幕洞开,走出两位年轻道士,一位头戴莲冠,一位身穿天仙洞衣、头戴一顶远游冠、脚踩一双云履,双方瞧着年纪差不多,前者名义上为后者护道,可其实还是懒得去天外天那边斩杀化外天魔。
青冥天下的道士,必须依制穿着,不可僭越丝毫,不过头顶远游冠与脚下云履两物,却是例外,不拘道脉、门派、出身,只要得了道门谱牒的道士都可以戴此道冠、脚穿云履。相传是道祖亲自颁下法旨,勉励修道之人,远游山河,修道立德,统以清净。
天幕打开之后,头顶莲冠的年轻道士,便开始为身后那道大门加持禁制,以手指凌空画符。
除了白玉京,玄都观、岁除宫在内的数十个大仙家门派,都拥有一定数量的名额,得以进入这座崭新天下历练修行,从此在异乡天下开枝散叶,以开创下宗作为己任。
此次儒家独力开辟出第五座天下,照理而言,该是文庙独占此地,别家天下至多是缓缓图之,但是中土文庙那边,允许青冥天下和莲天下在此各开一门,上五境之下的修道之人,百年之内得了各自天下的许可,都可以陆续进入此地,但是人数总计不能超过三千人,人数一满,立即关门,百年之后再度开启门禁,至于到时候如何个光景,就又需要文庙与白玉京、佛国三方好好商议了。
一个小道童从大门那边走出,四处张望,他腰间系有一只五彩拨浪鼓,身后斜背着一只巨大的金黄葫芦。
头戴远游冠的年轻道士,与那小道童打了个稽首,后者却摆摆手,老气横秋道:“不在一脉,我师父与你师父又是死对头,如今在那莲洞天吵架呢,咱俩若是关系好,那不妥当,以后万一反目成仇,需要生死相搏,反而不爽利。”
手指画符的道士微笑道:“反正不在白玉京,咱仨言谈无忌,有问题都可以随便问。”
小道童问道:“文庙为何主动让别家修士六千人进入此地,跟自己争抢气运?如果儒家圣人盯得紧,即便你们白玉京能够用些偷摸手段,让心仪人物偷渡至此,但终究人数有限,更不敢明目张胆大肆扩张地盘,时日一久,浩然天下的修道之人,想必已经在这里初步站稳脚跟,率先占据天时地利人和,其余两座天下,还怎么与浩然天下争抢那些适宜修行的洞天福地?”
三人便是白玉京三掌教陆沉与他的小师弟,俗名田山青,在白玉京谱牒上则另有其名,出门在外,道号只去其姓,为山青,是道祖的关门弟子,和来自东海观道观的烧火童子。与莲洞天“天地衔接”的藕福地,一分为四,东海老道人只取其一,一座给了落魄山,其余两座分别给了陆抬和那个妖族伪装的“太平山年轻道人”,最后才携整座福地“飞升”到了青冥天下,亲自与道祖问道。
陆沉反问道:“浩然天下有诸子百家,其他地方有吗?”
小道童说道:“至圣先师是读书读傻了,有些老糊涂,还是想偷懒,自己打理不过来,就干脆让外人帮忙?”
陆沉缓缓笑道:“读书人讲究一个修齐治平,又没想着自己当皇帝老儿享福。贫寒之家,饿了去钓鱼,果腹而已。平常人家,要是一口大缸可以养鱼,学问便只在喂饵食上,一一照料,观其生老病死,乐其生,忧其死。富贵门户,若是再有那几亩池塘,真正上心之事便已不在喂养上了,不过叮嘱奴仆莫忘了买鱼放鱼,自身乐趣只在赏鱼、钓鱼之上。等你有了一座大湖,乐趣何在?无非是顺其自然,偶尔打大窝、钓巨物罢了。真正忧心所在,已在那江河改道、天时旱涝。浩然天下的文庙,比较不一样的地方,在于不忌外人在自家劈竹为竿、临水垂钓。”
小道童皱眉道:“能不能说得浅显些?”
陆沉笑道:“天能不能低些,地能不能高些,人能不能修道便不死?”
小道童不愿与这三掌教胡说八道,蹦跳了两下,抱怨道:“听说老秀才就在这边当苦力,怎么还不来跟我打招呼?”
陆沉笑道:“老秀才真要来了,我就只能躲着他了。”
小道童说道:“老秀才只是与天地合道,打打杀杀的手段还不够看。”
山青说道:“小师兄自然不怕,但是以后三千道人来此修行,就要时时处处跌跌撞撞了。”
小道童深以为然,使劲点头:“老秀才这人最大的毛病,就是记仇,君子慎独,那是从来没有的!老秀才一步登天嘛,没拿过贤人君子头衔。”
当年在桐叶洲和东宝瓶洲之间的海上,烧火童子乖乖站定,伸出手心,被老秀才以上梁不正下梁歪的理由,拿树枝当戒尺,给狠狠收拾了一通。
陆沉稳固了大门,转头望去,这方天地,万年以来,天地无人推而自行,日月无人燃而自明,星辰无人列而自序。
以后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陆沉突然笑道:“好一个白也诗无敌,人间最得意。”
哪怕被大道压制,陆沉当下“跌境”后的飞升境,终究不是寻常飞升境可以媲美,加上极远处,那个读书人手持仙剑,出剑声势过于惊人,陆沉还是能看到一些端倪,只是远观即可,凑近去容易生出是非。毕竟白也身边有那老秀才,而陆沉与老秀才的得意弟子,可谓生死之仇。大师兄与齐静春是大道之争,但是最不讨好的,却是他这个做师弟的,没办法,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平时就数他最闲,二师兄脾气又太差,所以关键时刻的累活,就得他陆沉这个小师弟来做了。所幸如今小师弟也有了师弟,陆沉希望身边的远游冠年轻人,早点成长起来,以后就不用自己如何忙活了。
小道童瞥了眼陆沉,说道:“难怪这么老实,是不是担心在这里被大道压胜,然后再被那人几剑砍死?”
陆沉笑道:“所以山人自有妙计。”
一位老道人从大门那边走出,小道童赶紧躲到山青那边。
这个孙老道,真心惹不起。
如今青冥天下,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此次打开大门的重任,就交给了陆沉和玄都观观主孙怀中,陆沉与老观主的关系不算好,但也不算坏,还过得去。不然孙老道和陆沉师兄凑一起,这座崭新天下的安危,就悬了。到时候那位劝阻不成的读书人再大动肝火,与玄都观的情谊都要暂且搁下,加上老秀才的煽风点火,估计白也肯定要仗剑直去青冥天下,道老二和孙道人打烂了崭新天下多少山河,青冥天下都得还回来。
孙老道刚刚跨过大门,便一挑眉头,咦了一声:“这才多久,第一位玉璞境都已经诞生了?这得是多好的资质?了不得,仿佛天地初开一般,就有此福缘傍身,被此方天地青睐,大道之行,真乃可证大道也。”
不是随便哪个元婴境瓶颈修士,随便哪个在各自家乡板上钉钉的上五境坯子,到了这方天下,都依旧可以跻身上五境。每一位来此天下的练气士,都会被这座天下压胜,大多只能随着时日推移慢慢与大道流转相契合,才有希望破境。
孙道人转头看了眼头顶远游冠的年轻道人,笑眯眯道:“被人捷足先登,滋味如何?”
山青先与老道人毕恭毕敬打了个稽首,然后说道:“小子不敢与大道天命争先。”
孙道人笑道:“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现在大可以说些轻飘飘的轻松言语,以后就知道什么叫‘一步慢、步步慢’了。上古时候尚且如此,真以为如今便不讲究这个先来后到了?”
小道童点头道:“以剑修身份,成为第一位玉璞境,使得所有剑修都被惠泽些许,剑气长城的崛起,更加势在必行。”
孙道人斜眼看那小兔崽子,道:“说什么废话?”
小道童恼羞成怒道:“瞎子、傻子也晓得天地间第一位玉璞境修士,受到天道庇护,你说的不是废话?废话你说得,我便说不得?”
孙道人瞬间来到小道童身边,伸手按住后者的脑袋,给出原因:“贫道境界高,说的废话屁话都是法旨真言。”
没能躲避那只手掌的小道童,只觉得山岳压顶,脑袋晕乎,魂魄激荡,所幸孙道人将其脑袋一甩,小道童踉跄数步。孙道人笑道:“看在你师父敢与道祖辩论的份上,贫道就不与你计较偷砍桃枝的事情了。”
陆沉望向那座城池所在地,说道:“四面八方,缜密堪舆,后边剑修按部就班,分别在崇山峻岭、大泽江河间搁置压胜物,为山水烙印,如此一来,扩张速度是不是过于快了些?不说以后如何,只说短短百年之内,他们就会成为这座天下的最大势力,唯一的局限,只是城池人口数量跟不上而已,但是等到浩然天下三道大门打开,拥入无数的下五境修士和凡夫俗子,只要这拨年轻剑修运作得当,啧啧,剑修前途不可限量啊。”
不过陆沉当然知道,剑修除了对南婆娑洲印象稍好,对那桐叶洲和扶摇洲的观感,注定很差,故而那座城池肯定不太愿意收容太多的浩然天下三洲人氏。
大概这就是风水轮流转,一报还一报。可如果年轻剑修们太过记仇,在百年之内只会意气用事,大肆打压三洲修士、百姓,天时亦会流转不定,悄然远去。
孙道人嗤笑道:“本就是文庙有意为之,要给剑气长城一份公道,你陆沉能如何?不服气,去找老秀才讲理去。贫道可以陪你,保证白也不出剑,如何?”
陆沉笑道:“免了。”
距离这道天门极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