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淳安伸手一抓,将那天地之外的玉璞境剑仙米裕拽入了天地之中。陈淳安随后提醒道:“看不真切?你不妨心中念叨念叨你家先生的学问宗旨,说不定视野会明朗几分。”
陈平安开始心中默念。
与有些前辈相处,想也不用多想半点。
陈平安心无旁骛,下意识地,不知不觉就已经是盘腿而坐,双手握拳轻轻放在膝盖上。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日升月落之中来。
陈淳安正襟危坐于虚空当中,听到老秀才的学问会心处,便微微一笑。
别说陈平安的心声言语,陈淳安想听就听,便是陈平安的想法念头,只要陈淳安想要拎出来见一见,也随便可见。
在那之后,又有得了飞剑传信的谢松和邵云岩,御剑极快,风驰电掣,破开无数水波云海,找到了这艘山水窟瓦盆渡船,并陆续被陈淳安“请入”这座日月天地。
三位先后赶到的玉璞境剑仙,如出一辙,根本没有出剑的意思,如今只是各站一方,为陆芝压阵。
米裕比较规规矩矩,死死盯住战场,不帮忙是为了不帮倒忙,只要陆芝不落下风,就打死不出手。
第二个到场的邵云岩,不愧是春幡斋主人,竟是直接以充沛于天地间的日精月魄,开始炼剑。
最后进入这座日月天地的谢松,相较于米裕和邵云岩,明显更有闲情逸致。她一进来,瞥了眼战场,觉得不用自己帮忙,就开始御剑闲逛起来。
见微知著,这就是大不相同的剑仙性情。米裕看似为人散漫,实则最为拘束;邵云岩最为事功,擅长算计;谢松心性最纯粹自由。
陈淳安说道:“已经水落石出了,那头飞升境大妖失了真身,边境此人的体魄,被当作了阳神身外身用来栖息,大妖阴神隐匿其中的手段,是一门独门神通,所以才敢去剑气长城。只要此人不站到城头上,便是陈清都也无法察觉。你是怎么发现的?”
陈平安轻声道:“我接连赌了三次。先赌要不要离开避暑行宫,尾随某条渡船离开倒悬山;再赌了那些渡船当中,到底哪条可能性较大;最后赌老先生你会不会觉得我是儿戏,愿不愿意不辞辛苦,从南婆娑洲亲自赶来。若是老先生不来,便是被我赌中了前两场,还是会白跑一趟。”
陈淳安笑道:“那就详细说来。不用觉得与‘赌’字沾边,便不好意思开口。世间学问,说得好说得对,是一难;能够让外人学来容易,见之可亲,思之可行,更是难上加难。”
陈平安正要开口,那头飞升境大妖硬扛陆芝一剑,竟是破空而至,朝陈淳安和自己这边一冲而来。法相之大,如山岳压顶。
天地圣人陈淳安看也不看一眼,伸出一手,便将那头真身不知在何处的半吊子飞升境一巴掌拍回战场,不但如此,那副庞然身躯直接被砸得凹陷进了金色大日,置身于金色岩浆大熔炉当中,哪怕大妖怒喝一声,拔地而起,掠出数千丈,依旧被那些金色丝线缠绕在身,再次狠狠拽回“大地”。
陆芝没有趁机出剑,就只是冷眼旁观,任由那头大妖脱困之后再来厮杀。
陈淳安对此更是不计较。老儒士只是面带微笑,听陈平安细细说着三场赌局的妙处。
回了剑气长城的避暑行宫,丢掷了一枚小暑钱,猜正反面,来决定要不要跟随瓦盆渡船离开倒悬山。正面就做此事,反面就待在避暑行宫,等待对方先出手。
在这之前,陈平安阴神出窍,同时用上了一门止观神通,虽然十分粗浅,但是可以摒弃某个念头,结果那枚小暑钱丢出了正面。
按照陈平安的原先计划,他应该留在避暑行宫。犹豫了一番,伸手按住那枚小暑钱,让郭竹酒猜测正反面,最终陈平安选择离开剑气长城。
听到这里,陈淳安微笑道:“你最先是想要以此来断定自己的运气好坏?若是运道好,那今后就要小心月满则亏了;若是运道不济,猜不中赌不对,反而有希望否极泰来?”
陈平安点头道:“正是如此,我还是不太喜欢做赔本买卖,不赚可以,真不能亏。”
陈淳安笑道:“继续说。”
陈平安依旧是找了一次倒悬山如今的话事人,曾经打过一次照面的那位道门真君。大师兄左右离开之前,曾经说过,当年自己在蛟龙沟出剑过后,此人收拢了不少蛟龙之须,收益最大,陈平安去找他办一件事情,不难。若是不答应,就直接让他等着自己转身赶赴倒悬山,与他讲理。
加上剑气长城与崔东山双方安插在倒悬山的谍子汇总的信息,春幡斋最后一艘跨洲渡船离开之时,陈平安就拿到了详细记录所有出入乘客登船的册子。
悄然返回倒悬山春幡斋之前,陈平安先喊上了林君璧、玄参在内的数位隐官一脉擅长布局、破局的“弈棋国手”,帮忙筛选出最有可能出现意外的十条渡船,吴虬,唐飞钱,以及皑皑洲南箕江高台,扶摇洲瓦盆白溪,皑皑洲太羹戴蒿,仙家岛屿霓裳柳深,流霞洲凫钟刘禹,南婆娑洲、北俱芦洲也各有一条,还要加上老龙城丁家那艘渡船。
最大的嫌疑,反而也有可能就是最没有嫌疑的。
其实一开始,陈平安与林君璧等人都没觉得山水窟瓦盆渡船,就一定是蛮荒天下藏在浩然天下的内应。
除了选出这十条渡船之外,还有三十二个有嫌疑的渡船客人。
陈淳安问道:“边境此人,小心谨慎,应该不在当中才对。”
陈平安笑道:“确实事先并无此人。按照原先档案记载,中土神洲邵元王朝剑修边境离开剑气长城后,在梅园子暂住一段时日后,便已经离开了倒悬山,却不是与严律、蒋观澄他们一起,而是选择独自一人,去往扶摇洲游历。我与剑仙陆芝其实最先赶上的渡船,是米裕那条霓裳,一番探查过后,并无结果。这才跟上了瓦盆渡船,中途登船之后,就用了一个最笨的法子,四处走动,计算人数,发现多出一人。只是哪怕如此,依旧不敢断言渡船上一定有大妖隐藏,更不敢断言山水窟就一定早早勾结蛮荒天下。”
陈淳安点了点头,随即笑问道:“不去沿着谢剑仙那个方向登船,是对宝瓶洲和北俱芦洲很放心?”
陈平安摇头,答道:“是相信一头大妖的脑子足够聪明,不至于去打草惊蛇,对那用两头大妖性命换来的桐叶洲大好形势画蛇添足。”
陈淳安又说道:“原来丝毫不担心我白跑一趟会生气,就是要与我说桐叶洲?果然是做生意从来不亏。”
陈平安说道:“恳请老先生,相信一次宝瓶洲的眼光。真正豪赌,是我宝瓶洲最先最大!”
陈淳安沉默片刻,欣慰笑道:“善。”
米裕依旧装模作样为陆芝压阵。大日悬空,关键是好似近在咫尺,光是那份炙烤,就已经让他心烦意乱。
邵云岩“得寸进尺”,借机掬了一把四溅而出的金色岩浆在手,不敢真正接触肌肤,只能是虚托在手心,然后手掌倾斜,小心翼翼浇在本命飞剑之上。
背负竹匣的谢松大声问道:“陈老先生,能否送我些日精月魄?不还的那种!”
陈淳安抬头笑道:“谢剑仙,但取无妨。”
陈淳安看了眼无所事事的米裕,笑道:“米剑仙,能否借你佩剑一用?”
米裕立即摘下佩剑。
陈淳安伸手一招,握剑在手,拔剑出鞘,抬了抬袖子,抖搂出一道浓稠似水的月光:“这份月魄,本就得自蛮荒天下。”
陈淳安双指并拢,缓缓抹过,剑身上出现了一道细微不易见的凹槽,那道浓郁月光顺着手指,浇筑其中。
米裕心神摇曳,差一点就要热泪盈眶,而且绝对真挚。
且不谈自己佩剑的品秩注定会骤然拔高,关键是醇儒陈淳安竟然亲自出手,帮助自己炼剑!那东一榔头西一锤子、偷偷摸摸炼剑的邵云岩,能比?光明正大讨要日精月魄的谢松,能比?
陈平安瞥了眼米裕,后者立即心领神会。这一切,皆是拜隐官大人所赐,我米裕最感恩念旧,天地良心!
陈淳安以月色帮助米裕炼剑完毕,收剑入鞘。佩剑转瞬即逝,回到了米裕身边。
米裕作揖抱拳:“米裕谢过醇儒老圣人。”
陈淳安点头而笑,然后对陈平安说道:“这件事情做得极好,但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啊。”
陈平安说道:“晚辈如今连贤人都不是,就更不是君子了。”
陈淳安笑道:“与你家先生差不多,最喜欢拿头衔说事,什么‘我这辈子可没当过贤人,没当过君子’,‘只是你们强塞给我的圣人身份,问过我乐意不乐意了吗,当了圣人,我惶恐得要死啊,你们还要咋样’。”
陈平安一言不发。既然认了先生,就更该为尊者讳。
陈淳安感慨道:“儒家治学,中正平和,方可明德。”
老人望向远方,沉默许久,缓缓道:“贤人思虑,应当缜密。君子立言,尤贵精详。”
陈平安有感而发,脱口而出道:“修力,一拳一剑,皆不落空,占个理字。修心,只管往虚高处求大,于细微处问本心。”
陈淳安对此言论不置可否。
下一刻,陈平安被陈淳安丢到了天地之外,回到了渡船房间当中。
白溪依旧站在原地。天大地大,他一个小小元婴境修士,又能跑到哪里去?就算没有拦阻,容得他弃了渡船,去往茫茫大海躲藏?还是拼了命赶赴扶摇洲山水窟?
一位隐官,四位剑仙,尤其是还要加上南婆娑洲第一人陈淳安。白溪觉得自己就算身在剑气长城,已经跑到了蛮荒天下的大军当中,也未必能活。
陈平安笑问道:“白船主,过去多长时间了?”
白溪答非所问,见到了年轻隐官的第一句话便是:“隐官大人,我愿意将功补过!只要能活,万事可做!我家老祖勾结妖族一事,我来为隐官大人作证!山水窟有多少家底,我最知晓,全部可以拿来资助剑气长城……”
陈平安轻轻落座,打断对方言语,笑着招手道:“万事可在神仙钱一物上泯恩仇,坐下聊,急什么。如何补救,不着急,想着是不是要涉险抓我当人质,赌那万一隐官境界不高,其实也不着急的。”
白溪大汗淋漓,动作僵硬,神色恍惚,跌坐在椅子上。
“白船主,这就过犹不及了啊。”陈平安笑道,“要说装模作样,你我是同道中人,可惜你虚长年岁,道行不高。比心黑,比境界,比家当,比什么都可以,你唯独不要跟我比这个。”
白溪突然站起身,椅子倒飞出去,堂堂元婴,后退数步,跪倒在地,开始磕头:“隐官大人救我!”
因为那位年轻隐官不再单独一人,身后站着那位凭空现身的玉璞境剑仙米裕。
陈平安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笑问道:“方寸物,咫尺物,私人的,山门的,都拿出来吧,记得帮忙打开。如果诚意足够了,我不介意让你因祸得福,坐一坐山水窟第一把交椅。我境界如何,来历如何,你估计现在都还迷糊着,但我是怎么样的人,你应该很清楚,最喜欢追求利益最大化。最后一次机会,好好珍惜。”
半盏茶工夫过后,年轻隐官身前桌上,搁放着一方海屋添筹样式的古朴砚台,是山水窟的咫尺物,还有一把脂粉气颇重的团扇,是这位渡船管事的私人方寸物,里面都搁放了不少好东西和神仙钱。
一些个山水窟秘事,也被白溪抖搂得七七八八,当然不会竹筒倒豆子,真的全部说出来。
白溪不蠢,陈平安更不傻。
陈平安掏出一把玉竹折扇,轻轻扇动,同时让米裕收起了咫尺物和方寸物,真要藏着杀机,米大剑仙要扛得住,就算不是那么扛得住,总不能让一位下五境修士的隐官来扛。
然后陈平安身体后仰,转头问道:“愣着做什么?做掉他啊。留着佐酒还是下饭啊?”
白溪与米裕皆是一愣。
然后天地又是悄然一变。
米裕一剑砍下,竟是极为顺畅,与身在剑气长城差不多,半点没有小天地的压胜气息,反观那个元婴境老修士就要凝滞些许。
这一快一慢,加上玉璞境剑仙与元婴境练气士的天壤之别,就毫无悬念了。
米裕那一剑,直接将元婴境白溪身躯一分为二,不但如此,还将对方一颗金丹与那元婴皆砍成两半。
只是当米裕要再递出一剑时,年轻隐官却出手了,以当年与书简湖刘志茂做买卖换来的一桩秘术,拘押了白溪的残余魂魄,聚拢起来,攥在手心,微笑道:“求我救你,我便救你,开心不开心?如何谢我?”
痛苦不已的那团魂魄忍住不去哀号,颤声道:“隐官大人只管说,只管提要求……”
陈平安微笑道:“说了让你诚意些,不听?结果如何,不太好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与我说一说山水窟真正见不得光的事情,就可活。你境界太高了,让你当那山水窟下任宗主,我不放心,现在正好,境界稀烂,将来次次见我,就只能靠着神仙钱来凑。”
那团魂魄再不敢隐瞒,一五一十说了些山水窟老祖的隐秘事迹,以及山水窟出了名的“狡兔三窟,财宝四散”。
“以死谢我。”
陈平安点了点头,五指一握,将那团孱弱至极的魂魄,以拳罡悉数震杀,然后合拢折扇,轻轻挥动,驱散那些虚无缥缈的魂魄灰烬,并以折扇抵住心口,笑眯眯道:“意外不意外?”
米裕已经半点不奇怪了。
陈平安站起身,收起折扇,问道:“陆芝大概还需要多久才能宰杀那头名不副实的飞升境大妖,再就是有没有可能,问出大妖的真身一事?”
米裕一脸为难。
他问谁去?问陆芝?她哪里稀罕搭理自己。问陈淳安?米裕都没这脸皮。
陈平安无奈道:“米大剑仙,你就长点心吧你。”
米裕比较委屈。
然后米裕好奇更多,环顾四周,瞧出了一些端倪,再绣枕头的上五境剑修那也是剑仙,眼光还是有的。
这就是咱们隐官大人的本命飞剑?!
陈平安收回了那把本命飞剑,走到窗台那边。
米裕收剑在鞘,在一旁护卫。
一座日月天地,一位女子大剑仙陆芝,与那飞升境大妖打得天翻地覆。
一座笼中雀小天地,米裕出剑斩杀元婴境白溪,魂魄又被陈平安以秘术拘押,再以拳罡震杀。
这艘瓦盆渡船上的其他所有练气士,始终没有察觉出异样。
在那之后,瓦盆渡船安然无恙,依旧去往扶摇洲山水窟,只是少了一头鬼鬼祟祟的飞升境大妖,以及身死道消的船主白溪,多出了一位陆芝。陈淳安并未随行,却交给陆芝一块儒家玉佩。
再就是邵云岩,负责帮着陆芝收拾山水窟的那个烂摊子。烂摊子是烂摊子,神仙钱真不少。
邵剑仙的春幡斋,名义上是可以得到一成收益的。
只不过如今整个春幡斋都是剑气长城隐官一脉的“私产”,邵云岩都不明白这一成收益有什么意义。
具体如何处置山水窟,那些个步骤,陈平安都已经跟陆芝和邵云岩讲清楚了。
陆芝听得心不在焉,反正有邵云岩在,她此去扶摇洲,还要小小闭关一次。这些算计人心的事情,她不喜欢,更不擅长。