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只能以最快速度排兵布阵,更多的猜测,无须多说。必然会有两到三位元婴境剑修死士,隐藏极好,伺机而动。说不定还会有那妖族的玉璞境剑仙,躲藏更深,学那剑仙列戟,能够全然不顾性命,只求递出一剑。理由再简单不过,这拨剑修当中,除了新跻身金丹境的范大澈,人人属于蛮荒天下必杀之列。
宁姚、陈三秋、董画符、叠嶂、晏琢,皆是剑气长城如今大年份里的佼佼者。
宁姚一挑眉头,看似是有些烦那人的唠叨不停,实则她那双天底下最好看的眉眼里,全是微微漾开的开心、喜悦和骄傲,就像那春风微微吹皱的湖水涟漪。宁姚身边,一位身材修长的“少年郎”,御剑悬停。
她与他,不再仅仅是剑气长城宁姚,与浩然天下陈平安。还是剑修与剑修,一起出现在战场上。
万事开头难,身边这个家伙,喜欢想太多太多,所以做事更是比开头最难更难。但是只要给他开了头,那就不用再担心他了。比如喜欢她。又比如练拳。再比如成为剑修,再成为大剑仙。
宁姚以心声询问:“本命飞剑?”
陈平安微笑回答:“两把。”
宁姚不再言语。看吧。
陈平安自然不会知道宁姚在想什么,也顾不上去猜她的心思。
最让他担心的事情,是对方死士选择了隐忍不发,继续遮掩踪迹。
宁姚他们负责的这条战线,城头那边,既没有后续剑修顶替下城,又需要杀敌最多,凿阵最快,最早杀穿大军阵形,最终接近那条金色长河,才算大功告成。
一旦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刚刚跻身金丹境没多久的范大澈,就会是最好的突破口。
若是这样就要求范大澈直接离开战场,作壁上观,于情于理都说不通。
不管如何,陈平安只确定自己的出现,可能已经打杀了一个意外,却也可能带来一个蓄势更大的意外。
这就像玄参和徐凝的两个方案,在结果水落石出之前,其实谁都不知道哪个选择更好。
最无奈的地方,则在于徐凝的那个方案,一旦被隐官一脉落实,未必一定比玄参的结果更好,但是当时陈平安不愿意说这句重话,愁苗是不方便说这个,林君璧则是不敢如此说。
人算相较于天算,任你不遗余力千般算计,依旧会给人一种渺小无力的感觉。这就是陈平安当了隐官之后,内心深处一个最大的感触。
一行人且战且退。
叠嶂和董画符尽量护着范大澈撤出战场,有宁姚和陈平安位于身后,陈三秋和晏琢没有后顾之忧,重心还是放在杀妖一事之上。
宁姚并未祭出飞剑,只是持剑出手,依旧给人一种世间剑术精髓不过横竖二字的错觉。
一剑接一剑,宁姚相较先前的气定神闲,变得出剑极快,剑气纵横,瞬间分尸一大片。以至于陈平安御剑跟在宁姚身边,一时间完全无事可做,刚好更多留心那些战场上的蛛丝马迹。
加上先前两个露出马脚的死士剑修,又被陈平安找出一个金丹境气息的妖族剑修,因为无意间被宁姚剑气横扫而过,只有这个修士躲避稍快,且有一个不易察觉的凝滞动作,甚至为了不泄露身份,对方还故意受了些伤,任由肩头被剑气扫落大块血肉。
宁姚出剑求快,甚至有些时候会显得漫无目的,显然是故意为之,就为了让陈平安能够看到更多的细微处。
宁姚他们从破阵最为迅猛、距离金色长河最接近的一拨剑修,不知不觉,竟然反过来变成了距离城头最近的一拨剑修。
陈三秋他们对此根本无所谓。反正这条线上的妖族大军,没人会抢。何况也没谁觉得自己会比其他战线上的剑修,更慢凿穿大阵。因为有宁姚,如今又有了一个陈平安。所有人便觉得这是最天经地义的事情。
暂时远离那个危机四伏的意外之后,范大澈欲言又止。
陈三秋轻声道:“没事,别觉得丢脸。”
叠嶂等人也同样觉得范大澈是打算率先返回城头。
范大澈却说道:“我境界最低,本事最稀烂,那就让我来当那个诱饵,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与其大家一直分心,还不如主动破局。”
陈平安有些意外。
范大澈望向陈平安:“护阵剑师,怎么说?”
陈平安想了想,笑着点头:“好的。”
陈平安看了眼战场前方,战场上出现了极为诡谲的一幕,妖族大军攒簇在一条线上,在距离这拨剑气长城年轻剑修百丈之外,竟是一个个都死活不愿意前冲了。
陈平安说道:“我来殿后。你们只管放手出剑。”
然后陈平安望向宁姚,宁姚也点头道:“好的。”
宁姚手中长剑返回背后剑匣归入鞘中,那把剑仙却出鞘被她握在手中:“我来开阵。”
叠嶂和董画符对视一眼,也笑道:“好的。”
陈三秋和晏琢更是充满了期待。道理很简单,范大澈与他们并肩作战,是怎么个感受,那么陈三秋他们这些年来,与宁姚并肩作战,就更是那么个感受。因为宁姚一直在迁就、照顾他们这些“天才”,她出剑一事,束手束脚已久。
最后宁姚补上一句:“开阵极快,别跟不上。”
武夫曹慈之于拳,剑修宁姚之于剑,仿佛天生就拥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天地大气象。
这与陈平安的第一把本命飞剑笼中雀,刘景龙的那把自称读书读出来的飞剑规矩,两人皆可以飞剑的本命神通造就出一种小天地,不是一回事。
所以当宁姚率先走出队伍,手持那把剑仙,即将破阵之时,原本就已经阻滞不前的妖族大军,竟是开始不由自主地后退了,这导致大军第一线兵力,越发密集簇拥,臃肿不堪。
这兴许就是天生万物,万物对待天地变化,皆有本能,如人之感应四季流转冷暖变化。
陈平安其实也很期待宁姚毫无顾忌地出剑,一直以来,他就没见过战场上的真正宁姚。
至于那把陈平安历经千辛万苦才稍稍驯服的剑仙,在自己手上,脾气差得跟个大爷似的,结果落在了宁姚手中,便乖巧得像个小丫头,陈平安是半点不介意的。
宁姚缓缓走向前,并不着急递出第一剑。
她手中那把剑仙,金光流转,加上那件战场上本就引人瞩目的金色法袍,宁姚此刻在战场上被衬托得恍如一尊行走人间的至高神灵。
借此机会,陈平安以心声言语,向陈三秋和晏琢询问了一些先前破阵的战场细节。比如一些境界够高又未曾重伤的龙门境、金丹境妖族修士,大致数量、各自容貌和术法神通、本命物。先前撤退途中,陈平安更多心思还是在搜寻那些隐匿剑修死士一事上,难免会有大量遗漏。
若是问叠嶂或是董画符,问了也是白问,一路砍杀,飞剑乱撞,这两位估计连个大致战功都记不住。
陈平安以极快的言语心声涟漪,提醒所有人:“接下来破阵,你们不用太过考虑当场毙敌,我与范大澈,会补上几剑,除了宁姚开阵,什么都不用多想,三秋你们四人,出剑最重要的,还是凭借大范围的‘误伤’,逼迫那拨死士露出马脚,我会一一点明身份、位置,若是时机适合,你们自行出剑解决,我与范大澈,还是会见机行事,后手跟上。真有那顾不过来的,再听我提醒,因时因地制宜,争取合力击杀。”
范大澈其实有些紧张,终究还是担心自己会沦为这些朋友的累赘,这会儿,听过了陈平安详细的排兵布阵,略微心安几分。
“大澈啊。”陈平安只与范大澈言语,“脑子一热,假装出来的英雄气概,怎么就不是英雄气概了?”
范大澈深吸一口气,笑道:“也对。”
如今董画符的模样,介于少年与年轻男子之间,只有爹娘取错的名字,没有江湖朋友给错的绰号,董黑炭确实是有点黑,估计这辈子都甩不掉这个绰号了。一掷千金董黑炭,从不赊账董画符。
董画符偏拿了那把名字最脂粉气、样式也十分“婉约”的红妆,剑身纤细如柳条。
叠嶂手持镇嶽,独臂女子大掌柜,其实身姿婀娜,是个眉目清秀的女子,佩剑偏是一把剑身宽广的大剑。
杀心最重的董画符与叠嶂,会紧随宁姚身后,一左一右,尽可能帮助率先凿阵的宁姚,将妖族大军撕裂出一道更大的口子。
如果说为首宁姚的出剑,会决定他们这拨剑修的破阵速度,那么叠嶂和董画符却也职责不轻,若是七人剑阵的整体杀力不够巨大,即便成功凿阵,以最快速度南下接近那条剑仙坐镇的金色长河,其实对于整个战场形势,意义不大。
大致位置处于董画符和叠嶂身后的陈三秋和晏琢,则需要负责帮助前两人稳固战线,斩杀更多横向战场上的妖族。
即将开阵。陈平安也敛了敛神色,心神沉浸,始终御剑贴地几尺高而已,自己的身份,兴许骗不过某些死士剑修,但是会有个隐蔽用处,一旦那些剑修为了求稳,巩固战场形势,以心声告知某些死士之外的重要妖族修士,那么只要有一两个眼神,不小心望向“少年剑修”,陈平安就可以借机多找出一两个关键敌人。
要做大买卖,就得锱铢必较。
随着六位剑修各自前行。司职殿后的陈平安,不知不觉已经位于战场最后方。他突然笑了起来。果然,宁姚穿那件法袍金醴,才是最好看的。至于先前嫌弃公子哥溥瑜身穿雪白法袍,那是半点记忆都没有了。
当然,宁姚身在战场,任何障眼法其实都没有半点用处,一来她身边剑修好友皆是大年份里的同龄人年轻天才,更重要的还是宁姚本身出剑太过明显。
毕竟像陈平安这种推崇技多不压身的人,能用四两气力杀敌绝不用半斤,一个心狠起来,还愿意覆盖女子面皮,甚至是假装妖族内应的,确实不多见。
宁姚一闪而逝,瞬间前掠数十丈,一剑横扫。
妖族大军第一线,宽达百余丈的战场,悉数被那道金色剑光拦腰斩断。
一个负责督战的元婴境妖族修士,在后方发号施令,以一道术法,砸死了前方战场上数十头临阵怯战的撤退妖族。
宁姚飘然前行,笔直一线递出一剑后,根本不屑再次出剑,以剑光斫杀妖族,只以一身磅礴剑气开道,隐约之间,竟是与那剑术最高的左右十分相似,剑气太多,气势太盛,简直就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小天地剑阵,想要她针对谁出剑,也得看那人有没有资格值得她出手。
妖族修士不愿更不敢束手待毙,数十件灵器、数件本命法宝,疯狂砸向那团剑气,至于会不会殃及那条战线上的妖族大军,已经根本无法顾及。只求尽早消磨掉那座锋芒无匹的剑气天地,不然由着宁姚如此破阵,战损更大,而且兵力消耗必然极快。一场裹挟大势、浩浩荡荡的战争,是可以拿命去堆出战果的,可是在某些具体战场上,则未必。面对宁姚,更无可能。
反正只需将宁姚视为一位剑仙便是了,莫管她的境界。她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剑修,根本不重要。这是剑气长城与蛮荒天下都公认的一个事实。
刹那之间,宁姚就直接掠过了满地尸骸的战场,一线之上,被剑气触及,妖族粉碎,连那魂魄也一并搅烂,先前法宝、灵器或折损或崩碎,根本就无法阻拦她的推进速度。宁姚一人仗剑,转瞬间便已经独自来到妖族大军腹地,一手轻轻加重力道,握住金光缠绕的那把剑仙,一手双指并拢,随意掐剑诀,剑仙剑上的那些金色光线,瞬间四散出去,方圆数里之地的战场上,除了逃遁及时的金丹境修士,以及拼了一件护身本命物的修士,皆死。
陈平安远远看着那幅画卷,就像在心中开出了一朵金色的莲。
又一个瞬间,宁姚身形远去数百丈,却是对准远处一个金丹境妖族,一剑劈下,同时抬头看了看远处,轻声道:“过来。”
那个正在慌张指挥麾下兵马的金丹境妖族修士,不承想自己“运气如此之好”,能够单独承受一剑,立即祭出一件本命法宝,是一把类似枪戟的古朴兵器,篆刻有金光符箓。金丹境妖族修士双手握住兵器,旋转一圈,竟是变幻出一座类似护山大阵的淡金色符箓大圆盘,不但如此,枪戟之上的一大串淡金色云篆文字,如水倒流,布满全身,有祭出兵家甲丸披挂在身的效果。
以符阵死死护在自己身前,再披挂一件仿佛兵家神人承露甲,妖族本身体魄又足够坚韧,看似牢不可破。且那件法宝,攻守兼备,绝对是一件品秩极其不俗的仙家重宝,在浩然天下,估计便是元婴境修士见着了,也会眼馋心热。只可惜一条金色长线当头落下之后,符阵、金甲与金丹境妖族修士,皆分为两半。大地之上,更被那去势犹然惊人的金色长线划出一道极长的沟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