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天寒加衣

第 天寒加衣

陈平安在街角酒肆找到了阿良。

阿良正在与一位剑修男子勾肩搭背,说你伤心什么,纳兰彩焕得到你的心,又如何,她能得到你的身子吗?不可能的,她纳兰彩焕没这本事。那个男人没觉得心里好受些,只是越发想要喝酒了,晃晃悠悠伸手,拎起桌上酒壶,空了,阿良赶紧又要了一壶酒,听到嘘声四起。只见谢夫人拧着腰肢,绕出柜台,眉眼带春,笑望向酒肆外边,阿良转头一看,是陈平安来了,在剑气长城,还是咱们这些读书人金贵啊,走哪儿都受欢迎。

陈平安落座后,笑道:“阿良,邀请你去宁府吃顿饭,我亲自下厨。”

谢夫人将一壶酒搁放在桌上,却没有坐下,阿良点头答应了陈平安的邀请,这会儿仰头望向妇人,阿良醉眼蒙眬,左看右看一番:“谢妹子,咋个回事,我都要瞧不见你的脸了。”

妇人嗤笑道:“是不是又要念叨每次醉酒,都能瞅见两座倒悬山?也没个新鲜说法。阿良,你老了。多翻翻二掌柜的《皕剑仙印谱》,那才是读书人该有的说头。”

谢妹子的喜新厌旧,阿良有些伤心。

两人离去,陈平安走出一段距离后,说道:“以前在避暑行宫翻阅旧档案,只说谢鸳受了重伤,在那以后这位谢夫人就卖酒为生。”

阿良震散酒气,伸手拍打着脸颊:“喊她谢夫人是不对的,又不曾婚嫁。谢鸳是杨柳巷出身,练剑资质极好,小小年纪就脱颖而出了,比岳青、米祜要年纪小些,与纳兰彩焕是一个辈分的剑修,再加上程荃、赵个簃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她们就是当年剑气长城最出挑的年轻姑娘。”

阿良感慨道:“小雨淅沥,天地朦胧,英俊书生忽见一女子,撑伞而行,青罗之衣,撑伞如开陌上,人如杨柳依依春雨中,绝美。”

陈平安说道:“将‘英俊书生’去掉,只余女子一人,那幅画卷就真的很美好了。”

阿良笑道:“没有那位英俊书生的亲眼所见,你能知道这番美人美景?”

阿良继续道:“谢鸳在战场上与剑仙绶臣的一个师妹,互换了一把本命飞剑,各自崩碎,然后身受重伤的她来不及撤离,就被绶臣赶到,又补了一剑。如果没有遭此一劫,谢鸳跻身上五境,很轻松。所以谢鸳与‘文海’周密一脉,有不共戴天之仇,你将那甲申帐流白打了个半死,谢鸳对你自然心怀感激。”

阿良幸灾乐祸道:“这种事情,见了面,至多道声谢就行了,何必破例不收钱。”

陈平安这才心中了然,阿良不会无缘无故喊自己去酒肆喝一顿酒。原来是为谢鸳解开一个心结,当然阿良也白喝了一顿酒。

到了宁府,陈平安果真去灶房下厨,白嬷嬷帮忙,两人闲聊些琐碎事。

阿良在陈平安所住宅子的厢房里边,翻看那本如雷贯耳的《皕剑仙印谱》,桌上还有不少空白扇面和材质平平的素章,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动笔下刀了。

宁姚坐在一旁,问道:“天外天的化外天魔,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那座白玉京,都无法完全将其镇压?”

化外天魔的由来,浩然天下一直没有个确切说法。至于剑气长城的剑修,是根本不在意。

阿良只说了个大概:“还不是我们这些修道之人惹来的祸事,自个儿擦不干净屁股,只能自欺欺人,放任自流。年复一年,洪灾泛滥,青冥天下就只能用最笨的法子,筑造堤坝去堵,筑堤束水,越拉越高,久而久之,就成了‘头顶洪水,高悬在天’的凶险光景。也不能全怪白玉京的臭牛鼻子治标不治本,推本溯源,每个练气士都有责任。据说道老二的那位大师兄,一直致力于寻求治本之法。道老二和陆沉,其实也有各自的对应之策,只是一个太刻意,手段酷烈,很容易,陆沉那个法子又太随意,估摸着道祖都是不太中意的,更多的希望,还是寄托在了大弟子身上。”

白玉京三位掌教,在青冥天下,便是道祖座下三位教祖,只不过道门教祖的头衔,是道家自封的,诸子百家当然不会认。

阿良笑道:“别怪我说得含糊,不是故意与你卖关子,实在是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修道之人一有心,往往就是大障碍,尤其是这化外天魔,对付起来,越是天才越无力。当然事无绝对,总有些例外,宁丫头你就是例外。可一旦与你说了,反而不妥,不如顺其自然。”

宁姚点点头。

之所以询问化外天魔,是因为她还是担心陈平安未来的结金丹、生元婴。至于她自己,好像没什么隐忧,跻身金丹境和元婴境,甚至是咫尺之隔的玉璞境,宁姚只要想破境,就不难。

阿良又多泄露了一个天机:“青冥天下的道士,忙忙碌碌,并不轻松,与剑气长城是不一样的战场,惨烈程度却相仿。西方佛国也差不多,九泉之下,冤魂厉鬼,汇聚如海,你说怪谁?”

宁姚说道:“人?”

阿良说道:“人生识字始忧患。那么人一修道,当然忧虑更多,隐患更多。”

宁姚疑惑道:“阿良,这些话,你该与陈平安聊,他接得上话。”

阿良笑道:“就不给他加担子了。宁丫头你听过了就忘,所以与你聊才是对的。”

阿良双手手心拧转着一枚似玉实石的素章,并无文字雕琢,缓缓道:“修行一事,终究为天地大道所压胜,加上修行路上,习惯了只得不失,只取不给,只收不放,当然后患无穷。先贤们登山修行,饮鸩止渴,是不喝不行。我们这些后辈,只是贪杯,所思所想,古人今人,就真的已经是两个人了。所以才会有了那么一句:古之人,外化而内不化;今之人,内化而外不化。这可是老人们真生气了,才会忍不住骂出口的肺腑之言。不过老人们,内心深处,其实更希望以后的年轻人,能够证明他们的气话是错的。”

阿良收起素章,放回原位,笑呵呵道:“不管如何,字是要认的,书是要读的,道是要修的,路是要走的,饭更是要吃的!”

宁姚说道:“你别劝陈平安喝酒。”

阿良起身道:“小酌小酌,保证不多喝,但是得喝。卖酒之人不喝酒,肯定是掌柜黑心,我得帮着二掌柜证明清白。”

今天的宁府,一桌四人,一起吃饭,都是家常菜。

陈平安只能喝一碗酒。

阿良没客气,坐在了主位上,笑问道:“左右是你师兄,就没来过宁府?”

陈平安无奈道:“提过,师兄说先生都没有做客宁府,他这个当学生的先登门摆架子,算怎么回事。一问一答之后,当时城头那场练剑,师兄出剑就比较重,应该是责怪我不明事理。”

阿良抿了一口酒,摇头道:“你也是傻,就不知道与左右说,到时候你会为老秀才空出主位?老秀才等于预先落座了,他这个当学生的,敢不落座陪着?先生哪怕不在身边,要在心中啊。”

陈平安觉得有道理,深感遗憾。就大师兄那脾气,相信自己只要搬出了先生,在与不在,都管用。

阿良不愧是老江湖,自己还是差了好多道行。

白嬷嬷埋怨道:“姑爷是实诚人,没你阿良那么多弯弯肠子。”

阿良赶紧举起酒碗:“白姑娘,我自罚一杯,你陪阿良哥哥喝一碗。”

白炼霜瞪了眼阿良,没搭理,只是帮着宁姚和陈平安分别夹了一筷子菜。

她一个糟老婆子,给人喊姑娘,还是当着小姐姑爷的面,像话吗?

阿良看着白发苍苍的老妪,难免有些伤感。记得自己刚刚认识白炼霜那会儿,她好像还是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来着,女子纯粹武夫,到底不比女子练气士,很吃亏的。剑气长城的剑修女子,光看容貌,很难辨认出真实年龄。

担任宁府管事的纳兰夜行,在初次见到少女白炼霜的时候,其实相貌并不苍老,瞧着就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只是再后来,先是白炼霜从少女变成年轻女子,变成头有白发,纳兰夜行也从仙人境跌境为玉璞境,容貌一下子就显老了。其实纳兰夜行在中年的时候,用阿良的话说,纳兰老哥你是有几分姿色的,到了浩然天下,一等一的紧俏货!

年轻时候姿容极佳的白炼霜,虽是姚家婢女出身,但是在剑修众多、武夫稀罕的剑气长城,早先还是很不愁婚嫁的。只是白炼霜眼界高,武道资质极好,也没瞧上哪位剑仙男子,年复一年,小姑娘就变成了老姑娘,老姑娘不小心就成了老嬷嬷。

阿良笑道:“白姑娘,你可能不知道吧,纳兰夜行,还有姜匀那小子的爷爷,就是叫姜础绰号石子的那个,他与你差不多岁数,再有好几个现如今还是打光棍的酒鬼,早年见着了你,别看他们一个个怕得要死,都不怎么敢说话,回头相互间私底下碰头了,一个个相互骂对方不要脸,姜础尤其喜欢骂纳兰夜行老不羞,多大岁数了,前辈就乖乖当前辈。纳兰夜行骂架本事那是真稀烂,惨不忍睹,好在打架在行啊,我曾经亲眼看到他大半夜的,趁着姜础睡着了,潜入姜家府邸,去打闷棍,一棍子下去先打晕,再几棍子打脸,一气呵成,棍子不碎人不走,姜础每次醒过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鼻青脸肿的,后来还与我买了好几张驱邪符箓来着。”

老妪一笑置之,只是她的眼角余光,瞥见了靠近大门的空位置。

宁姚有些担心,望向陈平安。陈平安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担心。

有些话,白嬷嬷是家中长辈,陈平安终究只是个晚辈,不好开口。阿良来说才合适。

阿良与白炼霜又念叨了些陈年往事。白炼霜也都没怎么搭话,就是听着。

很多与自己有关的人和事,她确实至今都不清楚,因为以前一直不上心,兴许更因为只缘身在此山中。

陈平安发现宁姚也听得很认真,便有些无奈。

阿良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在家乡那边,就没几个你惦念或是喜欢你的同龄女子?”

陈平安不假思索,说道:“没有。年纪太小,不懂这些。再说我很早就去了龙窑当学徒,按照家乡那边的老规矩,女子都不被允许靠近窑口的。”

阿良说道:“不对啊,听李槐说,你家泥瓶巷那边,隔壁有户人家,有个小姑娘家家,贼水灵,这可就是书上所谓的青梅竹马了,关系能差到哪里去?李槐就说你每天起一大早,就为了帮忙挑水,还说你家有堵墙壁给挖出了个坑,只差没开一扇窗户了。”

每天你大爷。陈平安心中腹诽,嘴上说道:“刘羡阳喜欢她,我不喜欢。还有李槐见着你阿良的时候,根本就没去过泥瓶巷。他李槐家汲水,从来不去铁锁井那边,离得太远。我家两堵墙,一边挨着的,没人住,另外一边挨着宋集薪的屋子。李槐说鬼话,谁信谁傻。”

宁姚说道:“我见过她,长得是挺好看的,就是个儿不高,在隔壁院子瞅着陈平安的院子,她如果不踮脚,我只能瞧见她半个脑袋。”

阿良揉着下巴,显然还要再聊,陈平安举起酒碗,一饮而尽:“喝完酒,我吃饭了。”

这一顿饭,多是阿良在吹嘘自己以往的江湖事迹,遇见了哪些有趣的山神水仙、阴物精魅,说他曾经见过一个“食字而肥”的鬼魅读书人,真会吃书,吃了书还真能涨修为。还有幸误打误撞,参加过一场美其名曰百神宴的山中筵席,遇见了一个躲起来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原来是个芭蕉小精怪,在埋怨天底下的读书人,说世间诗词极少写芭蕉,害得她境界不高,不被姐姐们待见。阿良很是义愤填膺,跟着小姑娘一起大骂读书人不是个东西,然后他文思泉涌,当场写了几首诗词,题写在树叶上,打算送给小姑娘,结果小姑娘一张树叶一首诗词都没收下,跑走了,不知为何哭得更厉害了。阿良还说自己曾经与山野坟茔里的几副骷髅架子一起看那镜水月,他说自己认得其中那位仙子,竟是谁都不信。

曾在市井小桥上,见着了一位以冷若冰霜著称于一洲的山上女子,见四下无人,她便裙角飞旋,可爱极了。他还曾在杂草丛生的山野小径,遇上了一拨长舌妇的女鬼,吓死个人。也曾在破败坟头遇到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小丫头,浑浑噩噩的,见着了他,就喊着鬼啊,一路乱撞,跑来跑去,一下子没入土地,一下子蹦出,只是如何都离不开那座坟冢四周。他只好与小姑娘解释自己是个好鬼,不害人。最后神志一点一点恢复清明的小丫头,就替阿良感到伤心,问他多久没见过太阳了。再后来,阿良离别之前,就替小姑娘安了一个小窝,地盘不大,可以藏风聚水,可见天日。

一直说到这里,一直神采飞扬的阿良,才没了笑脸,喝了一大口酒:“后来再次路过,我去找小丫头,想知道长大些没有。没能瞧见。一问才知道有过路的仙师,不问缘由,就给随手斩妖除魔了。记得小姑娘开开心心与我道别的时候,跟我说,哈哈,我们是鬼唉,以后我就再也不用怕鬼了。”

阿良拈起一粒生米,放入嘴中,细细嚼着:“但凡我多想一点,哪怕就一点点,比如不那么觉得一个小小鬼魅,那么点道行,荒郊野岭的,谁会在意呢,为何一定要被我带去某位山水神祇那边安家?挪了窝,受些香火,得了一份安稳,小丫头会不会反而就不那么开心了?不该多想的地方,我多想了,该多想的地方,比如山上的修道之人,一心问道,从不多想,世间多万一,我又没多想。”

阿良喃喃道:“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想要知道,这么个生生死死都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彻底离开人间的时候,会不会其实还记得那么个剑客,会想要与那个家伙说上一句话?如果想说,她会说些什么?永远不知道了。”

阿良说到这里,望向陈平安:“我与你说什么顾不上就不顾的狗屁道理,你没听劝,很好,这才是我认识的那个骊珠洞天泥腿子,眼中所见,皆是大事。不会觉得阿良是剑仙了,何必为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难以释怀,还要在酒桌上旧事重提。”

阿良抬起酒碗,自顾自一饮而尽。

强者的生死离别,犹有壮阔之感,弱者的悲欢离合,悄无声息,都听不清楚是否有那呜咽声。

宁姚和白嬷嬷先离开饭桌,说要一起去斩龙崖凉亭那边坐坐,宁姚让陈平安陪着阿良再喝点,陈平安就说等下他来收拾碗筷。

两人喝完酒,陈平安将阿良送到大门口。

陈平安突然想起阿良好像在剑气长城,从来就没个正儿八经的落脚地儿。只知道阿良每次喝完酒,就晃悠悠御剑,城外那些闲置的剑仙遗留私宅,随便住就是了。城头那边,他也能躺下就睡。

阿良说道:“接下来半年,你反正没法子下城厮杀了,那就好好为自己谋划起来,养剑练拳炼物,有的你忙。避暑行宫那边有愁苗坐镇,隐官一脉的剑修,哪怕走掉几个年轻外乡人,都能够补上空缺,继续各司其职,春幡斋还有晏溟他们,两边都误不了事。我给你个建议,你可以多走几趟老聋儿的那座牢狱,有事没事,就去亲身感受一下仙人境大妖的境界压制,可惜那头飞升境给拔掉了脑袋,不然效果更好。我会与老聋儿打声招呼,帮你盯着点,不会有意外。你那把笼中雀的本命神通,还有七境武夫的瓶颈,都可以借机磨砺一番。”

陈平安欲言又止。

阿良说道:“拖不下去了,也没必要再拖,就半年,足够老大剑仙安排退路了。”

陈平安点了点头。

阿良笑道:“这半年,有我在。”

阿良突然说道:“老大剑仙是厚道人啊,剑术高,人品好,慈眉善目,浓眉大眼,虎背熊腰,那叫一个相貌堂堂……”

陈平安一头雾水,不知阿良的马屁为何如此生硬,然后陈平安就发现自己身在剑气长城的城头之上。

茅屋附近,身边不是老剑仙,便是大剑仙。

假小子元造化,曾经给出过他们这些孩子心目中的十大剑仙:老大剑仙,董三更,阿良,隐官大人,陈熙,齐廷济,左右,纳兰烧苇,老聋儿,陆芝。

这会儿陈平安的师兄左右已经身在桐叶洲,换成了重返剑气长城的阿良。至于隐官大人倒是还在,只不过也从萧愻换成了陈平安。

今天不知为何,需要十人齐聚城头。

老剑仙陈熙主动向年轻隐官微微一笑,陈平安抱拳还礼。

陈清都双手负后,笑问道:“隐官大人,这里可就只有你不是剑仙了。”

陈平安无奈点头。

纳兰烧苇斜眼望去,呵呵一笑。陈平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阿良与老聋儿勾肩搭背,嘀嘀咕咕起来,老聋儿低头哈腰,手指捻须,瞥了几眼年轻隐官,然后使劲点头。

陈清都说道:“事情聊完,都散了吧。”

剑仙们大多御剑返回。就连阿良都没说什么,与老聋儿散步远去了。

陈平安愣在当场。干吗呢?

陈清都挥手说道:“拉你小子过来,就是凑个数。”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老大剑仙,真没我啥事了?”

陈清都眼神怜悯,摇摇头。陈平安只得祭出符舟,一头雾水地返回城中。

先前在北边城头那边,看到了正在练剑的风雪庙剑仙,打了声招呼,说魏大剑仙晒太阳呢。魏晋面带微笑,与老大剑仙一般无二的怜悯眼神,望向那条远去符舟,傻了吧唧,有点憨啊。

回了宁府,在凉亭那边只见到了白嬷嬷,没能瞧见宁姚。老妪只笑着说不知小姐去处。

陈平安一时无事,竟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就御剑去了避暑行宫找点事情做。

宁姚坐在自己屋内,正在认认真真写一个“陈”字。写完之后,就趴在桌上发呆。

桌上,陈平安赠送的山水游记旁边,搁放了几本书,每一页纸上,都写满了陈平安的名字,也只写了名字。

今天写“陈”,明天写“平”,后天写“安”。一天只写一个字,三天一个“陈平安”。

她跟陈平安不太一样,陈平安遇见自己后,又走过了千山万水,有了大大小小的故事。她和陈平安重逢于倒悬山之后,她的故事,好像就只有一个陈平安。

剑气长城的城头上,有纸鸢高高飞。

纸鸢掠过,赵个簃和程荃破天荒没有相对而坐,两位生死之交,一起并肩坐在北边城头上,眺望城池的某条小巷。

赵个簃转头瞥了眼天上纸鸢,会在城头上这么瞎折腾的,只有那个狗日的阿良。

以前那个男人身边还会跟着一堆拖油瓶,上一拨孩子里边,会有陈三秋、董不得、董画符、叠嶂,再上一两拨,是愁苗、高野侯、罗真意他们。

赵个簃收回视线,继续埋怨程荃资质不行,炼化山岳一事太慢,白瞎了当初他的护阵搬山。

程荃手心攥着一枚印文为柳叶篆“不小心”三字的印章,再双手握拳,好像需要小心翼翼护着那个“不小心”。程荃没有与老友针锋相对,反而问道:“浩然天下的剑仙,是不是没那么多的情情爱爱?”

赵个簃笑道:“也未必,你看那风雪庙魏晋,不就是个伤过心的情种,听那小道消息,好像与陈平安还有些关系。不过如此拖泥带水的剑仙还是少数,更多还是蒲禾、谢稚这样的,对待男欢女爱,不甚上心。”

程荃沉默片刻,以心声言语道:“我们俩若是战功累加,估计也够一人离开了。我与二掌柜比较熟,很聊得来,我跟他打声招呼?”

赵个簃嗤笑道:“那小子是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至于这么掏心掏肺吗?程荃除了骂人,什么时候还学会求人了?”

剑气长城有很多让人失望的剑修。比如资质比岳青还要好的米祜,哪怕如今是大剑仙了,依旧充满了遗憾,米祜本该是最有希望跻身十人之列的剑仙。还有米祜那个死活破不开瓶颈的弟弟,玉璞境米裕,再就是赵个簃身边这位跌境到元婴境的程荃,以及一直没能跻身上五境的殷沉,断了双臂就转去当个满身铜臭气商贾的晏溟,这样的剑修,在剑气长城有很多,年轻人里边,如今又有了个庞元济。

程荃说道:“我不是在跟你说笑。”

赵个簃笑道:“你觉得是一位定海神针的玉璞境剑仙离开容易些,还是一个废物元婴境灰溜溜去往浩然天下,更简单?”

剑修积攒战功,多用于养剑一途,为了填补这么个无底洞,在隐官一脉的功劳簿上,一直增增减减,往往盈余极少,剑仙也不例外,剑仙战功大,飞剑品秩高,消耗也大,比如大剑仙岳青,战功所剩几无。米祜则是为了弟弟米裕,战功挥霍一空,以至于耽误了自己的修行,至于像陆芝这样的,战功只增不减,终究是极少数。

程荃说道:“你争取去浩然天下吧,收几个弟子,找个投缘的山上道侣,在那边开山立派,你要是大方些,祖师堂就挂上一幅我的画像。”

一个男人不知何时蹲在他们身后,城头风大,那只纸鸢在三人头顶飘来荡去。

阿良笑道:“挂程荃的画像干啥,两个大老爷们紧挨着,容易让人误会,要挂就挂彩云的,多好看一姑娘啊,赵老哥可以每天都对徒子徒孙们说,这就是师娘、祖师婆婆,剑气长城早年还有个叫程荃的王八蛋,练剑稀烂,长得还歪瓜裂枣,竟敢垂涎你们祖师婆婆的美色许多年……”

程荃大骂道:“放你娘的屁,赵个簃上次出城助我搬山,他说漏了嘴,自己都承认了,彩云喜欢的人,是……”

说到这里,程荃止住话头,说不下去了。

阿良说道:“能走一个是一个吧。”

说完这句话,阿良就站起身,继续放飞纸鸢。

路过一处,空荡荡的,阿良却驻足许久,松开纸鸢,纸鸢瞬间飘荡远去云海中。

阿良一路散步,驻守城头的剑仙,反正大多是熟人,阿良都能聊上几句。

其中一处,人挺多,都是外乡剑修,三位剑仙在为三位晚辈剑修指点剑术,皆盘腿而坐,相谈甚欢。

阿良一路搓手小跑过去,其中一位女子剑仙就要起身离去,阿良最受不得这些,见着了阿良哥哥,羞赧个什么,就赶紧要与那位剑仙姐姐一起散步。城头极高,许多云海在脚下聚散,晚霞成绮水天间,多好的风景,适合才子佳人谈心,不是神仙眷侣,胜似神仙眷侣。那女子眼见逃不掉了,两害相权取其轻,便坐回原地,反正她如何都不愿意与这个男人单独相处。

三位剑仙,扶摇洲谢稚,野修出身,这辈子始终孑然一身,连个徒弟都不愿意收,不过刚刚改变了主意,打算在剑气长城收一两个嫡传弟子,传承香火,却不是挑选那些资质堪称惊才绝艳的孩子,而是对自己胃口的,有大毅力的,以后天性情和韧性见长的,因为剑仙谢稚本身就不是多好的剑仙坯子。

金甲洲女子剑仙宋聘,佩剑扶摇,妆容极美,戴在面容前的挑心、分心皆是一等一的仙家手笔,巧夺天工。女子练气士,向来极少如市井妇人那般喜好金银簪钗,宋聘却反其道而行之,偏以满池娇金分心,夺人眼目,非但不给人俗艳之感,反而别有韵味。

流霞洲剑仙蒲禾,是个面容枯槁的高瘦老者,在流霞洲是出了名的性情乖张,虽是个正儿八经的谱牒仙师,却比身旁那个山泽野修的剑仙谢稚,行事更加随心所欲。蒲禾在剑气长城问剑落败,才留在了这边,常年借住在城外的剑仙宅邸翠郁亭。

蒲禾见到了阿良,脸色难看至极。理由很简单,蒲禾刚到剑气长城游历那会儿,当初就是这个狗日的撺掇自己问剑米祜,说那米祜境界不高,名气却大,打赢了米祜再回浩然天下,腰杆得多硬!关键是打赢了米祜,就等于是买一送一,一并打赢了那个名气更大的米裕,这种便宜不占,天打雷劈。结果等到蒲禾一问剑,才知道那米祜的战力,是可以等同于仙人境的。

三位年轻剑修,刚好分别来自三位剑仙的家乡,分别是扶摇洲鹿角宫剑修宋高元、流霞洲龙门境曹衮、金甲洲金丹境玄参。

三人在避暑行宫那边,与阿良都见过,尤其是宋高元,更是完成了自家蓉官祖师交代的任务,给阿良捎了话,此行游历,宋高元已经无所求。

而宋聘这三位剑仙,当初都曾跟随年轻隐官做客倒悬山春幡斋,所以与三个隐官一脉的年轻剑修,算是有了些额外香火情的。

不然谢稚三人,今天都不会相约碰头,然后喊来三个年轻人指点剑术,根本犯不着。哪怕是同洲同乡又如何?他们这些在一洲之地高在山巅的前辈剑仙,哪里需要这点所谓的山上情谊。说句难听的,如果“会做人”,三人根本就不会来这剑气长城,置身于险地,而是早早在浩然天下各自家乡开宗立派了。

成为上五境修士,与辛辛苦苦当那一宗之主,是两回事,山上公认后者更难。

阿良坐在了宋聘身边,唏嘘道:“宋姑娘,那么一桩文字姻缘,怎么舍得别后不相见。”

上一章目录下一页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