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在蒲禾那边口无遮拦,但是哪怕曹衮境界不高,他对这位隐官一脉出身的外乡剑修,反而很敬畏。少年赶紧去打开门。曹衮看到有些拘谨的少年,笑道:“与你说些在浩然天下修行的注意事项,别嫌烦。身为谱牒仙师,繁文缛节,未必讨喜,但是你且听听看。”
少年竖耳聆听,十分专注。
曹衮最后说道:“野渡,以后跟随蒲禾剑仙修行,要珍惜。”
名为野渡的少年使劲点头:“我师父……是这个!”
曹衮看着神采飞扬的野渡伸出大拇指,忍住笑。屋外廊道那边停步许久的蒲老儿,笑眯眯点头,找酒喝去了。
皑皑洲剑修邓凉,独自一人,神色落寞,离开了剑气长城。在此历练多年,只是将境界一点一点熬到了元婴境瓶颈,始终未能破境跻身上五境。
先前宗门请跨洲渡船帮忙,在倒悬山先后两次飞剑传信避暑行宫,都是询问他何时返回,邓凉都未理睬。
虽说邓凉在避暑行宫那边,甚至不如曹衮、玄参几个年轻剑仙那么“出彩”,很容易让人忘记一个事实,邓凉是一位极其年轻的元婴境剑修!但在那皑皑洲宗门祖师堂,邓凉拥有一把座椅,而且位置极为靠前。
邓凉还是野修出身,在红尘里摸爬滚打多年,成为谱牒仙师之后,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故而人缘极好,更是宗主极为器重且需倚重之人。
邓凉离开剑气长城之前,去了那座酒铺,在一块无事牌上边写下一句:来时元婴,去时元婴,不曾破境,愧对美酒。
邓凉斜挎包裹,登上渡船。渡船管事亲自迎接,邓凉与之得体言笑。
邓凉先以飞剑传信宗门,只说自己已经动身返程。到了船舱屋内,摘下包裹,除了数枚已成遗物的无事牌,还有些闲余物件。邓凉取出一封信,愁苗剑仙让他登船之后再打开,说是隐官大人的亲笔信,上有十分熟悉的字迹。信上说了几件事,其中一件,是请邓凉帮忙送一封信给剑仙谢松,再就是请他邓凉帮着照顾些谢剑仙从剑气长城带走的剑修弟子,信的末尾,还提及一件关于第五座天下的秘事,要他带给宗门祖师堂,若是邓凉师门真有想法,就可以早做准备了。
邓凉收起信,离开房间,去赏夜景,天高月明。很是怀念避暑行宫,很是佩服年轻隐官。
倒悬山春幡斋,刚刚商议完一桩要事,晏溟从书案之后站起身,笑道:“这段时日,与诸位共事,十分痛快。”
米裕、邵云岩、纳兰彩焕、韦文龙同时站起身。
米裕没有任何言语,只是抱拳送别。
邵云岩微笑道:“能与晏剑仙朝夕相处,幸莫大焉,与有荣焉。”
纳兰彩焕抱拳道:“晏溟,当家做主,生财有道,我未必输你,但是身为剑修,我不如你。”
米裕神色黯然:“我更是。”
晏溟笑着点头,大步离开屋子,只与米裕和纳兰彩焕两位同乡人说了一句:“活着的,怎么就轻松惬意了,无须愧疚。”
避暑行宫,外乡剑修都已远去返乡,愁苗剑仙站起身,说道:“从今天起,在隐官回来之前,董不得和徐凝共同负责决断事务。”
罗真意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半句挽留言语。
愁苗跨过门槛后,背对众人,笑道:“先行一步。”
失去双臂的晏溟,将一枚印章别在了腰间,返回剑气长城,以剑修身份,重返城头。
九境女子武夫白炼霜,不再给孩子们教拳喂拳,离开了躲寒行宫,回了趟宁府,将宁府上下各处都收拾清扫了一遍,然后在大门口驻足许久,喃喃低语许多,这才去往城头。
元婴剑修殷沉,首次离开了修道之地,御剑而出,赶赴战场,一去不回。
蛮荒天下,拖曳天上一轮月,来到人间,撞向剑气长城。
城头之上的老剑仙董三更,嗤笑一句“我去你娘的”,随后御剑撞月而去。
霜降站在台阶上,看着摇摇晃晃往下走的陈平安,正在重重捶打心口。
陈平安每一拳下去,心口处就会金光流溢,如铁匠抡锤子炼剑胚,每一下都会火光四溅,搅乱光阴长河的流逝,使得四周光线扭曲,明暗不定。
由于陈平安位于高处,拾级而下,所以哪怕眼帘低敛,站在低处台阶上的霜降,依旧能够清晰看到陈平安那双异于常人的金色眼眸。
陈平安踉跄而行,心脏那边的动静实在太大,炼化了那颗神灵遗骸的心脏之后,就像搬了整座岩浆熔炉搁放在心室。
捻芯从金箓、玉册上剥落的那些文字,哪怕品秩极高,字字蕴含道法真意,仍是在陈平安一拳之后,就有数个文字当场被金光熔化,消散空中。
霜降问道:“不该这么快炼化成功的,你是不是还藏着什么秘密?”
陈平安默然,既不愿言语,事实上也无法开口,只是一拳一拳砸在心口,竭力抑制心窍处的擂鼓声。
霜降侧身让出道路,与陈平安同行。霜降始终望向陈平安的侧脸,运转神通,细致查看陈平安人身小天地的内里气象。
陈平安停步,双手捂住嘴巴,呕出一口金色血液,微微仰头,咽下全部鲜血,继续前行,重新一拳拳捶打心口。
霜降有些抓心挠肝,古怪,太古怪了,哪怕陈平安用那两粒龙睛火种作为炼物引子,又有武运相辅助,使得神灵遗骸不至于太过排斥陈平安的身躯魂魄,可还是不该如此顺遂,按照霜降的预料,捻芯拆解掉三万六千条经纬丝线,陈平安都未必走得出那道小门。这就像一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翻看一本圣贤书,一时半刻之内,兴许看得明白含蓄微妙的圣贤言语,却无法真正抓住精深切要的义理。
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陈清都偷偷摸摸出手了,大道显化,不惜牵引整座剑气长城,亲自帮着陈平安炼物。还有一种,陈平安是与这副神灵遗骸大有渊源的某位神祇转世,一半传承,一半炼化。
只不过霜降觉得这两种可能性都微乎其微,陈清都不是那种随便施舍之人,陈平安若是远古神灵转世,早年长生桥被人打断,多少会留下些痕迹,他多次游历其中,应该有所察觉才对。
陈平安眼眸逐渐恢复正常,金光缓缓褪去,心口处的动静也越来越小。
出拳渐轻,脚步渐稳,心境渐平。整座牢狱也随之安静下来。
陈平安转身登高,霜降只好跟着。
这次陈平安路过一座座囚牢,五个上五境大妖,五个元婴境剑修妖族,都纷纷现身,只是谁都没有说话。看待陈平安,如人看妖。
陈平安来到牢狱入口处,坐在台阶顶部。这座天地是天明地暗、上昼下夜的格局,牢狱之外,一直是白昼。
霜降忍不住又道:“隐官老祖,真不能说?说了就算一桩买卖,当我欠你三枚雪钱。”
先前两人“合计合计”,订立了双方的买卖规矩。一枚雪钱,等于一位地仙修士;一枚小暑钱,可以买卖一位玉璞境的性命,等到攒够了一枚谷雨钱,陈平安就可以去跟陈清都求情,保住他这头化外天魔的性命。霜降已经准备好了,所珥青蛇,道法口诀,法宝器物,无奇不有,应有尽有。在这牢狱,还是积攒下来一些家当的,只是以前只看眼缘,很快他就要去拼命捡漏了,真要狗急跳墙了,他连那刑官麾下的捣衣少女、浣纱小鬟、葡萄架、五彩十二月神酒杯,外加杜山阴的蠹鱼神仙书和那枚剑丸,全都要搞到手,来隐官老祖宗这边换钱!
陈平安有一点极好,让霜降大为心定,那就是他一旦诚心诚意与人做出约定,就绝不反悔,比什么狗屁誓言都管用。
霜降突然自顾自笑起来,说道:“言必行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
陈平安会心一笑,不计较化外天魔拐弯抹角地骂人,只是说道:“你知道我在剑气长城开过酒铺,剑仙饮酒,概不赊账。而且就只有三枚雪钱?这桩买卖不做,太亏。”
霜降背转过身,鬼鬼祟祟掏出一块好似闺阁之物的绣帕,轻轻摊放在地,双指拈出一件珍藏已久的心爱之物。
绣帕之上,涟漪震颤,被霜降拈出一把极长的狭刀,霜降从拈刀柄变为双手握刀姿势,刀鞘顶端抵住绣帕。狭刀比稚童模样的化外天魔还要高些。
霜降收起绣帕,站起身,踮起脚尖,伸手推刀出鞘寸余,瞬间光芒绽放,有五彩色,绚烂似丹霞。
刀柄裹缠有细密的金色丝线,狭刀圆形护手,精美绝伦,圆环之外有一串金色古篆铭文:光流素月,澄空鉴水,终古永固,莹此心灵。最后二字,为“斩勘”。
霜降推刀入鞘后,双手捧刀:“如何?我用这把刀,跟隐官老祖换那答案。”
陈平安伸手笑道:“可以。”
霜降毫不犹豫将这把狭刀递给陈平安。
陈平安横刀在膝,刀极重。他一手握刀,一手双指并拢,抵住刀柄,缓缓推刀出鞘,凝神望去,只是很快就推了回去,记起那个不算陌生的“斩勘”二字,疑惑道:“是上古斩龙台的行刑之物?”
霜降蹲在一旁,点头道:“那可不!就是遗落之前,坏了些品相。估计剁掉过不少孽龙恶蛟的脑袋,所以煞气有点重。反正隐官老祖不怵这个,我就当宝刀赠英雄了!有一说一,此物在斩龙台上,不算最好。可如今搁在浩然天下,还是很能让上五境兵家修士抢破头的。”
陈平安笑道:“赠?”
霜降立即给了自己一个耳光,改口道:“卖!”
陈平安双手按住刀身,轻轻说道:“答案就是我也不清楚,真不骗你。”
霜降如遭雷击。
陈平安提起狭刀几寸:“我做买卖,向来童叟无欺,受之有愧,还你便是。”
两两无言。
你倒是把刀还给我啊。
原来陈平安提刀些许,就没有下文了。霜降总不能一把夺过,关键是看那隐官老祖的架势,五指攥紧,可不像是会松手的意思。霜降更不会客气言语半句,因为一旦自己客气了,对方肯定不会客气。
陈平安将狭刀抛给霜降:“这是看在你帮我在门口留下咫尺物的分上。”
不然他得光着身子去那行亭建筑,就要遇到半路上的捻芯。
霜降捧刀而立,问道:“就这么点小事?值得拿这么一把已经到手了的好刀来换?”
陈平安伸出手,笑道:“一枚小暑钱。开门大吉,好兆头。”
霜降递过狭刀,欢天喜地。
陈平安站起身,将刀佩在左边腰侧,缓缓而行,没有返回牢狱。
霜降问道:“先跻身远游境,再炼化本命物,就可以顺便锤炼武运,都是早就想好了的?所以对于缝衣一事,才能不那么着急?”
陈平安摇头道:“其实没想那么多。有你在身边,我先前一直刻意拘着念头。”
霜降一个双膝跪地,扑倒在地,双拳捶地,行云流水,干号起来:“我造了多大的孽啊。”
陈平安没觉得滑稽可笑,反而忧心忡忡。化外天魔,随心所欲,纯粹自由。
一道剑光转瞬即至,悬停在陈平安前方不远处,然后朝着那溪涧茅屋方向掠去。
刑官主动邀请登门做客?
陈平安便第一次以武夫第八境御风远游。
霜降在陈平安身边,窃窃私语道:“这枚刑官瞎了眼送给杜山阴的剑丸,也能值个一枚小暑钱。”
刑官炼化的剑丸也好,陈平安刚刚得手的狭刀也罢,俱是价值连城的仙家重宝,只不过在他和化外天魔的买卖当中,算账方式不同。牢狱当中,机缘、宝物遍地都有,霜降那条飞升境性命,更值钱。陈平安曾经听说中土神洲有座极为隐蔽的魔道宗门,与人买卖,只收取对方心中的最珍贵之物,可以是某位挚爱女子,甚至可能是某种坚持,某个道理,比如最为惜命之人,就要自己交出那条命去交换。
陈平安飘然落在葡萄架那边,依旧不露真容的剑仙刑官站在葱茏碧色中,说道:“我们要离开此地了,与隐官打声招呼,那两名祖钱化身的女子,你可以任选其一,留在身边。”
陈平安说道:“无功不受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