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红袄的李宝瓶。
李槐、林守一、董水井。
于禄、谢谢。
马苦玄。
宋集薪、稚圭。
刘羡阳、顾璨。
那些人,多多少少瞥了眼杵在路边的柳赤诚。尤其是顾璨,笑容玩味。
柳赤诚头皮发麻,悔青了肠子,不该来的,绝对不该来的。
如果四下无人,早一巴掌打龙伯老弟脸上了,自己犯傻,你都不知道劝一劝,怎么当的挚友诤友?
柴伯符境界没了,眼光还在,不过反而比柳赤诚更硬气些,老子如今烂命一条,拿去就拿去。
柳赤诚虚心求教道:“龙伯老弟,你要是在这边讨生活,能活几天?”
柴伯符无言以对。
只是当那些人越来越远离学塾,越来越靠近大街这边,柴伯符便越发感到窒息。
柳赤诚不再心声言语,而是与龙伯老弟微笑开口:“晓不晓得,我与陈平安是至交好友?!”
柴伯符想了想,点头道:“我也是。”
杨家铺子,李二、郑大风、苏店、石灵山这些弟子都已经陆陆续续出远门,杨老头乐得清闲。在前边守着铺子的杨暑,是个听不懂人话的,杨老头懒得多说一个字。当然杨暑也不愿意与他这个糟老头扯上关系,老王八趴窝,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若不是杨家祖上念旧,就铺子这冷清生意,一年到头能挣几个钱?换成他杨暑当家做主,早就该好好算算账了。
魏檗、阮邛几乎同时登门拜访。
一位北岳山君,一位坐镇圣人,悄然而来。
阮邛比较随意,坐在檐下长凳上喝酒,秀秀这次回家,带了些好酒,平时其实不太舍得喝。
魏檗站在长凳一旁,神色凝重。身边这条长凳,坐过很多位圣人。
杨老头坐在对面正屋外边的台阶上,白雾茫茫。
阮邛收起了酒壶,开门见山道:“如果秀秀没去学塾那边,我不会来。”
杨老头笑道:“我可管不了她。阮邛,这得怨你自己。”
阮邛点点头,有了这么个答案,只要不是杨老头的算计,就足够了。
魏檗却越发心情沉重,少了阮邛这么个天然盟友,他这小小山君,压力就大了。
说实话,与这位老前辈打交道,任谁都不会轻松。
杨老头往台阶上敲了敲旱烟杆,说道:“白帝城城主就在大骊京城,正瞧着这边呢,说不定眨眼工夫,就会造访此地。”
阮邛皱紧眉头。
魏檗问道:“国师那边?”
杨老头笑了:“猜中了那头绣虎的心思,你这山君以后做事情,就真能轻松了?我看未必吧。既然如此,多想什么呢。”
当初骊珠洞天破碎之际,一桩桩机缘,流散不定,随人而走。就像一件瓷器从桌案上边摔砸在地面,大大小小的碎瓷片,落在了四面八方。
其中就有最大的五份大道福缘。圣人阮邛独女阮秀手腕上的那枚火龙手镯。顾璨早年从陈平安那边要来的小泥鳅,养在了自家水缸当中,被刘志茂带离小镇后,小泥鳅在书简湖大肆进补,化为人形,被取名为炭雪。宋集薪和婢女稚圭身边,那条额头生出犄角的四脚蛇。大隋皇子高煊从李二手中买下了金色鲤鱼,买一送一,附赠一只品秩极高的龙王篓。以及早早骑乘牛车离开小镇的赵繇,齐静春的书童,当年除了木龙,身上还偷藏了一枚自家先生作为临别赠礼的春字印。
表面上看,只差一个赵繇没在家乡了。不过崔瀺布局,注定不会有此遗漏。
大隋高氏与大骊宋氏签订山盟,是一棋局,高煊作为质子,在弋阳高氏老祖的庇护下,已经在披云山林鹿书院求学多年,那条金色鲤鱼,这些年一直放养在群山溪涧中,大骊朝廷明显暗中叮嘱过龙须河、铁符江和宋煜章在内的三位山神,不许对外泄露此事。
书简湖又是一个棋局,顾璨身在局中,阮秀跟随大骊粘杆郎修士,一路南下,追杀一位武运昌隆却被人带离大骊的少年,阮秀也差点入局。书简湖风波过后,顾璨娘亲吓破了胆,选择搬回家乡,最终在州城扎根,再次过上了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理由有三:第一,陈平安的提议,顾璨的附议,妇人自己亦是心有余悸,怕了书简湖的风土人情;第二,顾璨父亲的死后为神,先是在嫁衣女鬼的那座府邸积攒功劳,后来又升任为大骊旧山岳的一尊煊赫山神,一旦返乡,便可安稳许多;第三,顾璨希望自己娘亲远离是非之地,顾璨从心底,信不过自己师父刘志茂和真境宗首席供奉刘老成。
至于宋集薪,从头到尾,什么时候离开过棋盘,什么时候不是棋子?而赵繇,又岂能是例外,真正逃过崔瀺的算计?
阮邛离去,魏檗却依旧不愿意就这么返回披云山。
这场聚会来得太过突兀和诡谲,如今年轻山主远游剑气长城,郑大风又不在落魄山,魏檗怕就怕郑大风改变主意,不去莲藕福地,都是这位老前辈的刻意安排。如今落魄山的主心骨,其实就只剩下朱敛一人了,他魏檗在那霁色峰祖师堂终究永远只是客人,没有座位。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早年那份造化之恩,报恩何至于此?”
魏檗苦笑道:“劳烦老前辈与我诚心说一句,此事并非针对落魄山,那我就绝不再叨扰前辈的清净。”
杨老头想了想:“有些牵连,但矛头不是直指落魄山,崔瀺没这个必要,何况你信不过崔瀺,总该信得过崔东山。”
魏檗神色无奈,他还真信不过那个言行举止稀奇古怪的白衣少年。
杨老头最后说道:“那总该信得过霁色峰祖师堂悬挂的那三幅画像吧。”
魏檗仿佛蓦然之间吃了一颗定心丸,豁然开朗,作揖致谢。
杨老头说道:“久居山水白云中,看似逍遥神仙客,实则云水皆障眼,魏山君不可不察啊。”
魏檗再次抱拳而笑:“人间美景,既是障眼,也能养眼,不去得了便宜再卖乖。”
杨老头笑道:“魏山君好性情,散淡得很呢。”
魏檗稍稍心安,告辞离去。
杨老头自言自语道:“好一个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所有的一切,崔瀺的谋划,都是帮助稚圭用一种“天经地义”的方式,不逾矩地获得一份完整的真龙气运。必须让三教一家的各方圣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宋集薪对这位相依为命的婢女,情根深种,一条四脚蛇的那点机缘,宋集薪肯定愿意付出,说不定还嫌给得少了。
阮秀根本不会在意一条火龙的得失。若是能够为龙泉剑宗做点什么,阮秀会毫不犹豫。
顾璨在书简湖迅速成长之后,认识了“规矩”二字的真正力量,也就自然而然学会了做买卖。更何况,爹娘未来之生死际遇,终究还是顾璨的软肋。
皇子高煊,在大骊林鹿书院求学多年,为了高氏的山河社稷,即便交出一条金色鲤鱼会心如刀割,同样义不容辞。
至于赵繇,当年既然连那枚春字印都守不住,如今就能守住那条木龙了?难。
小镇这些晚辈当中,唯一一个真正远离棋盘的人,其实只有陈平安,不单单是人远在剑气长城那么简单。
只不过崔瀺一样有本事将陈平安拽回棋局,前提是陈平安还有机会返回家乡。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陈平安是棋子,还是下棋之人。又或者,干脆顶替了他崔瀺?
药铺前边,杨暑看到一位老儒士跨过门槛,笑问道:“老先生是要看病,还是买些药材?可曾带了药方?”
这么会说话,杨家铺子的生意能好到哪里去?
那老儒士倒是不介意,笑道:“自身有病能自救,随便看看而已。”
杨暑便有些不乐意了,随口说道:“药材本就金贵,如今进山采药越发困难了,客人看看就好,莫要乱翻。”
老儒士点点头,四处看看,便要往后院走去。
杨暑急眼了,老家伙还真不见外啊。
不承想一个晃眼,老儒士掀了帘子就已经去往后院,杨暑犹豫了一下,腹诽几句,与那杨老头打起来才好,两个老东西,一个不会挣钱,一个不愿意掏钱,老胳膊老腿的,最好伤筋动骨一百天。
杨老头笑道:“稀客。”
崔瀺站在那条长凳附近,没有落座,笑道:“既然反客为主,能做的,就只是少来这边碍眼了。”
杨老头说道:“你这是认定陈平安暂时回不来宝瓶洲,无法为那女子画龙点睛,大骊只得退而求其次,使出后手?”
崔瀺点头道:“这是小事。”
当年王朱与陈平安签订的契约,十分不稳当,陈平安若是自己运道不济,中途死了,王朱虽然失去了束缚,可以转去与宋集薪重新签订契约,但是在这之间,她会损耗掉诸多气数。所以在那些年里,灵智未曾全开的王朱,对待陈平安的生死,许多举动一直自相矛盾。为大局考虑,既希望陈平安茁壮成长,主仆双方,一荣俱荣,只是在泥瓶巷那边,双方身为邻居,朝夕相处,蛟龙本性使然,她又希望陈平安夭折,好让她早早下定决心,专心攫取大骊龙脉和宋氏国运。
她就这样别别扭扭过了很多年,既不敢妄动,坏了规矩打杀陈平安,毕竟怕那圣人镇压,又不愿陪着一个本命瓷都碎了的可怜虫虚度光阴,更不愿祈求天地怜悯,宋集薪和陈平安这两个同龄人的关系,也随之变得一团乱麻,纠缠不清。自陈平安长生桥被打断的那一刻起,王朱其实已经起了杀心,故而宋集薪与苻南华的那桩买卖,就暗藏杀机。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势汹涌,让王朱立即收敛许多,再不敢轻举妄动。
让一条真龙心肠慈悲,怜悯他人,就像让大骊皇帝必须去做那道德完人。
只不过先前造访此地的阮邛也好,魏檗也罢,所看所想,并不深远。
大势已至,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崔瀺必须提前让王朱凝聚真龙气运,尽量恢复巅峰。
只是崔瀺此次安排众人齐聚小镇学塾,又绝非仅限于此。
杨老头笑道:“身为客人,登门讲究。作为主人,待客厚道。这样的邻居,确实多多益善。”
崔瀺说道:“按照约定,只要我在世一天,就不会让水火之争在浩然天下重蹈覆辙。”
杨老头问道:“你死了呢?崔东山算不算是你?你我约定会不会照旧?”
崔瀺笑了起来:“前辈就要问他去了。”
杨老头啧啧道:“读书人全心全意做起买卖来,真是一个比一个精。”
崔瀺说道:“希望前辈也要信守约定。”
杨老头点点头:“当然,买卖公道,是我一直以来的立身之本。”
阮秀出生于风雪庙,却跟随父亲来到了骊珠洞天修行。李柳生在骊珠洞天,却跟随爹娘远游北俱芦洲狮子峰。双方偶有碰头,却绝对不会长久为邻。
阮秀四周有相互间一眼投缘的李宝瓶,落魄山开山大弟子裴钱。龙泉剑宗嫡传刘羡阳,世间朋友所剩不多的泥瓶巷顾璨。卢氏王朝五行属火,承载一国武运的亡国太子于禄,身负极多山上气数的谢谢。
李柳身边,有弟弟李槐。真龙稚圭,自然天生大道亲水,那么宋集薪的阵营选择,十分明显。马苦玄,一是他自己愿意跟随稚圭,二是他奶奶从龙须河河婆晋升为河神。林守一、赊刀人董水井,两人皆喜欢李柳。
一旦涉及大是大非,两座暂时还是雏形的阵营,人人各有牵挂,若是件件小事累积,最后谁能置身事外?
那就需要在这双方之间,多出一个愿意讲理并且能够服众的人物——陈平安。
崔瀺落子下棋,不是将那些棋子一味视为手中傀儡。崔瀺从不觉得世人生死皆操之于我手,将其命运玩弄于股掌之中,算得什么大本事,更非什么快意事,反而需要为那些棋子悄然铺路,使得那些棋子们的大道轨迹,兴许会弯弯曲曲,可最终仍是能够在某个时刻,出现在那一记关键手的位置上。
若是贪图长生大道,崔瀺便不会叛出文圣一脉;若是喜好权柄,学宫大祭酒、中土文庙副教主,唾手可得,入我崔瀺囊中,又有何难?
杨老头吞云吐雾,笼罩药铺,问道:“那件事,如何了?”
崔瀺难得流露出一丝无奈神色:“信不过他人,他人也当不起此事,只好魂魄分离,我静观崔东山,他一天之内,念头最少两个,最多之时有七万个。换成崔东山静观,我最少三个念头,最多之时八万个。我们两个,各有优劣。”
杨老头问道:“那些根本脉络,捋顺了?”
崔瀺摇头道:“争执不小。三个层次的三种进制转换,我们双方出现了根本分歧,几乎是完全顺序颠倒,很麻烦。”
杨老头笑问道:“为何一直故意不向我询问?”
崔瀺微笑道:“论年岁论境界,你是前辈,我是晚辈,可要谈算计一事,我们平辈。”
杨老头摇头道:“无须自谦,你是前辈。”
崔瀺抱拳笑道:“不敢坦然,惶恐受之。”
客气话,文圣一脉,从先生到弟子,到再传弟子,好像都很擅长。
杨老头哑然失笑,沉默片刻,喟叹道:“老秀才收徒弟好眼光,首徒布局,群星璀璨,左右剑术,如那将圆未满的明月悬空,齐静春学问最高,反而一直脚踏实地,守住人间。”
书简湖真境宗,牵连着桐叶洲的玉圭宗。
骸骨滩披麻宗的跨洲渡船,生意做得不小。
墨家巨子,商家老祖,加上许多暂时依然隐藏幕后的,先后都已经被崔瀺请上了赌桌,如今又有白帝城城主大驾光临宝瓶洲。
崔瀺坐在长凳上,双手轻轻覆膝,自嘲道:“就是下场都不太好。”
杨老头笑道:“修道长生贵命好,文章学问憎命达。”
崔瀺微笑道:“前辈此语,甚慰我心。”
柳赤诚带着龙伯老弟,与顾璨同行,要去趟州城。
如今槐黄县城四通八达,大小道路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