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挥挥手:“就这么说定了。”
离开了屋子,正是冬末时分,陈平安习惯性搓手取暖。
愁苗剑仙笑道:“心情不错?”
陈平安笑道:“心情大好。”
如果有机会的话,将来一定要将韦文龙拐去落魄山,大可以拿那座莲藕福地给韦文龙练练手。
愁苗剑仙看着傻乐呵的年轻隐官,笑问道:“这韦文龙,真有那么厉害?”
陈平安点头道:“拿一座春幡斋跟我换,都不换。”
愁苗问道:“那再加上一座梅园子呢?”
陈平安埋怨道:“愁苗大剑仙,这么聊天就没劲了啊。”
愁苗突然以心声说道:“隐官一脉这么多谋划,效果是有的,能够多拖延半年。若是八洲渡船商贸一事,也无大意外,大概又多出一年。所以,还差一年半。”
愁苗能够被视为下一任隐官的最佳人选,或者说之一,当然不是没有理由的。
陈平安骂了一句娘。
愁苗笑问道:“骂谁呢?”
陈平安说道:“反正不是老大剑仙。”
愁苗微笑道:“奉劝隐官大人,别把我当米裕大剑仙。”
陈平安道:“下不为例,事不过三也行。”
愁苗说道:“方才韦文龙最后看我的眼神,好像不太对劲。”
陈平安说道:“怎么可能,韦文龙看你,满眼仰慕,只差没把愁苗大剑仙当绝色女子看了。”
愁苗笑问道:“隐官大人,你这是想鼻青脸肿返回避暑行宫,还是想韦文龙被我砍个半死?”
陈平安笑道:“事不过三。”
成为新任隐官之前,在茅屋那边陈平安与老大剑仙有过一番对话。
“你当这隐官大人,只要能够为剑气长城额外拖延个三年,便可以了。”
“只要?”
“不然让你拖个三十年?你要觉得做得到,现在就答应下来,我这就帮你去宁府、姚家提亲去。”
“好的,没问题。”
“滚。”
在山崖书院和宝瓶姐姐道别后,裴钱与崔东山一起离开了大隋京城。
一路跋山涉水,即将走到昔年大隋的藩属国黄庭国边境,用大白鹅的话说就是“优哉游哉,与大道从”。
这一路上,手持行山杖背着小竹箱的裴钱,除了每天雷打不动的抄书,就是耍那套疯魔剑法,对阵崔东山,至今从无败绩。
不然就是对着那一团金丝发呆,金丝正是剑气长城荡秋千的女子剑仙周澄赠送给裴钱的数缕精粹剑意。
裴钱询问大白鹅多次,这玩意儿真不能吃?宝瓶姐姐和李槐喜欢看的江湖演义小说上边,都讲这些长辈馈赠的宝物,吃了就能增长内力的。
崔东山说真不能吃,吃了就等着开肠破肚吧,哗啦啦一大堆肠子,双手兜都兜不住,难不成放在小书箱里边去?多瘆人啊。
今天两人在河边,崔东山在钓鱼,裴钱在旁边蹲着抄书,将小书箱当作了小几案。
这是崔东山亲手做的一只绿竹小书箱,裴钱勉强收下了,比较嫌弃,也不直说自己觉得小书箱颜色不正,只问崔东山晓不晓得啥叫“青翠欲滴”。崔东山也假装没听见那些层出不穷的暗示。
崔东山一边钓鱼,一边絮叨起了一些裴钱只会左耳进右耳出的哨学问。
什么练字一途,摹古之法,如鬼享祭,但吸其气,不食其质。师古贵神遇,算是过了一道门槛。
什么稚子初学提笔,但求间架森严,点画清朗,断勿高语神妙。切记不贵多写,无间断最妙。
还有那什么作小楷,宜清宜腴。
裴钱抄书的时候,极为用心,停笔间隙,也不爱听大白鹅胡说八道。
大白鹅你的字,比得上师父吗?你看看师父有这么多乌烟瘴气的说法吗?看把你瞎显摆的,欺负我抄书不多是吧?
崔东山转过头,看了眼一抄书写字就心无旁骛的大师姐,笑了笑。
自己的字行不行?入不入流?看三两巴掌大小的一幅字帖卖出多少枚谷雨钱,就知道了。只可惜不太好说这个,不然估计这个大师姐能立即上山,劈砍打造出七八只大竹箱来,让他写满装满,不然不让走。再者也不是所有提笔写字,就可以称得上是一幅字帖的。
抄完了书,裴钱蹲在地上,背靠小竹箱,安安静静,等着鱼儿上钩,炖鱼这种事情,她可是得了师父真传的。
崔东山突然问裴钱想不想独自闯荡江湖,一个人晃悠悠返回家乡落魄山。
裴钱当然不敢,大白鹅脑子该不会是被行山杖打傻了吧?问这问题,大煞风景。
裴钱连说不成不成,得师父同意了,她这个开山大弟子才可以独自下山,再有那一头小毛驴做伴儿,一起游历山河。
崔东山就说再往前走,黄庭国那条御江是陈灵均的发家地。还有那曹氏芝兰楼,更是暖树丫头的半个家乡。真不去走一走,看一看?
裴钱背好竹箱,站起身,开始在大白鹅身边散步,一手抓住小竹箱的绳子,一手攥紧行山杖:“恁多废话,游历事小,赶紧回家事大,没我在那边盯着,老厨子一身好厨艺岂不是白瞎了,再说了压岁铺子的生意,我不盯着,石柔姐姐可喜欢偷偷买那胭脂水粉了,假公济私了怎么办?”
崔东山笑道:“石柔买那胭脂水粉?干吗,抹脸上,先把人吓死,再吓唬鬼啊?”
裴钱皱眉道:“大白鹅,不许你这么说石柔姐姐啊。好不容易偷偷买了胭脂水粉,还得仔细藏好,免得让我瞧见,生怕我笑话她……”
崔东山笑呵呵道:“那你笑话她了没有?”
裴钱绷住脸,憋着笑。
崔东山说道:“先生又没在。”
裴钱哈哈大笑起来:“那会儿我年纪小,个儿更小,不懂事哩,所以差点没把我笑死,笑得我肚儿疼,差点没把柜台拍出几个窟窿。”
裴钱很快补充了一句:“不过我只是笑,可没说半句混账话啊,一个字都没说。天地良心!”
崔东山笑道:“是光顾着笑,说不出话来了吧?”
裴钱一巴掌拍在崔东山脑袋上,眉开眼笑:“还是小师兄懂我!瞧把你机灵的,钓起了鱼,炖它一大锅,吃饱喝足,咱俩还要一起赶路啊。”
随即裴钱有些小小的伤心:“石柔姐姐,挺可怜的,以后你就别欺负她了,讲道理嘛,学师父,好好讲呗,石柔姐姐又不笨,听得进去。当然了,我就是不是随口的这么一说……”
裴钱轻声道:“小师兄与师父,都是会想好多好多再去做事情的人,我就不管太多喽,书都抄不过来喽。”
崔东山盯着水面,抬手揉了揉自己的脑袋,啧啧道:“先生比你年纪还小的时候,可就敢一个人离开大隋,走回家乡了。”
裴钱疑惑道:“弟子不如师父,有什么好稀奇的?”
崔东山说道:“弟子不必不如师,是书上黑纸白字的圣人教诲。”
裴钱撇嘴道:“我只听师父的。”
崔东山无奈道:“我是真有着急的事情,得立即去趟大骊京城,坐渡船都嫌太慢的那种,再拖下去,估计下次与大师姐见面,都会比较难,不知道猴年马月了。”
裴钱想了想,点头道:“行吧,早这么苦兮兮求我,不就完事了。去吧!我一个人走回落魄山,米粒儿大的小事!”
裴钱从袖子里摸出一张黄纸符箓,没有立即贴在额头上,而是又小心翼翼藏入袖子。
她曾与师父走过千山万水,那么这张符箓,陪伴她的光阴,也差不离了。有它在,万事不怕。
崔东山笑问道:“那我可真走了啊?”
裴钱不耐烦道:“废话恁多!你当我的那套疯魔剑法是吃素的?”
崔东山哀叹一声:“算了算了,还是再陪着大师姐走上一段路程吧,不然先生以后知道了,会怪罪的。”
裴钱站在大白鹅身边,说道:“去吧去吧,不用管我,我连剑修那么多的剑气长城都不怕,还怕一个黄庭国?”
崔东山收起鱼竿:“稍微送送你,瞧见那边的石崖没,把你送到那儿就成。”
裴钱与崔东山走在河畔,轻声说道:“大白鹅,与你说句心里话?”
“行啊。”
“其实师父担心以后我不懂事,这个我理解啊,可是师父还要担心我以后像他,我就怎么都想不明白啦,像了师父,有什么不好呢?”
“怎么不与师父直接说?”
“师父本来就担心,我这么一说,师父估计就要更担心了,师父更担心,我就更更担心,最喜欢我这个开山大弟子的师父跟着再再再担心,然后我就又又又又担心……”
崔东山望向远处青山,微笑道:“心湛静,笑白云多事,等闲为雨出山来。”
裴钱皱起眉头:“拐弯抹角笑话我?”
“夸你呢。”
“天地良心?”
“天地良心!”
最后裴钱停下脚步,沉声道:“小师兄,一路小心!”
崔东山微笑点头道:“如果没有遇到先生,我哪来这么好的大师姐呢?”
崔东山拔地而起,如一抹白云归乡去。只是崔东山却没有就此离去,而是施展了障眼法,俯瞰河边。
只见裴钱站在原地许久,最终才舍得挪步,甩开双手,每一步都想要迈出极大,就是慢了些,就这么个速度,想要走到棋墩山,估计得一百年吧。
崔东山揉了揉眉心,闹哪样嘛。
就这么看了老半天,大师姐似乎开窍了,深吸一口气,一脚重重踏地,瞬间前冲,一闪而逝,快若奔雷。
崔东山更愁了。就大师姐这米粒儿大小的胆子,真要遇见了那些山精鬼魅,还不得你吓我、我吓你的,互不耽误,一起吓死对方啊。
崔东山环顾四周,御风远游,更是风驰电掣,却悄无声息,去了一条更大些的江河,一跺脚,将那河水正神直接震出老巢,一把抓住对方头颅,拧转手腕,让其面门朝向远处那个背着竹箱的娇小身影。崔东山淡然道:“瞧见没,我大师姐,你一路护送去往红烛镇,不许现身,不许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然后你就可以打道回府,算你一桩功劳,事后可以得到一块大骊太平无事牌,大骊礼部自会送给你,在家等着便是。可要是稍有差错,我打烂你金身。”
说到这里,崔东山五指微微加重力道,一位水神的金身直接爆竹炸裂般当场崩出无数裂缝,收了手后,崔东山说道:“我总觉得你这厮做事不靠谱啊,怕你不当回事,先碎了你一半金身,事成之后,你就去找铁符江水神杨,让她帮你修缮金身,再取那无事牌。”
水神又听到白衣少年自顾自嘀咕道:“碎了一半金身,歪心思是没了,只是本事越发不济,岂不是更不牢靠?”
水神差点自个儿就彻底金身崩溃了。这位术法通天、口气更比天大的老神仙,你到底要咋整嘛。从头到尾,小神我可是一句话没说、半件事没做啊。
崔东山松了五指,轻轻一拍水神的头颅,纵横交错的无数条金身缝隙竟是瞬间合拢,恢复如常。
崔东山抖了抖袖子,看着一脸痴呆的水神,问道:“愣着干吗,金身碎了又补全,滋味太好,那就再来一遭?”
水神咽了口唾沫,就要御风去追那个所谓的“大师姐”。结果被白衣少年一巴掌甩到河水当中,溅起无数浪,怒道:“就这么去?说了让你不露痕迹!”
崔东山一拍脑袋:“得找山神才对,怪我。对不住啊,你哪来哪去。”
不承想那水神倒也不算太过蠢笨,竟是忍着金身变故,以及外加一脚带来的剧痛,在水面上跪着磕头:“小神拜见仙师。”
崔东山笑道:“不愧是当年初为小小河伯,便敢持戟画地,与相邻山神放话‘柳公界境,无一人敢犯者’的柳将军,起来说话吧。瞧把你机灵的,不错不错,相信你虽是水神,即便入了山,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不过谨慎起见,我送你一张水神越山符。”
崔东山双指并拢,凭空浮现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箓,轻轻丢下,被那水神双手接住。
水神再抬头一看,已经不见了那位白衣少年的身影。
这尊柳姓水神得了听也没听过的这张水神越山符,发现稍稍运转灵气,便与金身融为一体。小心翼翼上了岸之后,竟是比在辖境水域当中,更加行动自如。
水神只觉得做梦一般,立即匿了气息,去追赶那个小姑娘。
水神刚刚松了口气,心湖便有涟漪大震,宛如惊涛骇浪,只得停下脚步,才能竭力与之抗衡。又是那白衣少年的嗓音:“记住,别轻易靠近我家大师姐百丈之内,不然你虽有符箓在身,依旧会被发现的,后果自己掂量。到时候这张符箓,是保命符,还是催命符,可就不好说了。”
水神立即弯腰抱拳领命。
在那之后,远远跟着那个一路飞奔的小姑娘,水神只有一个感受:小姑娘瞧着年纪不大,那是真能跑啊。
若是饿了,便一边跑一边摘下小竹箱,打开竹箱,掏出干粮,再背好小竹箱,囫囵吃了,继续跑。
水神一开始以为小姑娘是在躲什么,可是不管水神如何寻觅,并无任何迹象。不过水神也越发纳闷起来,这么个小姑娘,偏不是那修习道法的神仙中人,怎么就成了最打熬体魄的武学宗师?
这一路,小姑娘遇到了遮风避雨的洞窟,不去;荒废了的破败寺庙,不去;灵气稍多的地儿,更不去。她好不容易跑累了,歇个脚儿,也故意拣选大白天,还要用那根行山杖画出一个大圆圈,念念叨叨,然后眯一会儿,打个盹儿,很快就立即起身,重新赶路。
等到小姑娘一次跃上高枝,遥遥瞧见了一座城池轮廓,使劲皱起脸,像是哭鼻子了。
水神刚要可怜小姑娘来着,就看到小姑娘落在了地面,大摇大摆,晃悠悠走起路来,行山杖甩得飞起,哼唱着“吃臭豆腐哟,臭豆腐好吃哟”。
水神自然不知道,一处高枝上,白衣少年就静悄悄站在那边,神色柔和,远远看着裴钱。
只有崔东山清楚裴钱为何如此。
先生不在裴钱身边的时候,或是她不在先生家的时候。那么她单独走过的所有地方,就都跟她小时候在的藕福地如出一辙;所有她单独遇到的人,都会是藕福地那些大街小巷遇到的人,没什么两样。
崔东山环顾四周,青山又青山。一人喃喃,群山回响。希望如此。
崔东山叹了口气,终于舍得离开了。他还得替崔瀺去见一个大人物。
一袭白衣冲霄而起,撞烂整座云海,天上闷雷炸起一大串,轰隆隆作响,好似道别。
走在山林中的裴钱,原本开心念叨着“走路嚣张妖魔慌张”,愣了愣,赶紧转过身,抬起头,蹦跳着使劲挥手作别。
水神发现小姑娘即便到了郡县小镇也从不住客栈,顶多就是买些碎嘴吃食,有些放在兜里,更多则放在小竹箱里边。再就是会去大大小小的山水祠庙拜一拜,遇见了道观寺庙也会去烧个香。在那之外,几乎不与人言语,无非是比行走山林水泽脚步慢许多,不用那么埋头飞奔。
唯一一次长久逗留原地,是蹲在一处黄土矮墙上,远远看着一群骑马远游的江湖豪侠,小姑娘好像有些眼馋,却不是眼馋那些看似威风八面的江湖人,而是他们的坐骑。
黄庭国御江那边,小姑娘看了眼撒腿就跑,到了曹氏芝兰楼附近,也差不多,走在大街上鬼鬼祟祟瞥了两眼就跑。
终于到了那座红烛镇地界,水神如释重负,同时也有些哭笑不得,就小姑娘这么谨慎小心,哪里需要他一路护驾?难道自己就这么白得了一张珍稀符箓,真还有那大骊无事牌可以拿?水神不敢相信。无所谓了,就按照那位白衣仙师的吩咐,在此停步,打道回府!
水神转身离去。
这一路行来,除了极少数偶遇的中五境练气士,无人知晓他这尊大河正神上岸远游,而那拨修道之人瞧见了,也根本不敢多看。
一位江河正神敢如此光明正大地违例上岸,岂会简单?大骊的山水律法,如今是何等严酷?
水神突然转过头,发现那个小姑娘一路飞奔过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脚步,将行山杖往地上重重一戳,然后朝他抱拳一笑,再鞠躬致礼。水神在小姑娘起身后,只是笑着抱拳还礼,作揖还礼就算了。
小姑娘咧嘴笑道:“我师父是落魄山山主,欢迎水神大人以后来我家做客!”
水神愣了半天,点点头。
这小丫头,忘记自报名号了?
小姑娘却已经拔起行山杖,转身走了,蹦蹦跳跳,晃悠着背后的小竹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